今天天气很好,都柏林市一年中最热的那几天已经在来自大西洋的降雨中退去了,再有一个半月左右北半球就要立秋了。
对于爱尔兰人来说,7,8月份是最适宜享受生活的时间段-平均二十度左右的气温,比起春夏少的多降水,每天至少12小时的日照,简直不要太美好。
感受着从大西洋深处吹来的海风,年轻的木匠躺在门前的草堆上,烦躁的闭上了眼睛。
布里安感觉他今天很倒霉。
持续一年的战争对都柏林市经济的打击是毁灭性的,熟练的工匠和商人的工坊都被征发来生产军用器械,布里安作为一个一没背景二没实力的小木工作坊主,自然也不例外。
在倒贴钱为领主工作一年之后,战争终于结束了--只是结局并不如他所幻想的那样。
公爵老爷败了,头衔还被拔了,这下是拿不到领主和行会承诺的银币了。
揉了揉有些发红的鼻子-这是常年被爱尔兰冬季的夹杂着湿气的寒风吹拂所致,作为一个穷人,他可买不起贵族老爷们穿的羊毛衫。
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放羊的老农也穿不起毛衣,种田的农奴也吃不到黑麦不是?
叹了口气,布里安站起身拍拍屁股,提起自己吃饭家伙什,拿上仅有的几枚银币,头也不回的向前方夯土路旁的啤酒馆去。
他好歹还有点积蓄供他买醉。
说是啤酒馆,其实就是一处因战争倒闭的行会大厅改造成的集,饮食,娱乐,消息流通为一体的服务设施,在这里聚集着的,全都是小城里消息最“灵通”的人,也是最无所事事的人。
嘈杂的酒馆内,男人们互相开着玩笑,大口大口的灌着麦酒,经过炒制的藜麦,动物的下水,在酒馆洒的遍地都是。
这是贫穷市民快乐的保留地,只消五个铜板,便可在这里买上一大杯麦酒,倘若肯多花上那么五六个铜板,便可得到一大碗撒上海盐,炒熟的藜麦,亦或者一碗香喷喷的下水下酒。
布里安走进啤酒馆,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双彻夜未眠,布满血丝的双眼,洒在桌子上的淡啤酒,布满地板的藜麦和碎豆子。
看来大家都是老样子。
很快,他便在桌子与人围成的迷宫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抹了抹灰,舒舒服服的坐了下去。
这时,一双明亮的蓝色双眼透过浑浊的空气,看向棕发男人。
捻了捻桌子上的碎屑和水渍,布里安抬头看向眼前红发蓝瞳的撒克逊姑娘。
“真巧啊,你也在这?”
红发姑娘似乎只是愣愣地发着呆,几秒钟后点了点头。
布里安对此毫不在意,伸手拿来一桶淡啤酒,狠狠灌下一大口,发出舒爽的声音。
擦擦嘴,他自顾自地抱怨道:“唉,最近几天又没找到工作,再这么下去,我就得去乡下给贵族老爷们种地咯,这些个贵族老爷们真是不讲信用,找人干活还不给钱!我可是自由民!”
一听到贵族老爷,红发少女猛地抬起头,原本平静的面庞突然有些愤怒起来:
“还不是因为那个该死的法国女人!她自以为有了教会的支持就可以胡作非为,只要是得罪她的贵族就要被剥夺头衔!”
布里安抬起头,小嘬了一口淡啤酒,啧了一声,浑不在意的说道:
“贵族老爷不就是这样,天天打来打去的,苦的不还是老百姓,再说了,老爷还是女王都没什么两样,原来那个老爷我看也不是好人,天天想着从我们这些市民口袋里掏钱修城堡。”
自己是再生动不过的例子了,自带干粮给领主干一年活好悬没有给他干破产,天天以自治权的名义在城市横征暴敛,天下老爷都一个样。
不过,布里安倒是在酒馆里听说过在教宗大人脚下附近有个叫“乙它里啊”的地方没有贵族老爷,在那里可以自由的做生意,人人都用得起玻璃杯,穿得起布衣,甚至执达吏老爷都是大家商量出来的。
他想,那一定就是圣经里说的“地上天国”了,教宗脚下的首善之都。
红发少女看了看布里安,嘴唇蠕动,有些犹豫的说
“贵族也不一定都是坏的...我父亲就是个好人!他对他采邑里的农奴可好了!而且,我还听说...那个女王不是个正经人,特别喜欢跑去村庄和农奴混一块,而且她都这么大了还没结婚,她说不定是用了什么不正当手段拿到了主教大人的支持...“
布里安不由得在心里嗤笑一声
“领主能对农奴好到哪去?怎么?你会把你平常吃的肉分给农奴一点点吗?你父亲舍得把耕牛借给农奴用吗?你又不是你父亲,大小姐,农奴就是农奴,老爷就是老爷,他们永远都一个样。”
布里安连珠炮一般一口气把话说完,紧接着猛然灌了一口啤酒,揉了揉额头。
他又想起来因为没有按时上交租税而被鞭打至死的哥哥,因为去保留地抓兔子而被吊起来活生生饿死的父母。
如果不是自己逃到了城市,他估计也难逃相同的命运。
红发少女张了张嘴,刚想辩解些什么。
一阵嘈杂声突然自门口传来,酒馆内的人们纷纷站了起来,拥挤在门口向路边伸头望去。
“女王要在大广场加冕!要看的赶快去!”
门外,骑着马的骑士拿着一张羊皮卷,沿着街道高声呼喊着。
“吁”
马匹缓缓停下脚步。
骑士拉住缰绳,勒住马,环视了一圈四周,拿出羊皮卷,开始阅读起来。
那是女王的亲笔敕令。
骑士努力的睁大眼睛,他一点点的扫视着纸上歪歪扭扭的拉丁文,艰难的辨认着至高王的字迹。
片刻之后,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实在不理解女王为什么要在城市加冕,这群贱民们有什么重要的?城堡和庄园不才能为公国带来更多金币,供养更多骑士吗?
看着逐渐聚集起来的人群,骑士没有犹豫,反正这是女王的安排,做总没错。
吹了声口哨,他夹紧马肚,马掌在地面扬起一阵阵尘土,向市中心疾驰而去。
布里安扭头看了看那姑娘,笑着问道
“怎么样?要去看看吗?”
...
“让一让,借过一下,谢谢您!”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布里安侧着伸着身子,领着红发姑娘艰难的在人群中穿行,抵达市中心。
市中心的道路与城市其它地方不同,更宽阔,并且是用石料铺设的,与城市其它地方的夯土路不同,它能够承担更多人行进。
在道路的尽头,是一处圆形的广场,广场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半径大约有12米左右,整座广场的大小差不多相当于中学的报告厅,在广场周围,四条道路呈X型向四周延申,道路附近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房屋。
布里安踮起脚尖,尽可能的向广场内部望去,广场通向四周的道路已经被骑士老爷们封锁了起来,透过一个个攒动的头颅,可以清楚的看见广场内部早已被清理的干干净净。
在都柏林这座小城镇中,广场承担着市集和集会场地的作用,布里安清楚的记得,自己前几天来时这里还有不少售卖各类物品的商贩和士兵,现在却都不见了。
在广场的中心,一个临时搭建起来高台矗立着,台上则有一男一女站立着,其下是坐在椅子上,衣着不凡的老爷们,作为一介平民,布里安只能认出来台上的是女王和主教。
布里安的目光扫过台下坐着的老爷们,突然,他差点惊呼出声。
“奇怪...那不是铁匠铺的老史密斯吗?坐在他旁边不是木匠行会的哈罗德大师吗?”看着眼前一个个熟悉的人,布里安有些惊疑不定。
他们什么时候成老爷了?
看看周围的人,果然,他们也在台下坐着的老爷中或多或少的认出了自己认识的人,并因此感到惊讶。
布里安可以断定,台下不是给平民坐的,是不是老爷,他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是老爷,哪些是市民,贵族的气质和普通的自由民是截然不同的。
台上,身着洁白长裙的女王的目光越过骑着马匹,身材高大的骑士,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双双或好奇,或惶恐,或麻木的眼神,心中万千思绪闪过,她转过身子,向骑着马,立于南方路口的马克森微微点了点头。
棕色头发的骑士见状,微微一笑,拔出长剑,高呼道:
“加冕仪式,现在开始!”
“咚!”
教堂的钟声响起,原本嘈杂的场地瞬间变得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紧紧的盯着台上的女王与主教。
台下,女王的弟弟,怯弱的穆尔哈德缓缓走上高台,高高举起羊皮纸,开始宣读起开幕词
“承蒙上帝洪福,爱尔兰人的至高王,芒斯特大公,托蒙德之主,诺斯人之友,帕特里克二世,克里斯蒂娜女王合爱尔兰诸邦为一,复其父之称。受主之托,教宗敕令:不列颠尼亚教会即刻册封克里斯蒂娜女王为爱尔兰人的至高王!”
穆尔哈德涨红着脸,用蹩脚的爱尔兰语念完开幕词后,挺着脖子,威严的扫视了一圈台下的贵族,旋即走下台。
布里安看着台上的穆尔哈德,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
“他怎么还没女王高...”
确实,克里斯蒂娜要比绝大多数营养没那么好的男性高得多,她足足有一米七多高,在营养匮乏的中世纪,这是相当离谱的身高了。
克里斯蒂娜脸上挂着圣洁的微笑,迈步上前,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合十,用温柔的声音缓缓说道:
“承上帝怜惜,使朕得吾父之宣称,复爱尔兰各公国为一王国,此乃教宗之旨意,孤亦诚惶诚恐,不敢不护吾等之臣民,爱尔兰各民族以其万世之和平,吾亦复请万王之王,拯救之主,耶稣基督地上之行走予吾爱尔兰至高王之名。”
她转过身子,面对着庄严,肃穆,身着金色长袍的克洛德主教,撩起长长的裙摆,先是右腿,后是左腿,最后双膝跪地,低下高贵的头颅,双手合十,虔诚地注视着地面。
“一如主之愿。”(拉丁语)
克洛德缓缓地点了点头,拿起放在仿制约柜上的爱尔兰王冠,微微弯下腰,郑重其事的将其放在克里斯蒂娜的头上。
克洛德主教凝视着低着头,跪在他面前的女王,郑重的开口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此乃尔等之义务:护其人民,广推我主之福音于四海,亦为尔等之权力。”(拉丁语)
从此之后,她就是至高王了,自己就是王国主教了,就像当初和他父亲创业那样,今天她也要承担起作为一个女王的职责了。
19岁的女王,克洛德觉得,还是有些太过年轻了。
克里斯蒂娜再度将头放低了一些,几乎要靠近克洛德的膝盖,这是为了表示自己作为女王的谦卑。
“自当如此。”(宫廷法语)
克里斯蒂娜注视着克洛德沾染了些许尘土的鞋子,轻声回答。
克洛德点点头,慢慢伸出一只手,示意她可以站起来了。
克里斯蒂娜微微仰起头,看着克洛德慈悲的面庞,心中不由得有些发笑,旋即扶好王冠,右腿先站了起来,撑起白色长裙,露出了泛着红色的膝盖与白皙的小腿。
她没穿马裤,中世纪女性不能穿男性穿的马裤,只能穿长裙。
黄色的光芒刺破阴云,洒在高台之上,克里斯蒂娜转过身子,心中感概万千。
她终于是走到了这一步。
爱尔兰新的女主人微张双手,高声说道:
“我的臣民们!为爱尔兰三呼万岁吧!”
瞬息之间,温婉而又不失威严的女声便传遍广场与半个市镇。
长剑出鞘,马上的骑士们举起长剑,白色的铁剑在太阳的照射下折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照在随风飘扬的爱尔兰三色旗上。
在黄色光芒下,站立着的万民们中,他们面对着女王,齐声高声呼道:
“女王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