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德拉堂教区的最西部出发,沿官道策马疾行,只有不到半天的路程,倘若是经验丰富的骑手,甚至只需用上数小时。
从教区到基尔代尔的路程多为平原,因此倒算不上有多么颠簸。
车队在补充马匹之后,规模扩大到了11个人,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战俘。
克里斯蒂娜坐在马车内,修长的纤手捏着细细的羽毛笔,蘸着淡黑色的墨水。
一块木板此刻正放在她的腿上用来确保书写顺畅。
举起取自天鹅翅尖的羽毛笔,克里斯蒂娜为这封信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
抬起手,重新通读一遍这封用拉丁语书写的信件,她对自己的文采很是满意。
看了一会,折起信纸,封上火漆,克里斯蒂娜喊来一旁的瘦高兵士。
“麻烦你们两位骑快马,把这封信送给都柏林的克洛德主教。”
兵士点点头,各自从车队中牵出一匹矮小的黑马,其中一人将信封放入怀里,另一人则备上干粮,拉动缰绳,向东方奔去。
克里斯蒂娜坐在马车里,目送着他们远去。
这也折射出目前王国的一大问题:没有制度化的驿站邮递系统。
就目前而言,整个王国之间的信息和指令的传递还是依靠临时派遣的骑士和兵士,不仅效率低下,且成本高昂。
高效的邮递系统是中央政府存在的必须前提。
驿站系统同宗教改革,中央官僚体系,职业军队一样,是王国的优先事项。
直到他们几人消失,克里斯蒂娜才收回目光,重新望向与她一起挤在马车里的“女巫”。
她被不知道哪个兵士所救,带了回来。
克洛德的敕令还是有些用的:起码地方的教士们会给领主的卫兵一些面子。
直到现在,克里斯蒂娜才有机会仔细观察这个只有一面之缘,却差点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的少女。
她戴着一顶黄色的草帽,银色都长发从头顶倾泄而下,形成一片白色的海洋。
即便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皮肤泛黄,面部颧骨突出,但还是掩盖不了长发遮盖下的可爱面容。
她的身体很瘦弱,从露出的手腕与脚踝就可见一斑-跟皮包骨也差不了多少,不过,这就是中世纪农民。
并且,由于长期缺乏足够的钙,克里斯蒂娜目测她的身高也就一米五多一点--比她矮一个头。
“你叫什么名字?”克里斯蒂娜率先打破了沉默。
“艾莉娜,大人。”女孩畏畏缩缩的回答道。
克里斯蒂娜眉毛一抖。
“你姓什么?说不定我能帮你找到家人。”
女孩连忙摇头“我没有姓氏,大人。”
“你没有父母吗?”
“我出生就是农奴,大人。”
在中世纪,这种情况很常见:在有些领地,农奴不配拥有姓氏,农奴的孩子也被视作农奴这一永恒债务的延伸。
“你从前在哪个领地生活?”
“威克斯福德,大人。”
伦斯特公国的一部分,位于爱尔兰东南,斯拉尼河入海口。
信息从脑海中闪过,克里斯蒂娜叹了口气。
“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在宫里做事吧。”
她接着竖起手指
“一个月两块第纳尔银,包吃包住,一个月四休,怎么样?”
女孩惊喜地睁大了眼睛说:
“谢谢!”
她不奢望能有钱拿,事实上,对她这种农奴而言,能有见过几个铜板就算不错了。
“记住,我是你的主人,克里斯蒂娜.帕特里克,除此之外,没谁能决定你的生死,你也不准对除我之外任何人行下级之礼。”
女孩并未受过良好的通识教育,只是似懂非懂,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处理完她,克里斯蒂娜接着走下马车,面带嘲讽的看向双手被反绑,身体倚着马车的壮汉。
这是上次与盗匪交战,俘虏的那人。
与他差不多同时间昏迷,受了伤的雀斑少年早已苏醒,被留在了教区接受教士的治疗。
当然,克里斯蒂娜严禁他采用任何的放血疗法和圣水,只允许他给病人服用草药汤,做一些谨慎但有必要的治疗。
这个时候的西医,纯纯的杀人不偿命。
她命令下人打来一桶水,泼了上去。
那壮汉受的伤并没有雀斑少年这么重,不过是额头被打出个伤口。
冰冷的凉水接触皮肤,那壮汉一个激灵,浑身发抖。
西风拂过因长年劳作而呈古铜色的皮肤,带走水汽,也带走了热量。
在低温的刺激下,壮汉扶着头,很快幽幽转醒。
感受着额头处传来到剧痛,和浑身的寒意,他艰难的睁开眼,望向眼前的来人。
“你们要干什么?”
他虚弱的用盖尔语问道。
果不其然,这家伙不是爱尔兰人。
克里斯蒂娜将征询的目光投向马克森。
“你听过这种语言吗?”
马克森抱着双手,摇了摇头。
他就一个小农民出身,能懂多少语言?哪怕后来跟着女王做事,顶多也就会一点法语和拉丁语。
“没听过,陛下。但我感觉他说的话带点康诺特那边的方言。”
克里斯蒂娜摸了摸下巴。
自己的母语是法语,盎格鲁瓦①和拉丁语,爱尔兰语都是后来学的。
自己没听出来,说明这家伙说的语言跟日耳曼语系和拉丁语系根本就沾不上边。
马克森的母语是爱尔兰语,他感觉熟悉,那大概率是和凯尔特②语言有血缘关系了--也就是说,这个家伙,和他的同伙们,多半是从苏格兰或者北爱尔兰跑过来的。
结合这一点,不难猜出他说的什么语言-盖尔语,或者叫高地苏格兰语。
克里斯蒂娜转过身,高声问道:
“有没有人会说苏格兰语的?或者宗族从北方来的?”
她将征询的目光一一投向众人。
倚靠在树边休息的骑士摇了摇头。
马夫摇了摇头。
马---也摇了摇头。
马摇头是什么鬼啊?
看着面面相觑的众人,克里斯蒂娜心里有答案了。
正当她转过身,准备开口时,一旁坐在马车里的艾莉娜伸出头,银色的头发随风飘扬,怯生生的说道:
“大人,我会一点苏格兰语。”
克里斯蒂娜点点头,向马车迈去,同时伸出手,挽着艾莉娜--她实在是骨瘦如柴,克里斯蒂娜生怕她一个不注意摔在地上摔骨折了。
克里斯蒂娜伸出手,扶着她慢慢走下马车。
艾莉娜缩了缩头
“大人,艾莉娜自己会...”
“没关系,举手之劳。”
克里斯蒂娜下意识回应道。
接过艾莉娜,她指了指面前被绑着的壮汉,命令道。
“你问问他,他从哪里来。”
艾莉娜点点头,清了清嗓子-似乎是在回忆已经忘却的记忆。
紧接着,她用听起来像是盎格鲁瓦和爱尔兰语杂糅在一起的语言向壮汉发问。
壮汉瞪大了眼睛,不知是因为她的银发,还是高兴于在这里能见到家乡的同胞,这个前一刻还萎靡不振的盗贼此刻兴奋的抬头,咧起嘴里那口因为长年进食劣质谷麸而糜烂不堪的黄牙叽里呱啦的对着面前这个“同乡”倾诉着自己的不易,一边又时不时手舞足蹈,手脚并用的比划着。
在两人一番交流下,艾莉娜很快搞清楚了情况。
“大人,他说他是从北方来的...并且说,他不是农奴,是自由民,只是在这里语言不通,才不得不在这靠劫掠为生...希望陛下能放他一条生路。”
艾莉娜扭过头,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从...北方?
听到这句话,众人忍不住面面相觑起来,显然是对这个始料未及的答案充满疑惑和不解。
他们本以为这个盗贼可能是附近某个采邑或者男爵领叛逃的农奴,根本没有想过这会是一个从自古富庶的北方来到南方的小市民!
要知道,由于罗马的影响,在地处大西洋却保留着大量地中海奴隶制传统爱尔兰,自由民从来不是一种无条件的身份-----而是财富和地位的象征。
自由民?那是拥有产业的农民和市民才配拥有的东西。
也就是说,一个拥有产业,地位和财富的市民从富庶的北方,不惜跨越千山万水,冒着语言不通和被有产骑士掳掠为奴的风险就为了来到南方落草为寇?
开什么玩笑?
克里斯蒂娜皱了皱眉头,显然是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
这是把他当傻子吗?
她有些愠怒的想到。
但当她从沉思中抽身,看到面前这个壮汉的神色不似假,便有些犹豫起来。
从古至今,一个国家的精英阶层不计一切代价要向南方--或者说和平稳定的地带逃离的例子不是没有,甚至可以说比比皆是。
就比如某东方大国。
而这些事件的起因...几乎是出奇的一致
克里斯蒂娜心里隐约有了一丝猜测,甚至是在场每个人的心中都隐隐浮现出了那个刻在天主教世界恐惧基因上的答案。
“他们为什么要往南边逃?北边的土地不是比南边好得多吗?”
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克里斯蒂娜发问道。
艾莉娜点了点头,旋即向壮汉发问起来。
而当壮汉听完艾莉娜的话语之后,几乎是瞬间,眼泪和恐惧的神情在这个曾为了活命而躲在山洞中生啖血肉的壮汉的脸上喷薄而出----没有丝毫由于,他立刻近乎疯狂地向面前这个唯一能理解他意思的少女诉说起来。
在听完壮汉的话后,艾莉娜露出有些同情和怜悯的表情,似乎是在为自己身处安全的南方而感到高兴:
“大人,他说,维京人来了,他们把领主老爷们全都击败了,到处抓人当兵,征粮,没有粮食他们就吃人....他的一家六口全被杀光了,整座城市的人都沦为了奴隶,才往南边逃。”
维京人?
克里斯蒂娜皱起眉头。
“那些维京人要那么多士兵和粮食干什么?”
维京人劫掠和诺德贵族间的战争在欧洲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将整座城市的人都掳掠为奴隶,无论在天主教世界的哪个角落,都是要人人得而诛之的。
除非.....
艾瑞娜微微躬身,再次和壮汉交谈片刻,随着一阵手舞足蹈和泡沫横飞,先前的怜悯和沾沾自喜顷刻间便在这个银发少女上消失殆尽,她茫然的转过身:
“大人,您知道的,当天气变冷的时候,鱼群和畜牲会向南迁徙,并把那里的草地吃干抹净。”
“而人,也一样。”
艾莉娜用她那因紧张而嘶哑的喉咙说道:
“维京人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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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盎格鲁瓦:诺曼征服前的英语,属于古英语的祖宗。是日耳曼语族的一支,与古德语,斯堪的纳维亚语高度相似。
②凯尔特:一个民族,广泛分布于爱尔兰,苏格兰,威尔士与北德。曾一度成为英格兰地区的统治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