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终于轮到了切惠被“派上用场”的时候,他已经记不清那天的具体经过了,因为他当时几乎完全沉浸在恐惧和混沌之中,但幸运的是,他被雇佣他的木匠行会里一位作为正式行会成员的木匠同乡认了出来。
那位同乡曾和他的父母有过一面之缘,不过也仅限于此。
由于在城里有熟人,再加上之前表现得很老实,切惠就这样保全了性命,避免了上工-然后因为营养不良饿死或者累死的命运,并和他的师兄梅尔一样,成为了石匠手下的学徒。
平心而论,奴工与学徒制度的确为中世纪方兴未艾的手工业提供了大量廉价劳动力,促进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但它的代价却是血淋淋的。
脱离了死亡的威胁,对身为奴隶的切惠而言便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但实际上他的处境仍然没有步入光明:她只不过是从一样可以随意打杀的“东西”变成了一个听话的“学徒工”而已。
而在很多情况下,这两者其实也没多大区别。
在工作之余,切惠与梅尔时常还要承担大量原本是仆役的职责,为他的师傅端茶倒水,洗衣做饭,甚至是带孩子!
而他辛辛苦苦赚来的几枚银币,全都被他的师傅美其名曰“学费”强抢了去!
但当时的切惠却没多少心思来思考这些,能活下来便已经让她无比庆幸,而能够以石匠学徒的身份读书识字更是她想都没想过的好事情,她开始如饥似渴地学习那些知识,近乎昼夜不休地读书、识字、学习神学,修辞,语法,逻辑,而且很快,他便发现梅尔有着和自己差不多的爱好--数理。
他们结成了好友,梅尔兴奋地将他珍藏的那本典籍展示给切惠,并讲述着典籍中那些不可思议的、建筑在严密逻辑推理,公理论证体系之上的古希腊数学,哲学与古罗马建筑艺术。
在成为它们的主人后,梅尔与切惠一道,开始尝试验证典籍中的各种知识。
譬如《几何原本》中提到的各项数学定理,使得他可以极为简便的计算出建筑房屋所需要的石料数量和规格。
《建筑十书》中描述的各种建筑工具与建筑结构,拱门,拱桥,起重机,墙垛,使得他参与建筑的房屋,城堡,变得更加结实,耐用。
更不要说古希腊,古罗马无数失落的技术:
高炉炼铁...马蹄铁,模具注塑,浮力公式,勾股定理,圆锥曲线等。
但他的师傅并没有因此而奖赏她,反而大发雷霆,并很快查明了是梅尔在搞小动作,紧接着,他又顺藤摸瓜地查到了那些典籍都存在。
我扔掉的,你为什么要捡回来了?
这杵逆他权威的行为比起一切更让他震怒,事实上:学徒怎样,是否学到技能,他并不关心。
他所关心的,不过是“学徒”听不听他的话。
石匠怒火中烧,准备烧毁那些典籍,并计划狠狠地惩戒这些不听话的学徒,来让他们明白谁才是这里的权威。
但梅尔却勇敢的站了出来--理论上来说,他是自由民。
他据理力争,独自承担了来自石匠的怒火,他尝试让他明白这样一个道理:
知识不分来处,只要有用,它就是好的。
然而,可怜的梅尔并没有认识到,石匠并非因其研究古代典籍而气愤,相反,他并不在意是否杵逆教会。
他在意的是,梅尔违反他的权威,敢于创新这一事实。
梅尔并未认识到这一点,当然,也许他意识到了,但对此无能为力。
他独自一人接受了惩罚,险些被开除出师门,以放弃宝贵的尊严与自由,以及健康的身体为代价保住了典籍和切惠,他尝试让那个石匠相信,保留典籍并让愚笨的学徒们去研究是有价值的——典籍中说不定会有那么一点点值得投资的东西,他和切惠可以成为它的实验品,去按照典籍里记载的方式来建筑宫室,这样如果成功了,那么所有成果都归属于石匠,如果失败了,石匠也只不过会损失两个学徒而已。
切惠的导师接受了这种说法,让两个大胆的学徒将这种研究进行下去,但他从未放弃时时刻刻的嘲讽和打击——他认为那些学徒根本不可能通过一本所谓的破书自学什么“数学”,“物理”来无师自通的成为一名优秀的建筑师。
师傅之所以对学徒有一种天然的,近似封建家长制下对其子嗣的支配权的权力,就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
手艺只存于脑中,知识属于个人。
不得不说,这种观念极大的阻碍了知识传播与技术进步,更为一代代工匠带来了不必要的苦难。
但不管怎么说,梅尔和切惠终于能继续研究那典籍的内容了,并且他们很快发现了大型建筑承重的结构主要是柱与柱之间的几条拱,在一系列的摸索和改善之后他们成功简化了传统的罗马式十字拱,将其变成了仅有肋条似的拱圈的肋架拱①,除此之外,以往的半圆券也被优化成了双圆心尖券②。
他们发现,由两个半圆构成的拱圈在相同的高度下,高度更高,建筑的等效侧推力也更低,因而可以降低飞扶壁的高度,拱券和建筑也可以做的更高更大。
随之而来的,一个更大的问题开始困扰着他们:
他们超过了罗马的《建筑十书》,改进了自罗马时代就沿用至今的十字拱与半圆券,拱顶的重量前所未有的降低,承重结构更加巧妙,建筑也可以造得更高。
但他们还是离不开穹顶,拱心石这个结构。
万神殿和罗马人的教堂是怎么做到将穹顶开洞,去除拱心石的?
众所周知,在古代的拱券结构建筑中,最核心,最重要的承重结构就是拱心石,它承担了建筑绝大多数的重量并将之传递给承重柱,承重柱受到压迫后会向四周产生一个向外的推力,叫做侧推力,为了抵消侧推力,中世纪普遍使用大量的飞扶壁和石桥来抵消侧推力。
举个例子,下雨天两腿微微叉开,就能感受到双腿止不住的要向两边叉开,这就是侧推力。
但罗马人的万神殿的穹顶没有拱心石,凭什么屹立千年而不倒?
按照《建筑十书》与它的建筑典籍所说,万神殿是一件不可复制的奇迹,它严格遵循各项数学公式,并通过大量的圈梁结构和某种用火山灰制作的,兼具轻盈,坚固,高粘性的物质建造穹顶与圈梁。
他们开始试图制造这种物质。
从石灰到木炭,他们逐渐接近最终的结果,然而就在成功的前夕,他们的师傅突然给了他们一个任务。
去米兰,成为法王征召的万千工匠之一,为新教皇的加冕献上一座前所未有的大教堂。
梅尔接受了这个命令,他很清楚那位石匠已经失去耐心,因为后者并不是一个能容忍自己的奴隶自由行事的人,所以他根本没有选择,而且去意大利修建教堂,正好可以让他验证两个关键性的问题。
切惠的回忆接近尾声,他的语气平静:
“梅尔告诉我,他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配置材料。他会给我回信,阐明抵消建筑侧推力的飞扶壁长度需要的高度与拱券重量的关系,以及罗马人的粘合剂是否是由某种只有亚平宁才有的特殊材料制成的。”
“我没等来回信。”
“一个月后,我只等来了阿**翁的使者。”
-----------------
新图片审核已经通过,可以在第28章章末看到。
查建筑学的资料查的我头大。
①肋架拱:罗马共和国时期就出现雏形了,当时叫肋骨拱,但构型不成熟,材料强度也制约了它的发展。罗马人对此也不感兴趣
12世纪随着哥特式建筑尤其是巴黎圣母院在法国的大批涌现,由于肋骨拱符合哥特式建筑的审美要求被广泛应用,改进。
肋架券实际上是对十字拱的进一步发展,进一步简化和强化了承重结构。
②双圆心尖券:12世纪随哥特式建筑涌现被发明,由于它消耗的材料更少,支撑力更强,本身也比单圆心尖券更高,可以让教堂建的更高,更“接近神灵”而被大规模应用。
建筑学很有意思,客观的说,它可以从侧面反映出社会经济发展的程度,从10世纪开始欧洲尤其是以法国与意大利为首,基本已经脱离了罗马建筑学的桎梏,开始大规模改进古罗马建筑技术,探索自己的艺术风格,发展自己的建筑技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