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会学校是南方人带来的新鲜玩意,它从乡间吸纳平民,教他们算数,神学和文学,学成之后便可成为牧师老爷,成为带教会编制的大人物。
然而,教会学校并不会在目不识丁的农民与作为领主附属物的农奴中挑选学子,作为农奴,安德斯根本就不可能有进入教会学校成为牧师老爷的机会。
但安德斯的父母并不知道那些。
他们只知道,自己努努力,送安德斯进教会学校,就可以摆脱在土地上饿死的命运了。
在他们简单的思维里不存在什么“教会”,“领主”的概念,一辈子连村子都没出过的他们自然对这样一位好心,又给了他们希望的“大人物”深信不疑,并将此奉为圭臬。
面对领主的横征暴敛与产出年年下降的土地,他们贫瘠的大脑中唯一能想到的,脱离困境的办法只有一个:把安德斯送出去。
这真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仅自己可以脱离苦难的现世,成了牧师的小安德斯还能把自己一家送上天堂。
深处深渊的人,哪怕见到一丝光亮,都会不加思考的相信它,拼尽一切抓住它。
就因为这一句话,在教士离开之后,安德斯的父母几乎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财物,村中的老人们也想办法凑了些钱财出来,他们又一起去求庄园里的牛倌,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经由一辆运麦子的牛车,才终于把安德斯送到了托蒙德的教会学校,成了一个旁听的杂役。
安德斯在神殿中学习了五年,一直都没有得到教会任命。
直到两年后,主教去世,神殿核算人员,才得到了来自上级教会的通知:
此人未在神殿名录上,建议开除。
直到那一刻,安德斯才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学生,自己只是作为一个自愿打杂的人进了教会学校,在学校作为一个没有工钱的杂役旁听了七年。
自己根本就是稀里糊涂的在教会学校闲逛,白白的浪费了七年而一无所获。
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为什么进了学校,没有老师在意他,没有牧师指导他,自己只能到处游荡,站在门外旁听。没有人在意他,只是偶尔有人把他当成杂役,指示他去做事。
甚至,当自己面对欺侮时,想到成为牧师的未来,自是只能忍气吞声。
如今这一切都变成了泡影,他过去那前半生所受的苦难在今天似乎都变得毫无意义。
答案昭然若揭:那教士是个骗子,是个来骗吃骗喝的流浪者!
他不过用一套白色的布衣,一个银色的十字架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就轻而易举的骗过了他的父母,骗过了村子里的牧师,毁了一整个家庭。
直到今天,安德斯仍然记得写有这一句话的信被送到村里之后,村子里的大家一开始是怎样的喜气洋洋——因为他们压根就不识字,而那个送信的信差喝的酩酊大醉,根本没有告诉村人和安德斯的父母信上写的是什么。
直到安德斯带着自己的铺盖行李回到村里,大家才知道那封信并不是教会发下来的喜讯。
安德斯静静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他那张已经爬上皱纹的面庞看不出什么悲喜之色,深陷的眼窝中则只有一片平静,就好像那些事情确实已经远去,跟他再无关系了似的:“那之后几年,日子很是艰难,我们欠的账还没还上,家里也早就空了——父亲没熬过当年的冬天,但日子还是得过,欠了大家的钱也必须得还。
“于是母亲就带着我和弟弟妹妹去老爷的城堡,哦,那时候的领主还是奥东老爷的儿子,我们去给老爷磕头,说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老爷仁慈,便免了我们要交的田税,又借给我们种子和半口袋粮食,就靠着那些种子和粮食,再加上当年长势格外好的野菜,我们算是活了下来。
“再然后,我就踏踏实实地种地,又帮人干杂活,我一个人干两三个人的活,而且我还认字,村里有行商来的时候我就帮大家计算斤两,这样也能换几个面包。再过几年,我们还上了欠的债,而且还上了子爷的粮种和粮食……”
安德斯慢慢扬起头来,脸上带着自豪:“母亲死的那年,我们全家是吃了一顿肉的。”
农夫安德斯的故事结束了,克里斯蒂娜只是紧皱着眉,而柏德文却忍不住按住胸口,叹息道:“我们一直在赈济穷人,希望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
“施舍救不了任何人,因为那解决不了根本,而且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而我们不可能养他们一辈子,要从源头上解决”克里斯蒂娜摇摇头,随后好奇地看向安德斯,“我刚才注意到你的手势……你现在...还信仰主吗?”
“信啊,怎么不信?”安德斯脸上的皱纹堆叠起来,“主创造了世界,救赎我们的罪孽,赐给我们恩膏,为什么不呢?”
克里斯蒂娜静静地看着对方:“即便因为这份信仰,你受了那么多苦?”
安德斯沉默了片刻,垂下头:“陛下,那是我命不好,又怎么能怪到神身上呢?那骗子倘若相信主,就不会化用他的名,欺骗我们一家了。既然他敢冒用主的的名,那就说明他不信仰主,我又有什么可恨祂的呢?而且比起别人,我至少还学了些东西,还认了字嘞——虽然认识字对我们这些人而言也没什么用就是了。”
“认字可不会没用,”克里斯蒂娜严肃地看着这位农夫,“安德斯,你种地的手艺应该不错吧?”
说到这个,安德斯顿时更自豪起来:“老爷,您问别的我不敢说,但说到种地,我手艺可是极好的——要不当初那么难的日子怎么能捱得过去?”
克里斯蒂娜又问道:“你认字识数,还受过教会的教育,所以我让卫兵宣读给你们的新规矩,以及我设计用来记录工作量的表格,你应该都是很容易就能搞懂的吧?如果让你去填表格和计算土地、产量,你能做到么?”
这一次,安德斯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犹豫着问道:“陛下,您难道是要让我去当……书记员吗?”
“不,不只是书记员,实际上,如果你能做到的话,我甚至会考虑让你管理我所有的庄园---甚至是整个王国的农田,”克里斯蒂娜说着,“当然,我不可能一下把这么大的权力给你,也不可能让你任意施为,柏德文和我,会定期考察你的工作。”
安德斯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陛下,我...我不是很明白,您是要让我做您的...农事官吗?”
总管,执达吏,书记员,乃是中世纪官僚体系的三驾马车。
“说是农事官也行,但它也不太一样,”克里斯蒂娜笑了起来,“你如果非要问的话,它就叫农业部长,我必须要告诉你,这个职位和以往的贵族或者教会官吏不同,它既不是某种可以世袭,作为身份象征的称号,也不是可以任由领主生杀予夺的奴仆。它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职位,你所要负责的,不仅仅是我,更是爱尔兰的人民。你所要完成的任务,不会是收上多少税,而是要为王国的经济发展保驾护航。”
如果克里斯蒂娜没有警告那么多限制条件,或许安德斯还会在惶恐中不敢接受这个天降馅饼——因为这天降的好运实在像极了他八岁那年那位教士到村里说他有机会成为牧师,但有了克里斯蒂娜的一番警告,他反而认真思索起来,并认为这应当是真的。
这位面貌苍老的农夫用力点下头:“陛下,如果您信任我的话...我一定会为您管理好每一粒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