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蒂娜很清楚,安德斯其实根本不知道他所说的那个“职位”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即将在这片土地上即将诞生的新制度又将怎样深刻的改变这个世界,他现在只是懵懵懂懂地沉浸在即将成为“体面人”的喜悦中,但事实上就连那些在城镇中生活的体面人平常在怎样生活,这位老农恐怕也是想象不到的。
但是这没关系,因为克里斯蒂娜要在这个世界上建立的是一种从未存在过的秩序与局面,不光安德斯无法想象,就连柏德文与马克森也无法想象。
在它真正的来临之前,没有任何人能想象出来它,因为任何试图想象它的,都将增加它的不确定性。
他知道,自己必须谨慎行事,让这一切平稳而可控地进行下去,以防止过于急躁而遭受到这个时代的反弹。
饭一步步吃,路要一步步走,太过先进的举措...说得好听是空中楼阁,说得不好听,就是疯子。
等到安德斯离开之后,柏德文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疑问:“陛下,您真的要让他来管理您的庄园和农场?”
克里斯蒂娜早知道柏德文会有疑问,因此脸上丝毫没有惊讶,只是微笑地看着她:“有什么不妥么?”
“虽然他识字,但他……”柏德文本想说出身贫贱,但联想到自己也不过是市民出身,顿时斟酌了一下用词“见识恐怕不足,也不懂得贵族间的礼仪,让他负责农业,只怕会搞砸...”
克里斯蒂娜只是静静地看着柏德文,直到对方有些不自在的时候才突然问道:“你说,什么是贵族?”
柏德文一愣。
克里斯蒂娜笑了笑,抬手指向周围:“你说说看,什么是贵族?”
“是城市里富甲一方的工坊主?地主?还是田地里耕作的农民?亦或者是那些城堡的主人?”
柏德文则不假思索的回答:“当然是城堡和庄园的主人了...”
“那是不是说,任何拥有城堡和庄园的人都可以称为贵族?”
柏德文想了想,解释道:“当然不,贵族之所以成为贵族当然是因为他们懂得礼仪,识字,行军和文书还有...血脉,这些一代代传承下来的东西才是贵族之所以为贵族的原因。”
“那如果一个平民也识字,知礼,拥有维持体面的财富和地位,那他们也是贵族么?”
柏德文犹豫了。
克里斯蒂娜并未等待他回答,而是转身面向他:“看看吧,贵族和平民有什么根本的区别?如一个穿戴体面,谈吐得体的平民和贵族站在你面前,你能将他们分辨出来么?”
柏德文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克里斯蒂娜打断了:“所以--我们用一些想象出来的,不存在的东西去人为区分出贵族,完全是我们共同臆造出来的幻想。”
“如果一个人知礼,守法,那他就是贵族。当这些人成为多数,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拥有明辨是非能力的时候,秩序,将由他们,大多数打造。”
柏德文看着远方露出一角的城墙,运河和砖瓦房,在那里,贵族区和平民区泾渭分明的划分如今已被富人区和平民区所取代,在那里“平民”不可入内,“贵族和穷人的街区必须隔开”这些规矩已经被统一规划的市政供水和市政道路所取代,曾经那些将人划分出三六九等--教士,贵族,商人,平民,农奴的复杂秩序如今已愈来愈被简化为一条简单,清晰,明了而又有力的基线:
财富。
资产者与无产者。
他隐隐约约理解了克里斯蒂娜的意思。
克里斯蒂娜则看着柏德文,她知道对方其实并没有根深蒂固的贵族传统观念,作为一个市民出身的前贵族,生活上的窘迫就是催使其思维活跃的最佳因素,他早年出身贫苦,只不过后来受到赏识才成为贵族,城市生活而不是宫廷活动占据了他人生中的大多数时间,自然在他的心目中,“贵族秩序”并不像大多数人眼中那样是如同太阳东升西落一般亘古不变的自然秩序,只不过“贵族”这个身份所带来的习惯性和社会约束性是个很难搞的东西,他才会下意识地认为一个贫苦农户出身的农夫哪怕再认字识数,也不够资格来帮助克里斯蒂娜管理领地,——而且还是管理最重要的粮食问题。
但千百年来不断在生活中加强的常识还是让柏德文不禁质疑起来:
“我的陛下---我明白你的意思,即便变化在发生,可这需要多久呢?”
“培养一名风度翩翩的绅士需要十多年的专业教育和家庭的耳濡目染,需要纹章学教师,骑士扈从,牧师和大学教授,等等十数人来亲自教授他各类知识。”
柏德文深吸一口气,他用罕有的认真眼神注视着克里斯蒂娜,看的对方颇有压力:
“而这,需要多久?我们又有多少资源做这件事?”
“至少,我是看不见了。”
他最后一句话听起来蕴含着一些伤感:如今已是不惑之年的他,怎能有机会亲眼见证这场变革的发生?
克里斯蒂娜明白他的意思,贵族秩序被新生的市民社会同化需要时间,而在爱尔兰王国之外的欧洲大地,甚至于说在托蒙德之外的爱尔兰王国,贵族政治与天主教文化仍然主导着整个社会秩序。
甚至于她本身,都依附于天主教和封建秩序。
正因为贵族政治广泛的控制着社会,托蒙德的市民社会和官僚政治又尚未强大到足以粉碎这些势力。
不仅无法粉碎他们,这些贵族在拥有大量财富的同时又垄断着在这个时代仍然是少数人专属的文化知识,若要发展经济,扩展官僚机构,就绕不开他们。
凭借这些一代代传承下来的,无形的“精神财富”,即便改朝换代,也无法避免贵族秩序重新渗透社会的各个角落。
基于这两个原因:贵族秩序不会在短时间内消亡。即使被摧毁,由于他们长期以来保持的文化知识等优势,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贵族秩序也仍将保持他们对整个社会的统治地位。
因此,在柏德文看来,贵族秩序的改变是必然的,但那会是个无比漫长的过程,而在那一天真正的到来前,贵族间的礼数是必须被纳入考虑的因素,甚至是主导因素。
克里斯蒂娜收起脸上的笑意,严肃的看着柏德文:“叔叔,我们不需要让每个人都成为绅士,我们只需要大多数人认字,会思考就够了...至于更高等的教育,自然会由那些工场主们自己负责。”
她斟酌了一下语言,试图回答这两个问题:
“只要变化开始,那么它就势不可挡,只会变得越来越快---三年前这里不过是一个围绕港口建立起来的小镇子,可今天呢--铁匠铺,盐场,磨坊,采石场,林场,从这里生产出来的铁器供养了整个芒斯特,这仅仅是托蒙德一个城市,如果是全爱尔兰呢?我相信,如果有足够的利益--贵族也会放下所谓的礼节,转而投向城市那些他们曾经瞧不起的偷奸耍滑的商人们。”
“况且,我们不需要完全对他们取而代之,宫廷礼制的改变是个长期的过程,我们可以从现在能做的做起,就像我的父亲做过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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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大结局的时候政改能点到联省共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