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大寒。
灵剑宗,思过崖山间的湖泊旁,一名灰衣男子正借着刚凿出的冰孔独自垂钓。
鹅毛大雪纷纷而下,顾慎之只穿着单薄的粗布麻衣,双眼被丝布包住,连蓑衣斗笠这般寻常物件都不曾,单是手里握着根粗制竹杆。
寒风呼啸着刮过,携着凝晶的飞雪,冷冽如刀。
他独自盘坐池前,空听着山间的风雪,不免发起呆来,好借此打发时间。
十九年前,睡梦中的顾慎之转生此界,成为了灵剑宗宗主之子,又是极品木灵根,绝对算是人上人,投胎的功夫想必是练过的。
只其可惜天生“双目失明”,看不见锦绣山河,也阅不得人间绝色。
自小顾慎之便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枯燥生活,双亲又对他溺爱至极,但凡是他开口要的东西,哪怕是天材地宝也没有得不到的。
那时顾慎之全身上下穿戴的灵宝,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都足以比肩元婴期修士。
然而,六年前的一场意外改变了所有,他的双亲在突破空冥期时,居然因心神不宁,致使道法混乱,最终未能扛过雷劫,双双殒命。
大约半年过后,灵剑阁的众长老共同推举前宗主的得意门生──白祈仙子为新任宗主,入主正阁,掌五峰诸事。
为回馈前宗主的恩情,白祈仙子将顾慎之收为首徒,对他倾囊相授,无疑不答,练剑都是手把手亲自教学,丝毫不顾男女之别。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在某个侍奉师尊闭关的夜里,顾慎之丹田破碎,道基毁于一旦,翌日早晨便被愤气冲冲的白祈仙子逐到思过崖禁足,至今已有三度春秋。
无人知道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人胆敢启齿询问白祈仙子,据说两人那日从洞府出来时,皆是⋯衣衫不整。
忽然,细微的震动顺着杆子传来,顾慎之随手一挥,猛然带起竹杆与那根若有若无的细线。
水花四溅,眨眼间原先潜藏在水中的鱼儿已被抛向半空。
唰
漫无边际的白中闪过一抹血色,那鱼不是咬钩上来的,而是被细线活活缠上来的,在空中就被看似寻常的线开膛破肚。
扑通一声,鲜鱼恰好落在了顾慎之身后的木框中。
鱼的样子十分奇特,呈长条状,通体无鳞,却又能发出银色的闪光。
顾慎之嘴角上扬,露出满意的笑容,心想如此一来,自家婢女今日筑基又多了几层把握。
“公子,公子你能听见吗?能听到的话倒是回答奴婢啊!”
不远处的竹林间传来女子的呼唤,如夜莺般婉转动听,撩人心弦,光听声音就让人觉得那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少女撑着把粗糙的油纸伞,淡红衣装,盈盈腰间垂着流苏佩饰,肩披白色狐裘。
乌黑秀发结着双髻,星眸灵动含情,粉嫩的双颊如初绽的桃花,樱桃小嘴颇为惹人怜爱,有绝世佳人之色,亭亭玉立之姿,哪怕只是轻轻一瞟,也能叫男子甘愿为她挖出心肺。
桃夭,他名义上的婢女。
寻常人家万不敢要这样的婢女,出门在外会叫人混淆主仆,若是不幸被权贵子弟看上,则又是飞来横祸,家破人亡也说不准。
据说她原先也是门中子弟,只因得罪了内门的某位长老,遭人陷害,被罚到思过崖照顾少宗主起居。
双目失明,无法修炼,却还给顾慎之留着这个少宗主的名号,可谓是讽刺至极。
凡是来了思过崖这个鬼地方,就别想着得道成仙,日复一日地苟活,稳固境界已是不易,没有哪个前途光明的弟子会被逐到这里。
“我在”顾慎之故意高声喊道,好让桃夭听清。
眼见自家公子居然又在冒雪垂钓,桃夭赶忙一路小跑到顾慎之身边,特意将身上的狐裘盖在他身上,又撑好油纸伞遮挡风雪。
“公子,天寒地冻的时节是钓不到鱼的,奴婢求您快些回去吧,千万别冻坏了身子。”
“也好,反正我今天已经有了收获,麻烦小夭帮我看看。”
顾慎之面朝湖泊,温柔地说道。
“真的吗?”
桃夭俯下身子,疑惑地向木框里头望去,思过崖的鱼本就稀少,更何况现在还是冬天,别说鱼了,就是虫子都难找到一条。
往框里瞧了瞧,那条鱼眼里仍冒着诡异的光,桃夭先是一愣,随即便惊喜地叫了出来:“居然是银鳜鱼唉,公子!”
银鳜鱼可非凡品,其肉质鲜嫩爽滑,且内富有灵气,算是中等的仙食了,对炼气期修士颇有裨益。
其生性狡猾,只吃活食,从不咬死饵,且速度极快,体滑无比,普通的炼气修士想要捕获全依仗老天爷的脸色。
一条这样的银鳜鱼可要两三颗上品补气丸呢。
“那看来我今天运气不错”顾慎之面露微笑,在桃夭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一同朝着竹林的方向走去。
回去的路上,桃夭紧紧跟随在少宗主左右,为温柔清晰的言语为他指引方向。
“以后公子可不能随便跑出来了,万一被山上的野狼叼走了怎么办,奴婢可不想一个人呆着。”
“放心,小夭这么好看又细皮嫩肉,要叼也是先叼小夭。”
“讨厌,奴婢可是认真的。”桃夭在埋怨道,一双灵眸痴痴地盯着对方,她喜欢这个瞎子主人。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顾慎之开口问道:“算起来该到腊八了,宗门按例总归是要送份粥上来,不知到了没有?。”
“早就送来了,送粥那人还带了封信,是白祈亲笔写的,说只要你肯认错,便仍是她的徒弟,从前的事她可以既往不咎。”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顾慎之不由得稍稍失神,记忆如走马灯般闪闪。
痛苦、委屈、愤怒翻涌起伏,但最终却又化归隐忍与无奈,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本就无过,何来认错之说,师尊如此苦苦相逼又是为何?”
顾慎之哀叹一声, 再未多言。
“要不是丹田被毁,凭公子的极品木灵根恐怕早就再次筑基成功,离开思过崖,进入内门修行。”
桃夭双手叉腰,一个劲地替他打抱不平,“当年公子丹田被毁肯定是这个坏女人干的好事,谁不知道她早年间遭蛇妖附身,残魄至今未除。”
“慎言!”
话未说完,顾慎之便不留情地打断对方,丝巾下的双目竟有股莫名的恐怖威压,连风雪都在不经意停滞下来。
“好好好,奴婢认错还不行吗。”桃夭气鼓鼓地嘟囔几句,显然有点生气,手中的油纸伞也微微倾斜,好让一两片雪花飘落。
丝丝凉意从鼻尖传遍全身,顾慎之伸出双手,迷茫地摸索着什么,仿佛黑暗中不见归途的旅人。
“奴婢在这儿。”
桃夭拉过他的右手,让其在自己的额头上轻弹了一下,比起惩罚,倒更像是挑逗。
一灰一红主仆两人,撑着油纸伞,静静走过这片风雪,留下的足迹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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