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帕夏和父亲之间这种不同寻常的友谊,美狄亚本应该有更多触动,更多的表现。比如在面纱下情不自禁的流下感性的眼泪之类的,但她却想无动于衷。她的拳头握紧,绕是再生来多情的人,经历过她所经历过的事也会感到深深的疲惫,从而在这份疲劳感消退之前,不再多发一言。
她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内心柔软敏感的人,但她却不能把这份敏感表现出来。她曾公开喜欢过一只兔子。但那兔子最后死状凄惨。兄弟姐妹像竞赛一样争先恐后的向她心爱的宠物扔石头,她泪眼婆娑的去向父亲告状,父亲安慰她许诺调查,但结果自然是不了了知。
尽管年岁尚幼,但她生来早慧,知道父亲对这点小事的许诺只是许诺而已,像一位商人信誓旦旦说出让利的话语,也许残忍在他看来是比慈悲更有用的品格,一个敛财的人和一个做慈善的人相比,前者更有可能壮大这份家族的基业,至少能不被轻易诱骗,保住已经攥进手心里的这一份,另一件事就是母亲生病了。即使是商人的妻子之一,但也是宅邸里的一位主人,在人的事面前,因一只兔子引发的争端也就不值一提了,她去床榻前照顾母亲,识趣的不再纠缠。
兔子死了,母亲也没有活。从此之后,她不再喜欢动物了。因为动物会死状凄惨。在这个家庭里面,除了至亲就是仆人,足不出户的她也没有早恋喜欢上别人的机会,如果喜欢上了人,那将会发生更可怕的事。她开始喜欢植物了。她喜欢大山里的植物,喜欢那些能用来给她治病的植物,喜欢那些草药的原料,因为它们位置偏远,居所人迹罕至,自己还味道刺鼻,就不用担心自己喜欢的东西收到兄弟姐妹的无情加害,毕竟谁会刻意跑上十几里远去踩烂一株草呢?母亲死了,她更加小心翼翼。不露声色的去讨好父亲,因为太明显的讨好尽管能让人心生怜悯,但时间一长却会惹人厌烦,遭他人耻笑。
在这幅好友托孤的感人画卷之前,美狄亚感受到的不是感动,她知道自己感受到的情绪是什么,是嫉妒
父亲没有感受过兄弟姐妹的亲情,但他是有朋友的,他有一个帕夏这样位高权重又感情真挚的朋友。
但是“大小姐”却没有,她从身边人中感受到了恶意和觊觎,因为她的母亲已经死了,只是靠着老爷的怜爱过活。或许有服侍她的仆人觉得她是个冷冰冰的人在装模作样,背地里盼望着她触怒生父结局悲惨。这种恶毒的心思她在兄弟姐妹身上早已看过了,从这个角度来说,仆人和贵族并没有什么不同。至于亲情,抛开兄弟姐妹假惺惺的装模作样不谈,就连自己同一个母亲生的亲妹妹也有了不同的心思,她的亲情正逐渐暗淡,但她却无力阻止。
她有这么想阻止吗?如果尽全力去跟妹妹说我都是听母亲的话为你好,我是个守承诺重亲情的人;尽全力去劝阻妹妹不要相信别人的许诺,有些人连同父同母的亲兄弟都能欺骗;在妹妹面前尽全力的把自己内心那些柔软的,可能被别人用来伤害自己的东西刨出来,推心置腹的跟她交谈,说出自己最敏感的弱点。应该还有机会能保留住这份亲情吧。
这份亲情之前在她看来很宝贵,是在这纷争的宅邸中让心稍稍安歇的净土,这个人是母亲最后托付给自己的,理应好好保护,是最亲近姐姐的人,如今却要和外面的那些人走在一起了。
她可以挽回这份亲情,除了说服之外她还有很多方法可以挽回这份亲情,她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她还有魔药。
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样单方面付出才能维持的感情在她看来已不是亲情,而是累赘。
生活在这个富有但无情的家庭里面,作为父亲的听话乖女儿,母亲临终委托庇护妹妹的长姐,少年仆人暗地里的恋慕者,其他兄弟姐妹的敌视对象,她觉得自己有太多的身份,像一个拼成人模样的多面体,远看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近看其实是由许多面破碎的镜子拼成的,太阳的光辉从来者瞳底到光洁的镜面至上跳来跳去,好像要不知疲倦没有衰减的无限运动下去,每一面都要满足别人不同的期待。
父亲期待她听话知礼,模样衣着赏心悦目,这样的女儿像一块美玉,能发出温润的光缓解他在金钱的辉映中疲惫的心灵;母亲希望她照顾妹妹,这个人在活着的时候就不让她做这,不让她做那,有时候她会觉得,母亲对年轻貌美的人有隐隐的嫉妒,即使这个人是她的女儿。而兄弟姐妹期待的是一个从继承权的角度来说本应是不值一提,但因为得到生父的宠爱在特定情形下又很威胁的敌人。他们不希望这个早慧的姊妹表现出来什么柔情,他们认为自己已经看穿了这个人的惺惺作态。
天上会有神在看吗?或许统治波斯的才是真真正正的希腊神明。至少从地上贵族手足相残的比例可见一斑。
她已决心不再被死人的话语束缚,为自己之前十几年的经历打上一个句号。管自己的生母叫做死人,这样说非常无情,但她觉得自己早就不亏欠她什么了。或者说,她即使确有亏欠也不想偿还了,毕竟她没法把母亲再从肚子里生出来。
她摸着自己的眼,好像在擦拭眼泪,
来自里海的丝绸和金线经纬了华美的面纱,这是她的面纱。
兄弟姐妹热衷于皈依波斯贵族的优良传统:手足之间自相残杀。美狄亚却已厌倦了来自至亲的明枪暗箭。
她曾经向往一种生活:和同龄的亲人之间相亲相爱,互不设防,兄友弟恭,姐妹和睦。
可惜她的这个愿望在自己身上是不可能实现的了。
每当她想到自己在未来将诞下孩子,这个孩子可能和他的兄弟姐妹杀的死去活来,她就感到深深的厌恶。
权与力,长辈的财产真的这么重要吗?作为人上人的贵族的生活,在财产地位的继承权上面,在兄弟姐妹之间,在亲人之间,除了同室操戈反目成仇之外,能不能找寻到一种温情存在?
她要的不是模样和蔼可亲却默许子女争斗的那种父爱,她不是厄勒克拉特,没有恋父情结。
从家中卷了一笔钱财离开后,她开始写信,开始寻求朋友,哪怕只是见不上面的笔友。因为这边那些能见面的人总是让她想起自己家族的阴影。东边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幼子继承的制度反而使杀戮更加频繁。在游牧般的旅行过后,她觉得自己该歇一歇了,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定居下来,尽管她才二十多岁,但拜旅行所赐,阅历要比她的年龄要成熟的多。
她开始往西方那个总打败仗的国家去,自己的一部分血脉就来源于那个地方。
也许是运气眷顾,也许是先祖欣慰,一个联络多年的笔友看上了她的知识和刻意展露出的神秘学上的才华,得知她要来帝国之后冲她揭露了身份:那是一个在帝国宫廷之中位高权重的人。这位帝国贵族希望能给自己非同寻常的孩子聘请一位老师,那个孩子并不是凡人,而是一头雏龙。
对于龙这种变化无常的生物,即使是它们的教导者也有可能有一天被当成零食嚼个嘎嘣脆,美狄亚忐忑不安,却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