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的房间是由杂物间腾出来的,里面有一张生锈的铁床,床底下是套在一起的两张塑料盆;离铁床几步远是简易晾衣架子,稀疏地挂了几件衣服,架子下面是两双布鞋,鞋带松垮地伸到水泥地面,房间采光很差,宣布天亮的光被玻璃上绿色贴纸挡在外面,这间屋子潮湿又阴冷。
林子翻了一个身,继续睡,耐不住“闹钟”的响声,她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伸了个懒腰,磨磨蹭蹭地起床。
与一般洗漱顺序不同,她穿好校服、鞋子,先去一楼她妈住的那间屋子,这间屋子隔成了两间,她妈睡里面那间,外面这间算客厅、厨房。她一手握住门把,一手转钥匙,慢慢地推开门,又轻手轻脚地拉开橱柜门,她的亲妈连汤汤水水都没留给她。
她站在茶几边上,里面那间屋子发出男人打鼾声、磨牙声,这一定是个满脸油光、肥头大耳的男人,她没法不去想,只能握紧拳头,任指甲插陷掌心,犹豫几秒,她松开手,抓沙子一样拿走了茶几上的零钱,皱巴巴的零钱像一团废纸,她没丢进垃圾桶,而是很没骨气地揣在兜里。
门带着火气“砰”地关了。林子打开水龙头,搓了好几下手,才捧水打在脸上。
去学校的路上,她的脸依旧很臭,单肩背书包,手抱在胸前,这样一副不好惹的大姐大模样,吓得戴着红领巾的几个小学生不敢超过她,都埋着头,怯怯地跟在她屁股后头。
林子走着走着,蹲下身,重新系鞋带,那几个小学生鼓足勇气,往前冲,一刻也不敢停歇。
林子起身时,那几个小学生已经变成了几抹青春活力的红影,这几抹红影提醒她,要迟到了。
花岭中学是花岭村唯一的学校,有小学部和初中部,初中生要上早读,八点铃声就开始响,小学生不一样,他们八点半才开始上课。起初是学校老师人力有限,故意差开,久而久之成了花岭中学独特的教学时间安排,这也成了初中生与小学生的区别之一。
花岭中学有两栋教学楼,红砖砌的、看起来有些老旧的是初中部,一共三层,是知识梯度最高的一栋楼,另一栋贴了白瓷砖的教学楼是花岭村大力普及的义务教育——小学部。
在穷乡僻壤的花岭村,这项发展是艰难的,七、八岁的孩子能捡豆子,十一、二岁的孩子能锄草、喂牛,十五、六岁的孩子上能爬山打烟,下能摸水捕鱼,是家里重要的劳动力,所以不少人家都不愿意送孩子到学校混日子。
几年前学校出了个成绩优异的孩子,能上城里重点高中,但家里穷,父母不让去,重点高中的领导承诺高中三年免除学费学杂费,还给了几万块钱的奖金。这事传遍了村里,大家都纷纷送孩子去上学,也想捡天上掉的馅饼。
林子的妈也是这样想的,她在花岭村没个一亩三分地,吃饭不靠种地,靠自己见不得人的手段,她堵了几次花岭中学的校长,两袖清明的校长没办法,只好让林子在初三(2)班上学。
这对十七岁的林子来说是件好事,她能正大光明地避开她妈。事实上,她妈也觉得这是件好事,一能挣钱,二能赶人,不枉她费尽心思。
林子小时候是跟奶奶长大的。奶奶勉强凑了点钱才送林子去读小学,那个时候林子已经十岁了,读了几年,离小学毕业还有一个学期,她奶奶就去世了,临终前把林子托付给她亲妈。她不懂,为什么那个女人会假惺惺地握住奶奶的手,有模有样地痛哭流涕,或许那个女人根本就没听清楚奶奶说的遗言,就点头应好。
奶奶最后的遗言是对那个女人说的,可那个女人根本就不在乎,否则她不会在奶奶去世不到一个月就带陌生男人回家。
可怜奶奶还把半身积蓄给了那个女人。灰扑扑的马路中央有个轻飘飘的白色塑料袋,上面有绿色的图案,林子看也不看,挺恼火地一脚踹去,白色塑料袋扬了一下,又落在了林子脚边,林子狠狠踩了几脚,出了气才不紧不慢地继续往前走。
(2)班就像是教室最后几排凑在一起的,学渣、睡神、赌神、古惑仔,齐活了。语文老师是村里读过一点书的人,同时也是村里种田的人,作为班主任,他对(2)班的学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子从后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来,顺道瞥了一眼讲台上的语文老师,他抬了抬厚重的眼镜片,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书,还是那本《射雕英雄传》,他研读了三个月,还没看完。
林子没见过雕,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语文老师整日琢磨射雕,这东西存不存在又不好说。
刚放下书包,下课铃声响起,这场“用心读书”的早读结束了,语文老师掀起眼皮:“要解手的赶紧去,一会儿考试测验。”
这种突如其来的考试一般都是语文老师临时有事,果不其然,他书一合,与体育老师讲了几句话,便拔腿离去。
林子如往把选择题答完就盖上笔盖,她看了一眼周围:思如泉涌的学渣正奋笔写作文;气闲若定的睡神看也不看试卷,压着试卷睡觉;大气也不敢喘的赌神正专心注视着旋转的骰子,没有一个人有交卷的意思,毕竟才开考几分钟,林子只好再次掏出笔,对准古诗填空。
忽如一夜春风来,林子写下“好多树都开了花”。
人生自古谁无死?林子写下“棺材铺子欢迎你!”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表达了对朋友依依不舍之情的句子是:……,……。
林子绞尽脑汁,始终想不起来有学过。
“你答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
第一句话惹得林子不高兴,她冷着脸,笔尖笃在空白横线上:“你这么厉害,那这句是什么?”
话一出口,班上的同学无一不是转头看林子,体育老师也看,不过林子并没有交头接耳,做什么小动作,体育老师咳了一声,警告道:“考试不要发出声音。”
“我不能告诉你,告诉你就是作弊。”
林子心想那你刚才干嘛说,你她妈有病吧!
“你要是好好学习,该看书看书,该背书背书,也不至于什么都答不上来。”
林子懒得搭理这位三好学生,划掉自己写的,准备填上正确答案,却一下子想不起来,最终古诗填空一个也没答。
扫了一眼阅读理解,林子觉得没什么意思,直接翻到作文,绕了一大圈叫写青春,她歪歪扭扭地写下“青春“两个字,就没憋出个什么。
本着不为难自己,她把笔一收,头趴在桌子上,眼睛看向窗外的跑道,跑道是新修的,表面是耀眼的红色塑胶和几条不显眼的白色条纹;耳边响起低沉悦耳的沙沙声,她一动不动趴在桌子上的同桌——睡神起来了,且为时不晚地做起了试卷。
林子就这么听着,有了困意,她合上眼,还没来得及编织美梦,就被“闹钟”兼并“三好学生”吵醒。
“别睡了,快醒醒。”
迷迷糊糊间,林子能听见她叫唤。
“别睡了,你试卷还没做完。”
林子听得很清楚,脑子也清醒了几分,不过她并不想理会她的叫唤。
林子不知道自己是天赋异禀,还在有某种大脑器质性疾病。三个月前,她看到了鬼,或者是她臆想出了一个人。
女鬼叫许蔼,初见时,她披着过肩的秀发,穿着白色的长裙,坐在林子的位置上,两手搭在膝盖上,伸着头看林子没合上的书本。林子双手插兜,不耐烦地下逐客令:“同学,麻烦让一下,这是我的位置。”
正在看书的许蔼猛地抬头,满脸惊愕,她看向林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你看得见我?”
窗外的云团散开,阳光灿烂地倾泻下来,透过玻璃泼在书桌上,林子背着光,光透过玻璃镶嵌在她身上,像光的拥有者,似乎只要她愿意,许蔼就能分到一点光。
这话问得很智障,林子懒得跟她废话,伸出手粗鲁地拉她手臂,手穿过手臂虚抓了一把,林子满脸不可置信,迅速缩回手,震惊地看向许蔼,半天没缓过劲。
许蔼僵硬地起过身,谨慎地绕过林子,在狭窄的空隙里,又不可避免地擦过林子的侧身,林子猛吸一口气:“卧槽!”
林子的同桌抬起埋在臂弯里的头,随意地瞄了一眼林子,又继续埋头睡觉。
林子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错愕地看向许蔼,她双手绕在背后不安地抠着,两只脚尖窘迫地往内撇,垂着头不说话,像个受欺负的乖学生。
“你她妈谁啊?”
这么一吼,前排摇骰子的几人一顿,转头看林子,只见她愤恨地盯着对面墙壁,没什么精彩大戏,他们扭头继续摇骰子,毕竟下了赌注,分不出二心。
林子察觉到了,班上的人似乎看不见这个女孩,她故作镇定,提起书包就走,同样坐在后排的学渣问:“林子你去哪?”
林子头也不回:“逃课。”
她大步往前走,走着走着发现这是回家的路,紧张的心瞬间冷静下来,停顿一秒,她转过方向,目光刚好落在许蔼身上。
阴魂不散啊!
她没地去,心里很窝火,胆子跟火一样大:“你跟着我做什么?”
见许蔼一副任人拿捏的可怜模样,她越发嚣张:“怎么,要老子给你烧纸点香?”
许蔼低着头,小声说:“只有你能看见我。”
林子没回话,拽了一把书包肩带,往前横冲,眼见要撞到许蔼,她放慢速度,要推开挡道的许蔼,却冷不丁地穿过许蔼的身体,她浑身冷飕飕的,挽着胳膊硬着头皮往前走,许蔼则不声不响地跟在她后头。
两人晃荡了大半夜。林子回家,许蔼也跟着她回家,她妈的屋子还亮着,她在外面来回踱步,直到屋子里的灯熄灭了,她才悄声爬到二楼,她把书包一放,疲惫地躺在床上,许蔼沉默地站在床头,她对许蔼没什么防备,经过一下午的流浪,她认定许蔼是个没出息的小鬼。
“你叫什么名字?”林子第一次用温和的语气对许蔼说话。
“许,许蔼。”许蔼受宠若惊,结巴道。
林子闭着眼睛,迷糊中说了句:“哦,许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