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终于饿了。她荒诞的人生没有什么戏剧性的转折,只有柴米油盐之类的,每天都在计算早上那口饭,中午能吃什么,晚上熬一熬就过去了。实在是太饿了,她会去偷土里的萝卜吃,运气好点萝卜是甜的,运气不好也只能将就吃。
即便她遇到了许蔼,一只孤魂野鬼,她的人生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
不知道那个犄角旮旯,她一边游荡,一边摸兜,从口袋里摸出一叠皱巴巴的零钱、一张蹂躏过的草稿纸、几根黄色橡皮筋,她不动声色地揣回草稿纸和橡皮筋,又苦着脸,动手点了点零钱,一张五块钱、七张一块钱、三张五角钱,以及两块一元硬币。
总共……她算了算,一共十五块五角。
减去六块钱,还剩九块五角,能吃两碗粉,还能买三包辣条。
她抽出那张五块钱,和一块钱卷在一起,揣在另一个口袋里。剩下的,她抽出四张一块钱,卷在一起,握在手心,其余的又回到了口袋里。
许蔼跟着林子来到了老奶奶的铺子。林子如常点了一份老素粉,她们俩坐在矮凳子上,等老奶奶把粉煮好。
老奶奶的铺子和林子的房间一样窄小,她俩一坐,就把空间挤满了。不过,从外面看,只能看到林子一个人坐在铺子里。
老奶奶给碗里加了块卤豆腐,林子拒绝不了,她对老奶奶感激地大声喊:“谢谢奶奶!”
老奶奶笑着,摆了摆手:“多吃点,长身体。”她拉了一个矮凳子,坐在铺子门口,上半身向前向后地晃动,始终保持和蔼的笑容,时不时打量路过的行人,回头看看大快朵颐的林子。她抱住膝盖的手指上戴有顶针,看起来又硬又灰,像许久不用的,也对,她年纪大了,眼睛不好,没个人帮忙穿针,也就不能缝补衣服。
林子坐了一会儿,才付钱离去。老奶奶坐在门口,浑浊的双眼注视着林子远去的背影,明明看不清楚,却固执地目送林子。
老人总是顽固地做着某些事。
林子在外面晃,路过小商铺,豪气地花了三张五角钱买了三包辣条。
面对赤裸裸地诱惑,她意志坚定,眼也不眨地装进书包。
许蔼从不买辣条,也不爱吃,她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得的小道消息,说里面的辣条都是人用脚拌的,就像人用脚踩衣服一样,不干净。那时,许蔼还小,对此深信不疑,长大了点,她对辣条可谓坐怀不乱的真君子。
许蔼问过林子:你就这么喜欢吃辣条?”
林子笑着否定:“不喜欢。”
许蔼:“不喜欢还花钱买辣条。”她知道林子手头拮据,不是必要的东西,林子绝对不会花钱。
林子托着下巴,一脸认真:“因为辣条的味道还不错。”
许蔼:“那就是喜欢。”
林子:“不喜欢。”
许蔼:“……”
后来,许蔼知道林子为什么不喜欢吃辣条却爱买辣条,林子去一楼收刮一番,端着一碗饭回来,饭被汤侵泡得很饱满,说是汤,却白得像水一样,这时林子会撕来辣条包,把辣条倒在碗里,算是添油水。辣条的盐、味精比较重,拌到碗里也就没那么重了。
许蔼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对花花草草充满了怜惜,她会可怜待宰的猪羊,怜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这个年纪的人会为义无反顾地伸出手,她会绕开花草,会向父母求情,会掏出自己的零花钱给路边的流浪汉。这个年纪也是最无能无力的,所有的力所能及都是徒劳无功,她只能沉默地看着林子吃那碗白汤饭。
虽然许蔼是只孤魂野鬼,但她觉得林子也是只“孤魂野鬼”
林子幽幽地站在竹林里,往前走三十米,就是她家,她侦查员似地观察她妈那个屋子。乌漆黑夜,冷风一吹,竹叶沙沙作响,林子像凄厉的女鬼,要去什么地方索命。
直到屋子一下被黑吞噬了,林子才有了几分人的模样,不过有些狼狈。
“啊嚏~。”
林子抱着胳膊,瑟瑟发抖,却不忘放轻脚步声,她和许蔼回到房间,灯也不开,摸着黑爬上床,这种情况下。除非许蔼发声,否则她也不知道许蔼在哪里。
“许蔼。”她轻声叫。
“我在。”
声音是从衣架子那边传来的,因为房间小,那句温柔的“我在”像茗馥盎然的茶香氤氲在黑黢黢的房间。
芳丝缭绕扑鼻,林子像雨水洗涤过的绿叶,置身于清凉之中,她难得放松身心,舒适地入梦境,却被楼下木板发出连绵不断的“嘎吱”声搅碎了。
女人矫揉造作的呻咛声,男人粗沉的喘息声,以及不堪重释的木床“吱吱”作响。林子悟住耳朵也挡不住**的声音,林子是那种野狗咬了她一口,她会以牙还牙,返过来咬野狗一口的人,对她而言,比起人,她更愿意当野狗。
她冷静地打开灯,翻开那本英语书,大吼大叫似地读:“Jason and Susan,窝特 are your 你的爱斯 for solving these problem?”
许蔼纠正她:“是problems。”
“problems。”
“Well, 土 cut down air pollution, we should take the 巴斯 or 傻不为 instead of driving 。”
在许蔼的纠正下,她磕磕绊绊地读了一遍又一遍。
期间,她妈咒骂了她一句,楼下才安静下来。
林子激情的朗读声渐渐小了,直到她光看不念。
“你还读吗?”许蔼试探地小声问。发生这种事,心情糟糕透顶也是正常的,许蔼不知道如何安慰林子,好像说什么都是错的,许蔼只能再次沉默。
“我发现我好像会背这篇课文了。”林子突然道。
“是,是吗,好事好事。”许蔼还在为林子难过,一时没转过来替林子高兴。
像是破解了什么密码,林子内心十分喜悦:“哇塞,我还以为我是个白痴,没想到我这么聪明,啧啧,天才啊!”
“……”
许蔼是真转不过来,她无奈地看林子,苦口婆心地劝说:“你要是上课好好听,下课……能在学校好好学习,肯用一点心思,能背的更多,懂的也更多。”
许蔼没搞懂林子高兴的点,却掐准了林子痛苦的点。林子把书一合,冷笑道:“呵呵呵呵。”
林子把灯关了,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许蔼。”
“我在。”
“你要不要睡觉?我分点床给你。”林子往里面挪,留出空位。
“其实我不用睡觉,不过谢谢你。”许蔼还是爬上了床。
“你上来了吗?”林子问。
在林子耳边响起细弱悦耳的声:“上来了。”
林子耳尖痒痒的,她下意识地伸手挠痒,手往上抬,才想起这个动作会打到许蔼,在瞬间内,她来不及停手,以为会打到许蔼,手却划了半圈悬停在肩上,她忘了自己只能看见许蔼,听到许蔼说话,触碰不到许蔼。
“许蔼。”
“我在。”许蔼说:“怎么了?”
林子顿时感动心和黑夜一样空洞,她翻了个身:“没什么。”
“人死了,就会像你一样吗?”林子说:“看不见,摸不着。”
屋子里静了几秒,许蔼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死了,能看见我的家人,甚至我能听到他们说的话,只是他们看不见我。我除了不能触及我的家人,好像跟活着也没什么区别。”
林子转回身:“那你为什么不回家?继续和家人住在一起。”
许蔼:“我家里没人,父母长期在外打工。”
“原来是这样。”林子问:“那你想念家人吗?”
“想,无时不刻地想。”
林子:“你心里是不是挺难过的?我是说你都这样了,连父母的面都见不着。"
“一开始会,后来就不会了。那个时候,我刚死,我回到家附近,看到我爸妈那么悲痛欲绝,那么憔悴,我很想抱住他们,希望他们不要难过,但我做不到。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天天在家附近游荡,后来看到我爸妈的日子渐渐回归正常,心里也就不难过了,反而挺庆幸的,庆幸他们能走出去。”
林子:“你错了,你爸妈不是走出去了,而是选择继续活下去。”
许蔼没出声,林子喊了一声,也没回应,屋子里静悄悄的,林子挣扎着要不要去开灯,但她怕一开灯,就真的确认了许蔼不在。
她裹着被子,心里乱糟糟的,总不由地想奶奶和许蔼,奶奶会不会在她身边看着她,许蔼会不会回家了,奶奶会不会很孤独,许蔼还会回来吗?
她想了一夜,闹钟还没响,她就起床了,没想她妈那口早饭就收拾收拾去上学了。她暗自揣测着许蔼是好学生,会不会已经到了学校,她加快了步伐,想确认这个想法。
结果她因为来得太早,学校铁门还没开,只能被迫无奈地蹲在大铁门前。初升的太阳照到勤奋的学子身上,门卫大爷才姗姗来迟,大爷哆嗦着手掏出钥匙,解开铁锁的同时不忘夸赞:“你这个学生不得了哦,一定会考上高中的。”
林子心说下辈子吧!
大爷敞开大门,林子往里走,刚进入熟悉的校园,她低声骂:“靠,明明可以翻墙,为什么非要从大门进。”
她觉得自己蠢的要命。
心情本来就不好,透过窗户没看见教室里有许蔼的身影,她仔细回忆了一下,昨天也没说什么,怎么就得罪了许蔼。
马德,她最好别回来,否则老子一定……槽。
她用了一点把后门踹开,门“哐”地一声响,吓到了冯俊。
她也被吓了一跳,透过窗户往里看的视野受到限制,她并不知角落里有个人影,看清楚人影是冯俊,她神色恢复镇定。
“你怎么在学校?”
她不是那种爱多管闲事的人,看到了冯俊右手上的绷带,却忍不住多问。
冯俊还处于惊吓的状态,他愣愣地看着林子走到座位上,缓了一分钟才道:“我起早了。”
“哦。”林子正要补觉,听冯俊这么一说,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没想到还有和我来得一样早的傻叉。
林子突然发现不对劲,按理说,她才是第一个进校门的人,更何况她几乎是直冲教室的,冯俊怎么就比她早到。
“不对啊!你怎么进学校的?”
冯俊对答如流:“翻墙进来的。”
连冯俊都知道翻墙,自己怎么就没想到,林子有点责怪自己,真是空有一身翻墙的好手艺。
想到这,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端倪:“你怎么翻的,你手不是缠了绷带吗!难不成。”
冯俊紧张起来。
“你是单手翻墙,看不出啊,你还是个高手。”
冯俊差点被吓唬住,他松了口气,看着林子挂着黑眼圈的眼睛埋入双臂,又听到林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才蹑手蹑脚地离开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