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脸色恢复往日模样，憨憨的，有股认真的劲儿：“冯俊没有死，是我快死了。”
他说完这话，脚踝处的绷带活了似地缠上小腿，小腿被裹了一圈又一圈。林子目瞪口呆地盯着已经死了似的绷带：“还真会蔓延。”
许蔼：“你不是冯俊，那你跟冯俊有关系吗？”
‘冯俊’点点头：“冯俊生病了，我想看看他，你能帮帮我吗？”
许蔼：“我当然能帮你，但是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冯俊’低着头，视线落在桌子上的物理试卷上，喃喃低语：“做对了两个选择题吗？他其实很努力的，笨拙的努力着。”
林子对着和冯俊长得一样傻冒的‘冯俊’毫无畏惧，她勾了一下肩上的书包：“想见就去呗，有胳膊有腿的，又没人拦你，哦不对，是没人能拦得了你。”
她看到桌子腿间绷带包扎得厚实的小腿，觉得自己话说得太轻描淡写了：“抱歉，没看你是这么个情况，要不给你弄个拐仗？”她说完想扇自己一巴掌，哪来的拐杖，不要钱啊？
许蔼一针见血：“你没有办法离开学校？”
‘冯俊’没有抬起头，还在仔细端详试卷，好一会儿才移开眼：“我有意识的时候，是通过冯俊的眼睛看这个世界。从前天晚上，我像是被弹出冯俊脑海一样，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学校，我有尝试过离开学校，但每一次都会被弹回来，而且，我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极点，我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死，但是在那之前，我想见冯俊，我想跟他说说话，哪怕一句也行。”
林子：“这个简单，你想说什么告诉我，等冯俊来上学了，我替你传话。”
‘冯俊’面露难色：“我不知道说什么。”
林子对此表示理解，每次写作文，她写完标题，就不知道写什么了，这是人之常情。
“那你好好想想，我先走了。”林子又用肩提了提书包，霍地，她脑海中划过一个不好的想法：“冯俊不会灵魂出窍了吧！这样他会不会更傻。”
‘冯俊’摇摇头：“应该不会，我不是灵魂这一类的东西。”
林子要走，‘冯俊’留她：“可是我没有时间了，后天，我就会消失，等不到冯俊痊愈回学校上课。”
今天是星期五，林子最不喜欢的一天，因为星期五一过去，周日会不请自来。她必须找空荡的山洞，像野人一样活在里面，东躲西藏的，避开她妈，和对她妈贱兮兮笑的男人。
‘冯俊’一脸乞求：“你能不能…。”
‘帮’字还没出口，许蔼及时抢话：“这样吧，我们路过冯俊家门口，支会他一声，就说他有东西落在学校了，叫他来取。”
‘冯俊’：“可是，我只有晚上才能出现。”
许蔼：“……这，就说是见不得人的东西，让他晚上来取。”许蔼催促着认真思索的林子赶紧走，留下一头雾水且落寞的‘冯俊’。
林子一个高空翻转，从墙上跳下来，她鄙夷地看了一眼比她高的围墙，心想就这点高度，只能为难小学生，她提起脚下的书包，拍了拍，又吊儿郎当的单肩挎包。为了节约手机电量，她没用老人机照亮，而是凭直觉摸黑走。
“许蔼，你知道冯俊家在哪吗？”林子整日瞎逛，大多是去什么小巷子、小竹林、小山坡、河堤之类的地方，对村里产业熟，能指出哪块地种了什么，有几亩，农作物长得好不好，对村里人就比较陌生，她在这个村子也就待了三个月，户口什么的还没来得及转，不能算村里人。平日在村里瞎转悠，从不与人打招呼。在村里没人会在意她，甚至爱唠嗑的老大娘都不知道她那家的姑娘，与之相反的，是她妈，一提到她妈的名，女人们都会嫌晦气，尖酸刻薄地数落她妈。
“知道。”许蔼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还是那种招人喜欢的姑娘，叫叔、婶的小嘴跟抹了蜜似的甜。
“冯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考了十分的物理卷子？不行，这个一抓一大把，没什么稀罕的。”林子难得用脑思考问题。
许蔼也没想出个好法子：“这样吧，我们先去冯俊家，看看他病情好点没，先把他的情况给知教室里的‘冯俊’，没准儿教室里的‘冯俊’能想出要说什么，是在不行，咱们到时候看。”
林子打了一个响指：“我知道，这个叫兵和将打，水土来掩。”
许蔼：“是兵来将迎 ，水来土堰。”
林子吸了吸鼻子：“差不多。”
今天是周六，林子如往常早起，背上书包离开家，不会她并不是去学校，而是在许蔼的指路下，来到冯俊家附近。
冯俊的家是两层水泥楼房，新修没几年。房子一侧有一间土胚房，看样子已经荒废了。
一楼的六开大门紧紧关着，二楼的窗帘严严实实地遮住里面，这种情况下，表示主人不在家。
林子：“没人在家啊！”
许蔼：“难道在诊所？”
林子露出茅塞顿开的表情：“他全家一起生病，这也太有缘份了。”
许蔼平静地看着她，忍不住动了动嘴：“应该不是。”
“我们去诊所看看。”许蔼道。
林子是第一次造访诊所。大门上挂着幽绿的一块招牌，上面有白色的楷体字“吴仁义诊所”，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字迹变得斑驳模糊。
林子眯着眼看，一字一顿道：“吴二叉诊所，好特别哦。”
许蔼脸色淡然，有种认命的平静感：“是吴仁义，算了，吴二叉也不错。”
林子再次看向诊所，大门口有玻璃橱柜，里面放了一盒盒药，药盒上是密密匝匝的文字。往里看，有位头顶发亮的老医生，穿着短袖白大卦，坐在实木沙发上，戴着一副金框眼镜，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书，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看。
林子喉咙一滑，视死如归地往里走，一进去，光线瞬间暗淡下去，对面有扇玻璃门，里面是光线更暗的一间屋子，摆有几张病床，上面躺着一动不动的人，手上连着白色透明管子。
拥挤、阴暗。
林子不再向前，她定在离玻璃橱柜两三步的距离处，皱着眉头。
老医生从医三十年，有着丰富的经验，他拉板凳到林子面前，眼睛一直在观察林子痛苦面容。
“小妹妹，哪里不舒服？”
“我没生病，我是来找人的，他叫冯俊。”
老医生：“哦～，冯俊啊！他感冒好得差不多了，昨天就回家了。”
听到这，林子转身离去，身后传来老医生的喊声：“多吃点饭，不要挑食。”
林子有饭就吃，从不挑食，这点不用老医生担心。
两人在去冯俊家路上，许蔼问：“你很怕诊所？”
“有点，我奶奶以前生过病，有人劝我奶奶去医院看病，我奶奶说医院会吃人，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许蔼：“那你奶奶的病…？”
“我奶奶病了没多久，就去世了。”
许蔼：“其实医院没那么可怕，我小时候生病，又吐又泄的，是我爸妈带我去大医院，在哪里漂亮的姐姐会给我糖吃，会给我呼痛，哄我开心，最重要的是我没有那么难受了，不吐不泄，生龙活虎。”
“许蔼。”林子突然严肃地叫：“我们走快点。”
是林子劝奶奶去看病，但奶奶舍不得钱，每一分钱精打细算的，要供林子上学用，林子急了非要带她去医院，她反过来拉住林子，死活不去。
架不住宝贝孙女异常强硬的态度，她跑了老远，到诊所指明要买跌打损伤的药，药味浓烈辛辣，她往身上涂抹，告诉林子她去过医院了，这是医生给她开的药，叫林子放心，实际上，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只想凑够钱，让林子能继续读书。自此她身上总有一股刺鼻的药水味。
她一直吊着一口气，终于钱筹够了，她找到林子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林月，闭眼前，她把林子、钱交给林月，她含着泪水求林月收留林子，求林月原谅她。林月只是哭着，什么也没说，林月捂住脸，哭出声，又笑出声，似大喜大悲。
奶奶虽然走了，但那股药水味一直停留着，或淡或浓地包裹住林子。就在诊所，那股味道浓郁起来。
门、窗依旧紧闭着。
林子把手指掰得“咔咔”响，许蔼刚想说：不能用暴力解决问题。林子张开双手围拢在嘴边：“喂，冯俊，无理老师叫我把上周考的试卷交给你～，你开开门～。”
许蔼：“你这样大喊大叫吵到邻居怎么办。”
林子停下叫喊：“现在几点？”
许蔼：“十点左右。”
林子：“天气怎么样？”
许蔼：“多云转阴。”
林子：“你进去有看到他爸妈在家？”
许蔼摇头：“没有，就冯俊一个人。”
林子再次像个喇叭喊：“喂～，冯俊，无理老师叫我把试卷交给你～，你开开门～。”
这个时间点，村里人会扛着锄头背着箩筐到土里去，许蔼看着林子，眼底是惊喜，低声呢喃：“没想到你一根筋能快速转弯。”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林子喊了两下，楼梯间的门开了，冯俊挠着脖子，对林子的到来很意外。
“你怎么才开门，呦，黑眼圈，刚睡醒？”林子一边问，一边往里钻。
冯俊糊里糊涂地领着林子爬上楼梯：“没有，你怎么来了？”
林子漫不经心地道：“给你送卷子。”
林子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屁股弹了几下，眼睛往花纹瓷砖上转，又环视一圈冯俊家里。冯俊给林子倒了一杯水：“卷子呢？”
林子忙着看客厅上挂着的一副“平安喜乐”十字绣：“哦，没带。”
“……”
往下看，是几近一墙的奖状，林子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她只是对那副漂亮的十字绣感兴趣，不过，她还是走到了奖状墙前。
“你什么时候获得这么多奖状？”
“是冯娟，不是冯俊。”许蔼提醒她奖状上写的名字，隐约间对这个名字感到一丝熟悉，像是在哪不经意地听过。
冯俊走到她身旁：“这不是我的奖状，这是我姐姐的。”
“你还有个姐姐啊！你姐真厉害。”林子尴尬地扯嘴笑，又转移话题：“对了，你爸妈呢？”
冯俊：“我爸妈去城里了，要过一段时间才回来。”
林子：“我记起来了，你的试卷我放在你抽屉里了，你放心，晚上我陪你去拿。”
冯俊：“没关系，我不着急。”
“不，你急。”林子说完这句话，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她再度尴尬地扯嘴笑。
冯俊：“你要不要吃饭了再走。”
在食物面前，林子一向不在乎脸面，要脸要皮不要命的是蠢蛋
“好啊好啊。”
冯俊热好饭菜，端在案几上。林子也不客气，以饿死鬼之形态猛虎之威力添了一碗又一碗，让端着碗的冯俊瞠目结舌，一时忘了动筷。由于林子吃得“忘情”，两人几乎没有交谈，只有冯俊关切地提醒：“慢点吃，别噎着。”
林子吃干净碗里米饭才迟迟回应，她嘴包着米饭含糊不清地说：“嗯，知道了。”
冯俊实在不知说什么，只能保持礼貌微笑。
其实，是许蔼对林子说：吃慢点，别噎着，林子是对许蔼回的，也许她根本就没听到冯俊的关心话。
吃饱喝足，林子满意地拍了拍肚子，全然不记得有事要做。冯俊收拾“残局”，有些被林子折服：“没想到你胃口这么好。”
林子吃得太撑了，她背靠着沙发，露出颐养天年般的微笑：“长得高，消耗大。你要多吃点饭，不然你以后铁定没我高。”
林子本来就长得高，加上年龄优势，在学校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就像灌木丛中有根显眼的电线杆。
冯俊笑着：“好，我多吃点饭。”
为了拿成本价并不高的试卷，做出翻墙的危险举动，还是在夜里摸黑，怎么想都是脑子有病才会去做。林子又提了一嘴，被冯俊委婉拒绝，只好作罢，心想先告诉教室里的‘冯俊’冯俊已经病好了，其他的再做打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