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难得准时起床,许蔼是只叫了几声,林子既不赖床也不打盹,利落干脆地起身,速度快得像是床烫人。许蔼还在惊讶,就被林子赶到竹林里去了。
林子让许蔼等自己一个小时,就急急忙忙地跑到一楼去。
许蔼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站在竹林里,眼直愣愣地看着林子打水洗衣、烧水抬水,在楼梯间上上下下的跑。看着忙碌奔波的林子,许蔼觉得好笑,除了干饭积极主动,林子对其他事像个逍遥散人,做起事情来,能急死人。
林子掐准时间,顶着湿哒哒的头发,与许蔼汇合。许蔼蹲在地上,背对着林子,眼睛在看地上的成群结队的蚂蚁,林子叫了一声,她才起身。
见林子像刚被雨水打湿般的头发,许蔼语气带着埋怨的关心:“你怎么不把头发擦干,你这样很容易生病的。”
林子用手轻轻拧起一撮秀发,又张开手往头发里梳,手指弯曲套紧发尾,甩了甩:“我头发短,干得快,一会儿就干了,不碍事。”
许蔼还想说点什么,见林子不停地用手搓弄头发,脸上神情十分平静,她摇了摇头,没有作声。林子要是不在乎,怎么劝都没用,这点,是她与林子相处的这一个月里总结出来的。
两人来到冯俊家门前,他家的门、窗如昨日紧闭着,林子两手围拢在嘴边,要大声喊什么,许蔼先她一步发出声:“又是送卷子的借口?”
“嘿嘿。”林子笑起来:“你放心,我这次带试卷了。”
“喂,冯俊,我是林子,我来给你送试卷了~,你开开门,冯俊~,我是林子,我来给你送试卷了。”
林子喊了好几声,嗓子干疼:“冯俊是不是不在家啊?”
许蔼:“要不,我去看看?”
林子一屁股坐在水泥地面上,手扇了扇风:“也行。”
许蔼穿进门里。林子有些热,她把裤腿往上拉,手不停地扇风,刚才大声嚷了好几声,嗓子干得要命。她想着一会儿进冯俊家,多喝几口水,对了,得告诉他不要放什么茶叶,那玩意苦死了。
许蔼从门里穿出来,神情古怪的在思考着什么。林子立身,边拍屁股边问:“怎么样在没在家?”
“啊!”许蔼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副“豁然开朗”的表情:“我记起来了,冯俊的姐姐冯娟就是从咱们学校出去的。你知道咱们学校三年前出了个状元吗?”
林子摇摇头,十分不给面子:“不知道。”
“就是那个城里的重点高中亲自找上门,免除学杂费,还奖励了好几万块钱给冯娟。”
说到钱,林子头往后倾,嘴巴张大:“哦!就是她呀!”
许蔼:“冯俊的姐姐说起来还是我们学姐。”
林子恢复镇定,心里只惦记那口水,她语气没有一丝生气地“哦”了一声。
“你不知道,学姐在学校时,次次拿第一,而且不偏科。学姐还把自己做的笔记留给学校。我们都把那本笔记当学习资料。你是没见过学姐做的笔记。笔记内容细致又实用,光那一手好字,就让人眼前一亮。”
林子对一脸小迷妹的许蔼翻了一个白眼,面无表情地问:“所以冯俊在没在家?”
许蔼喜悦的脸突然沉下来:“他有在家,但是我没看见他。”
这是什么话,林子试着去理解,很快发现这和阅读理解一样难,她眼皮往上翻,很快投降:“啥意思?”
许蔼抿着嘴发出一个绵长的“嗯”声,才缓缓开口:“他瑟缩在被子里,像是在躲什么人。”
躲人?
“他在躲我?为什么?难道他怕我吃他家大米?‘林子手指指着自己,又有点惋惜地道:“不会吧!”
许蔼不自然笑道:“应该不是。他是立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有点像逃避什么东西。我想他应该是想装作不在家,问题是冯俊不是会把人拒在门外的人,最大的可能是他想瞒着什么。”
林子往二楼上望。许蔼脸色带了点惊恐:“你在想什么,这是二楼。”
林子白了许蔼一眼:“废话,我当然知道这是二楼,我是在想怎么把这件事闹大,他不是想瞒吗?那我就让他想想,到底是瞒着我好,还是瞒着所有人好。”
林子抬着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许蔼一看,心猛地跳了一下,连忙道:“不行,这个石头太大了,万一砸到冯俊怎么办?”
“砸什么?”林子奇怪地看许蔼。
许蔼眼睛转了一圈,避而不答:“你抬这个石头干嘛?”
林子抬着石头走:“当然是坐啊!”
许蔼赞许地看着林子瘦高的背影:“好主意,我们只要坐在他家门口,营造一种家里没人的样子,只要街坊邻里看到了,我们就说冯俊爸妈不在家,他一个人在家,可是他好像不在家,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引起街坊邻里的注意。”
林子缓慢地放下石头:“好主意。”
林子坐在石头上,两腿岔开,抬头望向二楼门窗:“喂~,冯俊,你要是不开门,我就一直喊,喊到你街坊邻居都知道你出事了…。”她喊了几嗓子,紧关着的门开了一条缝,冯俊透过门缝看到她地痞流氓似地坐在大门前,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神情。
林子立起身,边摸被硌得疼的屁股,边走到门前。许蔼不好意思地看着已经开了的门,对两人没礼貌的行为感到一阵愧疚。
“你怎么才开门,我嗓子都哑了。”林子手指穿过门缝,把门推开,正好能看见冯俊一张纸一样白的脸。
“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冯俊对林子的关问置若罔闻,他低声道:“有事吗?”
两人僵持在门口,冯俊似乎并没有邀林子进门的打算。林子强颜欢笑地扯了一下嘴角:“我来给你送试卷。”她拉下书包,有模样地翻开书包,找到一张折叠过的试卷,往冯俊身上推。
冯俊伸出双手去接,看着上面红色的分数,他露出一丝哀伤的表情,怔怔地站着不动。
林子乘这会儿功夫,侧过身,进入屋子,爬上台阶:“我渴死了,在你家喝口水…不介意吧?”
冯俊回过神,一瘸一拐地跟上林子,与偏过头的林子正好四目相对。林子站在高处,注意到冯俊左脚后跟落地,脚尖翘起来:“你脚怎么了?”
冯俊脸色一变,扶着围栏艰难地爬上楼梯:“不小心崴到脚了。”
看样子,冯俊应该是脚趾受伤了,崴脚是无法伤到脚趾的,林子心存疑惑地下了几个台阶,一把搀着冯俊:“我扶你走吧!”
冯俊抬起胳膊要拒绝,却重心不稳,脚尖落地,一瞬间火辣辣的疼痛从脚趾传到大脑,他龇牙“啊”了一声。
林子搀着他的胳膊,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行了,赶紧上楼吧!”
林子把冯俊扶到沙发上坐:“你家有没有什么治跌打损伤的药?”
“没有。”冯俊低着头,指了一下饮水机的方位:“水在哪里。”
林子没动,只是盯着冯俊套着袜子穿着拖鞋的左脚看,最终她蹲下身子,按住冯俊的小腿:“别动,我给你看看。”
语气充满了强烈的命令。
冯俊害怕地看着林子,想缩回腿,却挣脱不了那股挺大的劲儿。
林子先是小心翼翼地把拖鞋脱了,再扒着袜子慢慢地往下拉,很快,林子看到又红又肿的脚趾,皱了皱眉:“你确定是崴到脚了?你是搬了什么石头砸脚了吧!”
冯俊一听,神色慌张,眼尾微红,似乎受了委屈,含混不清地说:“没,没有。”
许蔼蹲着身子,探头观察肿成大包的脚趾。
“小脚趾没有受伤,大脚趾红肿最严重,还真像石头砸的。”
林子看向冯俊,神情凝重:“跟姐说说,你是不是去砖厂打零工了,有这种好事,你不叫姐?”
许蔼一脸无语,村子里并没有什么砖厂,冯俊不可能去砖厂,更不可能打零工。
冯俊脸色稍微好了一些,又委屈又真诚地说:“没有,姐,我一直守在家里,那也没去。”
林子拍了拍冯俊胳膊:“好孩子,没背你姐发财。”
冯俊脸上有隐隐作痛的表情,许蔼觉得不对劲:“林子,你看一下他的胳膊。”
林子一听,二话不说,一手抓住冯俊手腕,大力地推着袖口,刷地一下,暴露出冯俊纤细的手臂。
冯俊被林子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林子你干嘛?”
林子也被吓了一跳,手臂上是密密匝匝的一圈红刺点,鲜红的,触目惊心的,林子倒吸一口凉气:“冯俊,你手臂怎么回事?”
冯俊扯过手,急忙拉下袖口遮住:“没什么,可能是过敏了。林子,你喝完水,赶紧走吧。”
冯俊态度难得强硬。许蔼想到什么,往灶台里跑,又跑到冯俊房间,在此期间,林子一边喝水,一边奇怪地把目光投向跑来跑去的许蔼。
林子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水,为许蔼拖延时间,最终,她喝不下了,一屁股坐在冯俊身边,一脸老生常谈:“冯俊啊,咱俩同窗多久了?”
“你是插班生,这个学期才转来的,应该有三个月了。”
许蔼从房里冲出来,语气又急又慌:“林子,我找到了,铁钳、圆椎,他在一直在伤害自己。”
林子愕然地望向冯俊,耳边是许蔼的声音。
“他手臂上的红刺是用圆锥一次次地锥进去的。他把铁钳藏在床底下,我怀疑,他是用铁钳打伤了自己的脚趾。”
冯俊不明白地看着一脸严肃的林子,心想是不是自己着急赶林子,让她不高兴了。
“冯俊,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到底发生什么了,是有人欺负你?还是你脑子抽了,非得给自己找不痛快。”
冯俊的瞳孔里有泪花,泪花被泛红的眼尾围住,泪水跳了出来,挂在冯俊失控的面庞上。
“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没办法。马上要中考了,可是我的成绩依旧很差,我不可能考上我姐读的高中,我爸妈一定会很失望的,我不想他们失望。”冯俊呜呜抽泣起来。
冯俊的家庭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甚至是贫穷的农村家庭。三年前,他成绩优异的姐姐考上了重点高中,并且高中校领导亲自来接他姐去上学。这件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传遍了十里八乡,冯俊的父母因教育出了一个有出息的好孩子,脸上也跟着光彩。对前途一片光明的冯娟,父母寄语了很大的期望,他们很重视在城里读高中的冯娟,三天两头的去看望冯娟,甚至打算在冯娟临近高考时,去亲自照顾冯娟。
冯俊的成绩与姐姐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冯俊的父母知道,知道自家儿子成绩一塌糊涂,他们对冯俊不抱有任何幻想,一心一意地关注冯娟。
三天前,冯俊高烧退下了,他们背着家乡土特产、换洗的衣服,拾掇干净好就要去城里,临走前,他们向冯俊挥了挥手,意思是叫冯俊别送了。
这一切对冯俊而言,像是挥手告别,如果不是因为他生病了,父母会离开得更早,他想着如果能一直生病就好了。他站在楼梯间,看着水泥修挫的楼梯心生害怕,他懊恼地把自己捂在被褥里,反复在想那根铁钳,如果他当时能果决一点,父母会不会还在家里,没有抛弃他。
夜晚,他钻出被窝,看着家里空荡荡的,良久,他打开书本,怎么办,请假落下学习进程了,回到学校岂不是更听不懂了。
他试图去看书本内容,脑子糨糊似的白,他什么都看不进去,实在难以集中注意力,这种情况下,他抽开抽屉,取出盒子里的圆锥,再次扎进手臂皮肤,尖锐的针,让他头脑短暂的清醒了一下,思绪很快飘回父母离开的背影,手臂上的疼痛让他下定决心,他想快刀斩乱麻。
此刻,他仿佛忘记了恐惧,他摸到床底的铁钳,脑子空空的,对着脚,砸了下去。
巨大的疼痛瞬间占据他整个大脑,他抱着脚,蜷曲成一团,又咬着牙,尽量不出声惨叫声。他知道,他失败了,他不会有勇气砸第二下,也没有办法留住父母。
空荡荡的家,他躲在被褥里,忍不住哭出来。泪水和汗水打湿了他,他像受潮的苔藓,在阴冷潮湿的树林里,见不到一丁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