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突地蹬了一下，林子猛然醒来，像是刚踩空了一样，心悸着，折叠的手臂缓缓打开，她左脸上有一小块椭圆的红印，刚好对上许蔼，许蔼背对着桌子，手绕在后脖颈，压着乌黑的发丝，揉搓着白皙的皮肤。她一脸娇羞的小表情。
“你们在干嘛？”声音倏地从嗓子眼里迸出。
许蔼的手从脖颈处滑下：“你醒了，正好我们找你有事。”
忌恶仇也看着林子，林子皱着眉看了他一眼，便看向许蔼：“什么事？”话很急，显得很尖锐，达不到狮吼功的威力，却能把石磊吵醒。
石磊从手臂枕缝中露出一只迷离的眼，发出没睡醒的声音：“你干嘛？”
林子的声音小了，却冷冷的：“没什么，你赶紧睡吧。”
许蔼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林子身旁：“等等，我们有事需要问石磊。”
林子的眼睛跟着许蔼转了半圈，最后落在换睡姿的石磊身上，干巴巴的一句：“先别睡了，有点事问你。”
石磊眼睛睁大了，又眯着看林子：“什么事？”
“看过《射雕英雄传》吗？”
石磊塌着的脊背一下挺直了，眼睛闪闪的，迟了三秒，道：“一点点。”
“那你知道《射雕英雄传》讲了什么吗？”许蔼道。
林子传许蔼的话：“讲了啥？”
石磊脸上的兴奋淡了下去，听林子的口气，他以为林子是同道中人，有共同的语言，现在看来，他搞错了。
怎么说呢！
一年前看的小册子，东一本西一本，凑不出完整的世界框架，连不出流畅的剧情。
“南宋时期，有一个大侠叫郭靖，他自小在蒙古长大，且拜了江南七怪为师，长大后…。”
“等一下。”林子打断他：“江南七怪？不是江南八怪吗？”
石磊笑笑：“是江南七怪。”
石磊继续说，却见林子心不在焉的：“你还听不听？”
林子不看他：“你还继续睡吧。”
石磊：“……”
林子撇过头，同情地看一脸难以接受的忌恶仇，嘴做了个口型：“节哀顺变。”
事情到这里有了眉目，忌恶仇死了，在很多很多年前死了，他还没有意识到，还以为自己误入仙境，其实，是他冤魂不散，从坟里爬出来了，问题来了，怎么把他送回坟里呢。
林子苦恼着，独自苦恼着没有任何可共性的问题。
许蔼沉思了一下：“我们去找那本书看看。”
忌恶仇道了好。林子完全没注意到两人不对劲，或者没注意到自己与两人有点不同。
原来许蔼是想看老愚那本书，不过，为什么？她也想射雕？
林子挎着书包，站宣传板后面，看着办公室里的老师出来得差不多了，她从书包里摸出一张鬼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的试卷，直直地往办公室走，办公室里还有几位没走的老师，如果不抬头看林子的话，林子打算悄悄的，抽屉刚打开，一位黝黑皮肤的老师亲切地问：“同学有什么事吗？”
哎。
她试着笑得灿烂，语气特别甜腻：“老师，我是来交作业的。”她晃了晃手里的试卷，往抽屉里放，中指和食指夹住那本书，贴在腹部，一侧身，背对了老师，甜蜜蜜的笑脸刷地没了，她浑身肉麻地走出办公室。
在教室里，她翻开了老愚的书，对面的许蔼与忌恶仇一齐凑上来，翻了好几页，许蔼越看越入迷，然后她皱起了眉：“忌大侠，难道你是从书里出来的？”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许蔼一目十行，废了林子一个午间休息，始终没发现忌恶仇的名字，很显然忌恶仇并不是书里的人物，却与书里的人物有瓜葛。
忌恶仇心里有了答案，不过他觉得荒唐，否定自己的人生，承认别人的人生，他一时难以接受。
忌恶仇，这个名字怎么来的他自己都不知道，就像他无父无母怎么来的都不知道，对，是不知道，而不是不记得。
有着一手好功夫，没有心法，也没有专门学过，平白无故的厉害，整个人像是凭空臆造的。
忌恶仇失了魂似的坐在椅子上，半响，他扯了一个很勉强的笑：“许姑娘，我大概知道自己是什么了。”
林子超级想睡觉，她听到忌恶仇说的话，不感兴趣，头一低，睡着了。
许蔼没说话，静静听忌恶仇道：“我是余成幻想出来的，又是他安置在这本武侠世界的，我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脱离这个武侠世界了。”
“我一直想不起来，为何那日会与七姐乘舟泛湖，原来那日七姐，不，是江南七怪。”他叹了口气，“这件事是既定的，我本就不属于其中，自然而然的，也就该离开这个武侠世界。近日来，多谢许姑娘与林姑娘相助，如今我已知道自己该归往何处了，便不再劳烦二位姑娘了。”
许蔼：“忌大侠要去哪？”
忌恶仇摇起扇子：“去个闲云野鹤的地方，隐退江湖。”
许蔼不做挽留，她知道忌恶仇是去找余老师了，他是余老师年少的梦，恣意飞扬的，谁都抓不住，包括余老师。
林子是被石磊闹醒的。石磊走到座位上，林子压着一本书睡觉，他认了认，一下惊呼起来：“我操，这是《射雕英雄传》吧。”
石磊反应挺大的，激动地摇醒林子：“林子这是你的书？难怪你问我看过《射雕英雄传》没，原来你是要看这本书啊！”
林子半梦半醒地嘟囔着：“泥踏玛有病啊！”
石磊拿过书，不是新的，有淡淡的霉味，还有点眼熟，盯了好几眼，才反应过来：“这是老愚的书，老愚的书怎么会在你这？”
林子揉眼睛的手不动了，嘴里骂人的话咽了下去，顿了顿，故作随意：“借的，不行啊！”
借书，石磊动过这样的想法，那个时候，与老愚没什么交集，也就见面点点头，道声老师好，这样的想法一直在他心里扎根，后来班上的小册子不见了，他受了点挫，不再沉迷小说，想法算是焉了。
“你看完能借我看看吗？”石磊有点动心。
林子一愣，旋即道：“可以啊，不过你得跟老愚先说一声。”
石磊皱着眉，叹了口气，道：“算了，要中考了，现在是分秒必争的时候，不能分心去做别的事。”他说完，趴着桌子就睡着了。
“……”
林子把书收回进书包。赌神背着书包，嘴里叼了根如烟糖，浮夸地迈着步子，见林子的小动作，调侃道：“哎哟，林子，我没看错吧！你还看起了课外书。”
林子把书包拉链一拉：“算命的书，要不要给你算一卦。”
“行啊。”赌神坐到位置上，好玩似的道。
林子支起右手，有模有样地指尖相搓，十分严肃地看赌神，一字一顿道：“妻、离、子、散。”
赌神不屑地切了一声，打了一下林子的手，得意洋洋道：“小爷最近运气来了。之前我爸不是把家里麻将、骰子、牌都烧了嘛！结果我发现我爸在盆栽里藏了一手。”
“藏了一手？你，你们家是干嘛的？”林子震惊地蹬圆了眼。
“想什么呢你，我是发现了我爸藏在盆栽里的钱，你想，我爸为什么要藏钱，肯定没金盆洗手，而是忽悠我妈，偷偷跑别人家去赌，我呢，嘿嘿，顺了几张，买了副新的骰子。”
“你不是有徒子徒孙吗？难道他们也没有骰子？”
“你不懂，用别人的，会影响自己的手气。”赌神用左手围着右唇角。
许蔼坐在空位上，看着紧挨窗户那一排的人，无奈地摇摇头。
日子就这么不淡不闲的过去一个周，老愚回到学校时，整个人很憔悴，瘦了一圈，浅灰半高领褂子扒着锁骨、胳膊、腰杆，显得头骨架大了些，薄薄的皮挂在颧骨上，又往下凹陷进去，眼窝深了些，胡茬稀疏而参差地冒出，他捧着书，与往常一样讲课。林子看着讲台上的他，感觉他有些变了，不是外貌上的，而是…由内到外散发的，反正不是表面，没有文绉绉的酸样，嘴角上也没有温和的笑意，像是勉为其难扯出来的、应付的笑。
四十来岁的人，并不老，却染了风霜似的沧桑。
这堂课过得很快，老愚抬脚离开教室，林子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了出去，对着将下楼梯的老愚喊：“余老师。”
余成转过身，是林子。
“余老师，我能不能。”林子低着头，食指指甲扣着大拇指：“借老师的书看，那本《射雕英雄传》。”
应该会拒绝，林子想，学渣突然借书，不管是什么书，看书，就是不正常，况且，老愚最喜欢的书，怎么能安心地借给一个……挺大的孩子。
余成没拒绝，先问：“你想看《射雕英雄传》”
林子乖巧地点头。
上面好像沉默了，果然是拒绝了。
“可以。”
林子猛地抬头，余老师眼睛里有柔和的光，以及呆呆的林子。
“但是，必须等中考结束后，到时候我送给你，一本新的《射雕英雄传》”余成的声音很温柔，坚定的温柔。
“谢谢老师。”林子鞠躬感谢。她很少做出敬仰人的举动，挺难得的。
余成走了。林子站在楼梯口，傻傻的、憨憨的笑，借到了，但…又没借到，要等到中考结束，有点难。林子沮丧起来。买新的，是不是要去城里买，岂不是很贵，林子心痛起来。
林子唉声叹气地走回教室，许蔼面带期待：“借到了吗？”
上次她压根就没仔细读，大体浏览一遍，脑子里只有几位出场人物多的名字，只知道框架结构很宏伟，具体的细节，完全不知道，她挺想知道忌恶仇所在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所以她骗了林子，也不算骗，林子没见过雕，她告诉林子，里面有描写雕，林子挺好奇的，便心甘情愿地为许蔼借书。
看着脸有些丧的林子，许蔼知道没借成书，她忘了不难过，担心地安慰林子：“其实借不到也没关系，雕么，也不是用言语就能绘出来的。”
“也不是。”林子挠头，又摇摇头：“算了，也不是很需要。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林子情绪转变很快，许蔼的担心还没过去，林子已经跟个没事人坐回座位上，许蔼的一腔担心终究是错付了。
余成回到办公座位上，他打开抽屉，顿了一下，拿出里面的一摞试卷，从笔筒里拿出一只红笔，一张一张地批阅起来，他批到一张突兀的物理试卷，还没沾墨。他将这张试卷单独抽出来，夹在初三课本里。
他锁上办公室，一束余晖斜射在木门上，褪色的锁黄澄澄的，他一转身，后脑勺的短茬从暖洋洋的光陷入将沉的夜，他抱着一摞纸往校门口走，路过门岗跟体育老师讲了几句感谢的话，体育老师笑着跟他聊了几句，说着说着气氛有些僵硬，体育老师还想说什么，嘴巴一动弹，全是些不着脑的废话，只能讪讪笑着，目送他离开。
他回到家时，门口的槐树像片硕大的乌云。火炉冰凉凉的，他拉开长凳子，一个人坐了一会儿。桌子有电磁炉，他煮了碗面条，端在火炉盘上，一个人吃着没加葱花的面条。面还没吃完，几个长辈来访，他站起来，拉长登子招呼，就再没坐下来，长辈唉声叹气的，见他不成气又遭罪，严厉的批评声变成了感叹声，叹了几声，伛着背离去了。
槐树对面的灯亮了，小小的窗户里，他蹲着，面前是打开了的樟木箱子，他把手里的书放了进去，又重新把箱子塞到书桌下方的空隙。
黄色的灯光久久未暗，唰唰声、沙沙声一直持续到了半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