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成背着牛仔大包上了车,司机通过透视镜瞥见他走到最后一排,他把牛仔大包抱在怀里,整个人挤在了窄小的空间,连头都看不见,售票员上了车,司机才挂挡给油。
一条大巴车,在布满沟壑的水泥路上颠簸。
车里又闷又热,余成双手抓着椅子,试图让自己没那么摇晃,售票员背着黑色腰包,抓着蓝色椅背,到了余成面前,
裤子绷得太紧了,余成往裤包里掏了掏,布包着的钱卡着裤包出来了,他点了点,有零的有整的,叠在一起递给售票员,售票员紧抿的嘴松了,接过钱,往鼓鼓囊囊的腰包里塞。
余成旁边的姑娘受不了,顾不得腿上的包,支起塑料袋,呕了进去,售票员皱着眉,嗓子很粗:“这才到哪呀,怎么就吐了。”
售票员一脸嫌弃地走了。
余成把脸陷进包里,旁边的姑娘干呕了一阵,才把腿上的包放下去,她想把口袋里的呕吐物丢进前面垃圾桶里,用手指点了点余成,余成撑起头,看了一眼她,脸色苍白,手里是打过结的口袋。
余成一手提起大包,一手抓住前排的椅背,给她让道。太颠了,她走得很费劲,回到座位时,额角上起了密密的汗珠,估摸着是难受极了,但她微笑着对在过道站着等她的余成点了点头,表示谢谢,余成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不客气,两人默契地用肢体动作做了简单的交流。
余成搂着大包,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几觉,姑娘死气沉沉地倚着窗户。
整整八个小时,两人滴水未沾,直到大巴车到站了,两人一前一后地下了车,呼吸一了口新鲜的空气,便开始打量周围环境。余成背上大包,要往出站口走,姑娘拥了拥怀里的大大小小的包,往另一个方向走,余成见姑娘没跟上来,忍不住回头,见姑娘往换乘站走。
余成走出车站,打了抖,是冷的,也是心底害怕,听着刺耳的喇叭声,看着炫目的霓虹灯,他突然想父亲了,这个时候,父亲会坐在门口,摇着蒲扇,还有可能在打蚊子。
他拽了拽肩带,心情复杂地往前走。
他找了个活,在书屋里当伙计。他住夹板阁楼里,这有两张床,有一张是他的,一张是书屋学徒的,有个天窗,但没有窗帘。天一亮,他们就得起床,猫着腰,走下楼梯。
他每天都要跑,晚上趴在床上,起都起不来。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清辉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木板上,借着如水般的光茫,学徒拿着一本书,心无旁骛,专心地读着,突然,黑暗的角落里传出哭泣声,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蒙着被子低声的哭。学徒抬起头,看了一眼黑暗的角落,没有走过去,他垂着眸,读出了声。
朗读声维护了十五岁少年的尊严。
自此,天窗外不仅仅是刺人的光,还有了柔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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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成就是那种没出息的孩子,别人家的孩子去了城里打工能给家里人捎钱,回来还能给家里翻修房子,添置家具,再不济能给家里人带点吃的穿的,他到好,扛了一口袋的书,屁滚尿流地往家里走。老余媳妇死得早,又摊上这么不成气候的儿子,真倒霉。
余成这孩子是真不懂事,见了长辈也不喊几声,这爷俩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余成的爹,看着余成肯定有气,不然怎么会背着手张家、李家的串门。
余成这孩子是傻了吧!抱着一本书,成天坐在门口,这都多大了,还没讨媳妇,啧啧,不会是看书看傻了,不会讲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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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余的日子总算过得好了些,前几天中学的校长专门去他家,邀请他儿子去中学当老师,一个月有150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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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余也太糟罪了,年轻的时候死了媳妇,老了儿子还不孝顺,死前连家门槛都没进去,不仅死在外面,还是老远的城里,他儿子也不知道是猪油蒙了心了,还是读书读傻了,把他遗体拉到了殡仪管,啧啧,都死了,还不能葬回家乡,这儿子真是大逆不道,老余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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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燥乏味的45分钟终于结束了,讲台上的无理老师对讲台下伏了大片的同学说:“我办公室里有套试卷,等我去拿发给大家,今天回去抽点时间做了,明天…我看看,你们明天的语文课改成了物理课,早上有两节物理课,下午还有一节,那就明天早上讲。”
伏下的同学埋头痛哭。
课一下,林子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她挺起身,伸了个懒腰,又无聊地托起下巴。
白薇充满笑意地走进(2)班的门槛,她手里拿着一叠试卷,她用手指数了数拢共几排,又点了点试卷,分发给第一排:“同学,你们班的试卷。”
第一排的同学客气地说谢谢,拿了自己的一份,把剩下的传到后面。
白薇依旧笑着,只是笑得更温柔了,声音轻轻的:“哦,没有,就是一件小事情。”
林子看见白薇在走完了第一排,往回走的时候看了一眼自己,或者是后排的窗边,总之她是在看什么,像猎物在定位,保持着安静的环境,准备捕食。
白薇走了出去,敞开的门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了,她是(1)班的,教室就在对面,中间隔着楼梯,两道墙。推掉墙,没准她正对着自己,林子对自己的想法感到脊背发凉,实在不喜欢这个笑面虎。对了,林子突然记起上次在二楼拐角看见她,她在二楼走廊上,有说有笑,不过为什么,初三的跑到初二的地盘,林子隐隐间觉得不对劲,不过这事林子没有多想,准确来说是懒得多想,毕竟,她干什么都不关她屁事。
前排的赌神笑眯眯的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份试卷:“林子,试卷少了两张,我牺牲自己,把我这份给你。”
赌神的同桌听到,扭头看了一眼呼呼大睡的石磊,又转回了头。
“滚,不需要。”林子语气冰冷。
赌神努嘴:“我是怕你没试卷,明天无理老师看到了,罚你怎么办。”
林子拿眼斜他:“你见过无理老师体罚过人。”
赌神:“拿粉笔扔人算不算?”
林子手搭在他肩膀上:“但凡你手里的骰子能摇小点声,我相信不算。”赌神知道自己自讨没趣,没接话,转了回去。
就知道那婆娘没按好心,感情是刚才看自己在那排,算好手里的试卷,少发自己的。林子并不在意自己没了的试卷,只是心里实在不喜欢白薇的小手段,这人面带笑容,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心里却是不磊落的小算盘,简直虚伪。
少了两张,石磊那份也没了,算是受了自己的牵连。林子拿手戳了戳前面的赌神:“我决定接受你的好意,试卷拿来吧。”
赌神头也不回,手肘往后伸,把卷子往后传,林子拿过后,那只手配合着另一只手唰唰地洗牌。
林子把试卷塞到石磊桌子里,又偏头看冯俊的座位,空空的,许蔼没坐在上面。难道去外面透气了?也是,物理课太沉闷了。
许蔼来到余老师家,一个人。忌恶仇坐在槐树上,摇晃着脚,他见许蔼身影,从树上一举跃下,稳稳地落在许蔼面前,手中的折扇轻轻地摇,如沐春风般的笑容:“许姑娘,几日未见,一切安好?”
许蔼:“最近挺好的。我猜忌大侠会在余老师家,就来试试,看看能不能遇到忌大侠,没想到还真遇上了。”
“怎么没见林姑娘?”
“她…。”许蔼磕绊着:“她在学校上课。”
“瞧我这记性,林姑娘还得上学堂呢。”忌恶仇折起扇子:“对了,许姑娘怎么不去听课?”
“体育课,我上不了。”许蔼微微张嘴,三秒后才做出声。
忌恶仇注意到许蔼表情不大自然,换了话题:“许姑娘要不要到槐树上坐坐。”
这棵槐树算是忌恶仇的“巢”,自打接受了留在仙境的事实后,他便在此落脚,过着一人一树的日子。
许蔼抬头看槐树,树枝粗大,蓬勃地往外伸,翠叶葳蕤,轻盈地簇在枝上,又像打碎的翡翠铺在阳光上,轻柔的出现在梦中。
“虽然闻不到槐香,但光看着就觉得甜丝丝的。”许蔼偏着头坐在枝上,感到清清爽爽的。
忌恶仇不再晃脚了,他端坐着,像个慈爱的大家长:“许姑娘,我有些好奇。我与许姑娘一样,不似活人,没办法闻到花香,没办法触及活人,形如透明,但我是由余成无意间创造出来的,所以许姑娘也是吗?”
许蔼犹豫着,迟迟不做答。
忌恶仇笑着:“许姑娘,我实在按耐不住好奇,许姑娘若是觉得难以开口,就当我随口一问,不必勉强。这几日,我想了很多,也算有了些感悟,我是余成某一个瞬间、某一段时间无意创造出来的,他不但创造了我,还创造了一个世界,当这个世界坍塌的时候,我被挤了出来,所以我在想,是否有一天我会无声无息地消失,但我又在想,我会在仙境消失,回到那个坍塌的世界,还是彻彻底底的消失。说实在的,我并不觉得自己往后还能像今日一样,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真实的活着,我像余成的一场梦,梦中一切都是假的,我想余成心底也是明白的,他没办法通过我改变江南七怪命运,因为他早就知道了结局。”
忌恶仇伸直手臂,松开手中的折扇,在落地的前一秒,折扇化为一股烟消失了,忌恶仇手腕一转,一股烟化为折扇落在掌心中:“我没办法掌控这把折扇,因为我从来就不是它的主人。我和这把折扇一样,生死皆由余成。”
“像梦,也像书。”许蔼突然说。
忌恶仇笑了,露出坚硬、洁白的牙齿:“许姑娘说的没错,我像那本书一样,被珍惜了十一年,明明是某一个瞬间、某一段时间所产生的想法,却能支撑着我活了十一年。”
忌恶仇伸手去摸摇曳的叶子:“风吹了好几道,还是不掉,看来我很幸运。”
“许姑娘,希望你也幸运着。”
许蔼回去的路上,耳边总是响起忌恶仇的这句话,她看着天边幽幽盘着的几颗星星,想着不是所有的星星都会闪闪发亮。
余成回来时,天已经黑了,模糊中能看见他手里抱着个圆形盒子。屋子里的灯亮了,他一个人呆在里面,一点声都没有,灯光持续到后半夜熄了,槐树对面的窗户亮了一下,又很快暗了下去。呜呜的,沙沙的,有声,在忌恶仇耳边,他走到窗户边,静静地守着屋里的人。
天亮了,木门发出“嘎吱”声,余成背着绿色单肩包,出门了。他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屋里的灯没亮多久,陆陆续续有几个人影到了他家,没逗留多久,负着手结队离去。
窗里的灯光了。忌恶仇守在窗边,见余成呆红着眼睛站在屋子里,他对着窗户,往下看,站了一会儿,他向前走了几步,弯着腰,把木箱子拽了出来,隔着书桌,看不清箱子里装了什么,只能看清余成削瘦的脊背,和乌黑的头,他把脚边的书放了进去,又缓缓地合上箱子。
余成坐在书桌前,抬头是布满暗影的槐树,除了簌簌落叶声,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