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坐在门口抽旱烟,见孙子回来了,满脸笑意地问:“今天咋回来那么晚?”
石磊边进屋边说:“爷爷,今天我值日。”
石磊把书包放下时,爷爷已经走了进来:“哎哟,书包这么沉,累着了吧。”
“不重,轻着呢。”屋里望了一圈,石磊发声问:“奶奶呢?”
爷爷刚要咂一口烟,却顿了下来:“你奶奶去你二舅家折点花椒来,晚上做藤椒鸡。”
“怎么突然杀鸡吃了。”
爷爷不再啪嗒啪嗒吸旱烟,而是拿起窗台上的细铁丝把烟叶勾出:“那只公鸡已经不长肉了,再养就浪费食料了。”火炉上的开壶冒着白烟,浓浓地往上突,爷爷提下开壶,火光立马冲到屋顶,屋顶上残阳似的火红。爷爷用火钩勾起火盖盖上炉火,提着开壶:“走,帮爷爷杀鸡。”
石磊跟上爷爷,又突然想起什么:“咋没见到陈敏。”
爷爷忙着抓鸡,抓到了老公鸡才不确信地说:“可能还没回来。快来,帮爷爷抓鸡踝。”
石磊上去帮爷爷板着鸡的两条腿。爷爷一手提起磨过的菜刀,一手提着鸡翅膀,同时用大拇指与食指扯鸡毛,迫使大公鸡往后仰头,刀刃拨了拨垂下来的红鸡冠子,露出待宰的肉,就迅速地一刀割了下去,刀口小,血口深,顿时血流如柱,“噌”地一下喷入碗中。公鸡惊恐地挣扎着,石磊双手牢牢抓紧大公鸡奋力蹬着的腿,大公鸡折腾了一会儿,鸡脖子处的血也流得差不多了,爷爷便把鸡丢在地上,大公鸡倒在地上,无法扑腾,呜咽着,似乎要断气了。
石磊进屋子拿盆出来,爷爷接过盆,把咽气的大公鸡丢进去,又提着开壶烫鸡毛。
“爷爷,我去找找妹妹。”
爷爷忙着剔毛,但不忘叮嘱:“行。注意时间,早点回来啊。”
“好的爷爷。”石磊脚步飞快地往外走。
天已是深蓝色。在去学校的田埂上,石磊找到了陈敏,她背着书包磨磨蹭蹭地走,看见石磊时立马低下头。
“你怎么才回家?”
陈敏绕过石磊走:“要你管。”
石磊能感受到陈敏心情低落,以及不愿与自己多聊,但他还是追着问:“我不管你谁管你,我是你哥。咋了考试没考好?还是和同学吵架了?”
陈敏走得快,呼吸急促起来:“没有,不干你事。”
石磊紧追不舍:“都跟你说了,我是你哥,我不管谁管。”
他锲而不舍地追问,陈敏依旧不答,心情变得烦躁起来:“你好烦呀。”
石磊神情闪过阴郁,他双手绕到后脑勺托着,无所谓地说:“谁让我是你哥。”
陈敏杵着不动了,声音带着哭腔,语气却汹汹的:“我就是贪玩了一会儿,怎么这也要汇报。”
惹怒了妹妹,石磊赔笑着哄她:“没有没有,哥就是瞎操心。”他跟在陈敏后面,悻悻地抹鼻。
锅里焖有鸡肉,满屋飘着香味,陈敏急吼吼地进房间,还把门“砰”地一下关了,石磊鼻尖吃灰,只能单坐在火炉边,爷爷坐在门口编箩筐,见屋里待坐着的石磊,停下手里的活,问:“咋了?乖孙。”
声音粗而嘹亮,在昏暗的屋子里传开。
“没什么爷爷。”石磊回过神,从书包里拿出作业,就着火炉边写了起来。奶奶回来时手里拎着几串藤椒,像是刚与好友打趣过,脸上满是笑意,她拉亮灯:“咋不开灯,这样写作业,眼睛会坏的。”
石磊写作业,正专心,一时没注意到屋子里光线暗了,直到灯亮起来,他才恍惚发现窗外已经这么黑了。
奶奶笑着把盖锅打开,用手扇了扇,又盖了上去,她摸出围裙里的两颗牛奶糖,手伸到石磊面前:“你二舅给的。”
石磊剥了一颗糖含在嘴里,另一颗揣兜里,又把写好的作业收到书包里,在门口,和爷爷坐了起来。
煮好的鸡泡在了冷水里,奶奶转身,切起青红椒。
奶奶拌好酱汁,叫两人吃饭了,她把酱汁扒到鸡块上,汁浓肉嫩,一道鲜美的菜就这么好了。奶奶摆上碗筷,爷爷给自己倒了杯青梅酒,要开饭了,可陈敏房间里的门还紧紧关着,里面一直没有动静,石磊敲了敲,喊:“陈敏吃饭了。”
石磊继续敲门,又喊了好几声,奶奶见石磊迟迟不上桌,便喊了一嗓子:“陈敏,吃饭了。”
“我不饿,不想吃。”里面传来闷声。
“磊磊,吃饭了。”奶奶轻声喊。
石磊先是去碗柜处拿出碗,才走到饭桌前,舀了一碗白米饭,上面铺满了肉,再放回柜子里:“爷爷,我给陈敏留点。”
爷爷抿了一小口酒,笑着点头:“好好。”
陈敏躲在被窝里,浑身又闷又热,脸上一片湿漉漉的,有汗水,也有泪水,说起来爸妈,他们去打工已经有半年了,还有七、八个月才能回来,想到这,她又忍不住哭了,眼泪滴答滴答地流,打在被褥上,湿了大片,不过她不敢哭出声,就连鼻涕都不敢抽。
她在花岭中学读初一,她哥哥在花岭中学读初二,两人成绩优异,都是(1)班的。她的父母在外省务工,一年回一次家,待个十天半月就走了,兄妹俩是爷爷奶奶养大的,不过她能感受到爷爷奶奶并不喜欢自己,因为自己不姓石,而姓陈,随母姓。
陈敏是在外省出生的,回到老家时,已经能咿呀咿呀地叫了,那时候政策紧,回到家中,有人问这女娃子是谁,母亲就会说是哥哥家中的孩子,自己带几天,再加上母亲在大城市长了见识,非要给孩子起名“陈敏”,执自己姓,两位老人一开始吹胡子瞪眼的,老不愿意了,父亲倒是没说什么,觉得母亲既然想那就随了母亲的意,两位老人拗不过,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后来父母又外去务工了,两个孩子也就交给了家中老人照顾,这么一照顾就是十几年。
她从小就知道爷爷奶奶偏心。一样的红勾,哥哥总是被夸的那一个,一样的活儿,累着的只有哥哥,他笑,大家都跟着笑,他哭,大家的心放佛被锥了似的疼。
夜色温柔,但与她无关。
她还记得,或是没法忘却。无关紧要的自己背着书包,走在干硬的田埂上,披着卷发的女生和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生挡在她面前,颇有来者不善的意思,她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唯唯诺诺的绕道,可披着卷发的女生喊住了她,喊的是她的名字——陈敏,摆明是冲她来的。
她内心惶恐不安,想跑,可一双腿怎么也不听使唤,披着卷发的女生走到她面前,她连往后缩的能力也没有。
这时她联想到那些八卦,学校背后的坟墓地,聚着不怕死的地痞无赖,拖着看不顺眼的人,不管男女,围着打,围着羞辱,直到尽兴了,才肯放过人。
安息之地成了生者最怕的地方,聚集怨念的从来是人心。
王佳雪凑到她低着的脸上,语气平平:“你就是石磊的妹妹?”
她能味到烟味,恶臭的,勾着胃不舒服,她嗫嚅着小声说:“我是,你是?”
王佳雪嗤笑一声,往后退了几步,掏出一根细烟,点上火,抽了一口,把烟夹在两指间,徐徐吐出一圈烟,才慢慢打量陈敏,陈敏眼中噙着泪,耸着脑袋,不敢看人。
“我是你哥哥的同班同学,别怕。”
陈敏始终垂着脑袋,她知道,一旦抬头,便是撞破了王佳雪偷偷抽烟,那自己就会是刺,软刺,迟早要被王佳雪收拾。
但她不知道的是,王佳雪压根就不怕被人看到抽烟,相反,王佳雪挺乐意被人看到的,这代表体面,地位,独特魅力。
偏作腐烂的玫瑰,叫嚣与众不同,终成烂泥。
“你知道你哥在我们班有多受欢迎吗?对了,你哥还在班里搞了个读书团体,可牛币了,你是他妹,是不是也很牛币。”与前一句温柔语调不同,这话又辣又酸。
王佳雪捏起陈敏的下巴,强迫陈敏抬头,泪水从眼眶里滑出,留下两道泪痕。王佳雪脸上浮现出愉快的笑容,她没有松开手,看了左脸又看右脸,挑商品似的,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哎呦,怎么哭了,跟我说说谁欺负你了,我帮你揍他。”
“没,没有。”陈敏几乎要哭出声了。
王佳雪松开下巴,正了正陈敏的衣领:“那就好,我还以为是谁欺负你了。”
陈敏打了一个抖。
王佳雪则无视这个,熟络地搭住陈敏的肩,烟头对准了陈敏的脸:“走吧,我送你回家。”
陈敏不敢动脖子,顺着肩头的劲转了身。不是回家的的反向。
白薇一直没说话,静静的,像是在暗处观察一切,不,她是在高处俯瞰一切,是陈敏太害怕了,没注意到白薇骨碌的眼神。
王佳雪带着陈敏到了一家台球室,她不再管陈敏,而是与打台球的男人嬉笑。男人三十多岁,一手的花臂,往胳膊上延伸,眉浓鼻挺,下巴有条浅淡疤痕,端正的脸看起来很野,桀骜难驯的,随便瞥一眼,就叫人害怕;右耳戴着耳钻,在半遮耳的短发下,时不时地闪,侧身一看,又有股忧郁的时髦感。他看见王佳雪,斜斜吹了一口口哨,又说着风流的话。
王佳雪似乎与他很熟,能打俏皮话,她接过球杆,弓身半蹲,钉着位,拉了拉杆,对准方位,一杆打了出去,球噼里啪啦地响,一阵转弯摩擦碰撞,没进网兜。
男人也不嘲笑,拎起杆,耐心地讲解技巧,比划路线。
陈敏抓紧书包肩带,低头站着,两只脚相互交错踩着,像是被罚站的学生,屈辱地立在人群中。她身后有一张双人油蜡皮沙发,白薇摔下书包,扑似地坐在沙发上,全程没和男人说话,支着下巴,无聊地打着哈欠。
站了好一会儿,白薇拍了拍沙发:“站着做什么,坐。”
“都说了,坐。”清脆的声音传到正在打球的两人耳中,王佳雪撑着杆子,对陈敏使了个眼神,凶狠的,带有命令的意思。
陈敏背着书包,拘谨地坐在沙发一边,中间是白薇的书包,与陈敏的布书包不一样,这是带锁扣的玫红双肩背包,红光透亮,很洋气,再过去一点,是窝在沙发里的白薇,她曲着膝,双脚踩在沙发上,看起来很小一只。
“我叫白薇,你呢?”沙发那边突然出了声。
“陈、陈敏。”陈敏端端坐着,两只膝盖紧紧相并拢。
“你好像很害怕,你怕什么呀?”白薇温和地笑了,不理解似地问。
陈敏不敢看她:“没有。”
白薇眼睛一亮,像是懂了什么:“我知道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打台球,跟我一样觉得无聊。”
陈敏这次什么也不敢答。这时门外走进两三个人,黑皮外套紧身黑裤,一头的黄发,乌糟糟地盖住眼,往沙发这走,不知为何,停住了,围到台桌边,掏出烟,恭谨地递给男人:“雷哥,抽烟。”
被叫雷哥的这人看了一眼,没说话,算是拒绝了。
然后那人又递给了王佳雪。王佳雪接过来了,还客气地跟那人道谢。
台球室里顿时又呛又臭,陈敏脸色难看了些许。没拿杆的黄毛歪歪站,也不加入打台球的几人,眼睛往陈敏身上瞟:“这小妞谁啊?怎么没见过。”说着,他走向陈敏,走路外八,姿势不太协调。
他弯下腰,手没轻没重地按在陈敏肩头,轻蔑地笑:“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陈敏手发抖,脊背出了汗,咬着腮帮子,不敢说话。
“我朋友,你最好离她远点。”白薇的声音很冷,像是在警告。
黄毛谄笑着:“交个朋友,没别的意思。”黄毛悻悻地走到台球边,又开始抽烟,脚底下全是烟头。
白薇从沙发上起来,提起书包:“安哥,走了,我还有回家写作业。”
那边正上头,没回白薇。
“走不走?”白薇背好书包,问陈敏。
陈敏愣愣地看着白薇,不敢动。
白薇直接抓起陈敏的手,往外走。陈敏就这样稀里糊涂的离开了台球室,再次走在田埂上,整个人浑浑噩噩的,那些人没欺负她,可莫名其妙的拉着她去台球室,为什么?那个王佳雪,脾气不好,抽烟骂脏话的,不好惹。那个白薇,温温柔柔的,话少,还帮自己解围,应该是个好说话的人。
这两人都是哥哥的同学,找上自己,是因为哥哥得罪她们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