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石磊去敲门时,才知道陈敏已经去上学了,他跟二丈和尚似的,摸不准妹妹的心思,只能一个人去上学。临行前,奶奶塞了个钢镚,说天气大了,买瓶水喝。
石磊接了,不过不是买水,而是为了小册子。经过昨天的收刮,他小金库都没了,正是一穷二白的时候。
驰霍给石磊带来团糕,石磊分成两份,去楼下给陈敏送了一份,才爬上楼细细吃了起来。
“啧啧,我要是你妹就好了。”驰霍撅起嘴,撒娇似地说。
石磊笑他:“我可没有那么胖的妹妹。”
驰霍的嘴很快扁下来,又努嘴:“我不胖,我这叫圆润,再说了,我最近有在减肥。”
有些噎着了,石磊拿起驰霍的水杯,喝了一口,喉咙顺畅不少:“我问你,你昨天吃了什么?”
“红烧肉、拌里脊片、腊肉、鱼香肉丝、平菇炒肉、拌萝卜丝。”
石磊乍舌:“你家昨天过年啊!”
驰霍憨憨地笑了:“没有,昨天我家宰了一头猪。”
驰霍家是养猪大户,家里有辆大卡车,专门用来拉猪的,他爸经常开车去城里,把猪卖给屠宰场。
石磊若有所思:“驰霍同学,我觉得普通的运动帮不了你,你需要找个算卦先生。”
“为啥?”
“改命。”
驰霍不屑地哼了一声,懒懒散散地趴在桌子上。
石磊挑眉看他:“这么快就要睡觉了?”
驰霍懒声懒气地说:“语文课。”
知道驰霍爱犯困,尤其是语文课,要是没有石磊把他点醒,多少听了些课,否则铁定吃鸭蛋。驰霍的物理有多好,语文就有多差,上物理课要多精神就有多精神,上语文课要多萎靡就有多萎靡,如果不是偏科严重,成绩也不至于一直混迹于中游。
“行,睡吧,一会儿我叫你。”石磊抽出驰霍的书,打算替驰霍写笔记,等驰霍睡上半节课,再叫他起来。
(1)班虽然是重点班,但也有差生,只是再差,也是(2)班的尖子生。
“你怎么考的,分这么低,最近怎么回事儿?”被严厉批评的是王佳雪。
古诗填空一共五分,说得好听是送分题,说得不好听是饭都给你端上来了,你非要去跟狗抢骨头。
王佳雪的古诗文只对了一个,准确来说是只填了一个。这种情况多半是没背过书,或是跟老师对着干。但王佳雪的语文成绩一向很好,尤其是作文,甩了班上同学不知道多少街,为此,语文老师很重视这位才华横溢的学生。
王佳雪挺不服气的,整节课都没有听,摸出小册子,夹在语文书中,偷偷阅读起来。
她喜欢看书,但不喜欢热血、冒险的书,太折腾了,书柜里的书看来看去,实在找不到喜欢的,渐渐也没了兴致。
下课了,她想出去透透气,她有眼力见的同桌此刻不敢跟她说话,知道她心情不好,不想混这趟浑水。
跟同桌一起去散步肯定很无聊,她想着,于是她想喊白薇,新转来的同学,但她此刻在听许蔼讲题,恐怕不会和自己出去透气。这么想着,她心情更加烦了,于是她往后拉开凳子,背靠着书柜,双脚搭在桌子上,心里痒痒的,想来根烟。
她闭着眼睛,冥想着。
一本小册子从书柜里掉出,砸到她鼻梁上,又弹到膝盖间。
驰霍一脸惨白,连忙说:“对不起,我拿书时不小心弄掉了,实在…。”
王佳雪捂着鼻子,怒吼:“你他妈吓啊!这么一个大活人在这。”
驰霍当然知道,他以为王佳雪在睡觉,没敢打扰,动作轻柔地抽出一本小册子,没想到一抽抽出了两本,其中一本刚好了掉下来,砸到王佳雪。到底是自己的不对,驰霍卑微地弯腰道歉:“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王佳雪从凳子上站起来,步步紧逼,当着驰霍的面把手中的小册子撕成两半,故作不小心:“哎呀,不好意思。”
她凑到驰霍耳边,声音低沉:“我是故意的。”
教室里的人都把视线投了过去,没人敢上前,但没人别开眼。
凝固的空气中,驰霍有了脾气,这本书是石磊最喜欢的《鲁宾逊漂流记》,他往前一步,腰杆挺直,不卑不亢:“王佳雪,你太过分了。我做错事,我道歉,可你不能糟蹋书。”
王佳雪抬脚踩在撕成两半的小册子上:“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声音轻柔,与她一副嚣张做派不同。
难堪的气氛蔓延开来。
石磊赶紧走上来,横插在两人中间,赔笑着打圆场:“既然大家都不是故意的,这事就这么算了。”
王佳雪继续把腿搭在桌上,眼睛,狠狠地,从驰霍不服输的圆脸上剜过。
驰霍是被石磊拉到座位上的,心里憋屈着,不好受。
石磊拍他肩膀,递水,温声安抚:“不就是一本书,小问题,中午再去买一本。”
驰霍小眼睛偷偷朝他瞟着,含着委屈,和自责:“万一就这一本…。”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石磊沉默一下,打趣着:“那就坑你一把,把事全赖你,逼你叫你爸去城里给我买新的,最好是成本的。”
驰霍被他逗笑了:“那有你这样明目张胆的坏。”
石磊咧嘴笑:“嘿嘿,我就这样…坏。”
他笑得清澈,比窗外的阳光还明媚,生机盎然的,细细印在脑海里。
撕过的小册子不体面地落在王佳雪的座位下,没人去捡,也没人敢去捡。
语文课上,班主任捧着书,边念边走,晃到了后排,一把老骨头弯了下去,把小册子捡起来,糟心地说:“王佳雪,你座位下怎么有书?还是撕破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撕书,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王佳雪咬唇,挑眉看前排酣睡的驰霍,死猪一样讨厌,一身猪圈臭味。
中午放学,她浑身带刺,在座位上,不肯动,她同桌也不敢叫她,从一侧悄声离去。白薇笑眯眯走过来,教室里就两人。
“班主任说你两句,不开心了?”
王佳雪抱着胸:“我跟老东西计较什么。”
“哦,那就是跟小东西计较喽。”白薇在王佳雪面前坐下,毫不掩饰兴趣:“我倒是觉得驰霍挺可爱的,像个小猪仔,你说喂他吃菜叶子,他会不会吃得起劲。”
王佳雪厌恶地皱起眉:“搞什么,这么想养猪,不嫌臭啊?”
白薇甜甜地笑,语气中带了点天真,问:“臭吗?我觉得还好。”
王佳雪没往那方面想,但嘴上刹不住:“你不会是喜欢那头猪吧!”
白薇往后倾:“我还是更喜欢天鹅。”
“啥?”王佳雪愣了愣,又似乎明白了,嘴角噙着不明笑意:“是驯服还是被驯服,我亲爱的驭兽师。”
白薇瞥她一眼,起身要走:“还是先担心自己吧!你的小仓鼠似乎很害怕你,别到时候输了,跟我哭鼻子。”
王佳雪跟上她,心情不错:“你不懂,给她吓个马威,这样就好拿捏她了,比你温水煮青蛙有用多了。”
白薇没反驳,只是觉得青蛙绿油油的,太丑了,心里一阵恶心。
门半开着,能看到门背后的墙,墙上的值班表半明半暗,白薇看了一眼,温润的嗓音发出疏离、淡漠的声:“小猪仔能打扫好卫生吗?”
王佳雪立马懂了,看向后排静立的书柜:“我猜猪会拱东西。”
两人心照不宣地走出教室。
02
夏日,燥热、聒噪,何其无辜的人总会陷入热浪中,似夜里发亮的灯,每个人都是蚊子,一旦陷进灯泡中,难逃一劫。
陈敏踮起脚小心避开过道上的女生,女生看戏一样堵在她面前,轻蔑地笑着:“着什么急呀!急着回家喂猪呢?”
陈敏小声说:“同学,麻烦让一让。”
女生亲昵地揽着陈敏的肩,提木偶似的揽着陈敏走了。
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恶臭味,黏着热气蒸腾肌肤。女生没预兆地一推,陈敏往前踉跄了好几步,又猝不及防地对上王佳雪傲慢的眼,那种无助的、忐忑不安的情绪立马笼罩陈敏。
“我,我没得罪你,放了我吧,我保证不跟老师说。”陈敏紧张地说。
王佳雪笑起来,很可笑似的,她走过来,歪着头,分享喜悦一样:“太好笑了。”
其余女生也跟着笑,陡然的,更像是迎合。
“昨天还一起玩,今天就要告老师,朋友发生口角是非,老师也管?”
白薇若无其事地观察两人,有其她人的视线,以及各种各样的心思,她不喜欢,斜睨一眼,没情绪的话语:“明天还要上课,你们先走吧。”
女生们迟疑着,没动。
王佳雪挥了挥手。女生们像是得了什么好处一样,乐呵呵地退场。
王佳雪心平气和地说:“瞧你,我就是想跟你做个朋友,看把你吓得。”说完,拽着陈敏坐在小花坛边,又把手往陈敏腿上拍。陈敏当即被吓得一个激灵,口吻几近求饶:“我想回家。”
不识台面,王佳雪有些心烦意乱,长指甲掐进大腿内侧:“你这样拒绝我,我会很难过的,毕竟我是真的想和你做朋友,初一(1)的陈敏同学。”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陈敏带着哭腔求饶。
这个服软太糟心了,王佳雪有些头疼,心想自己一定是有病,选了这么一个哭包。她拍陈敏的背,轻声说:“大家都是朋友,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白薇忍不住笑了,她捂着嘴,笑得弯了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王佳雪脸上挂不住,冷笑一下,拿出随身听,一只耳机直接塞到陈敏耳中。
陈敏直挺挺地坐着,挂耳机的那只耳朵血一样红,耳机里传来歌声,是女声,特别细软,听不清歌词,曲调凄凉而渗人,像是在呻呤、哀怨着,令人不寒而栗。
王佳雪似乎很喜欢这首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陈敏不知不觉跟着曲调,心里跟着哼了起来。
白薇从头到尾没有一起坐下,而是斜站着,冷眼看两人,她撩起眼皮看了眼教学楼,随后道:“走吧。”
王佳雪收回随身听,情绪低落地站起来:“走了陈敏。”
陈敏见她微微湿润的眼眶,有些出神。王佳雪脾气像是被磨过似的,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陈敏稀里糊涂的跟着两人来到三楼,她不敢吭出声,也不知道两人要做什么,只知道自己是两人玩弄鼓掌之中的蚂蚁,高兴了她们一口一个陈敏,不高兴了就会喊一帮人,把人堵住,拳打脚踢。
白薇拿出钥匙,给上锁的门解锁。陈敏注意到这是初二(1)的教室,而白薇那钥匙是刚配的,崭新的,与带锈的锁格格不入。
白薇打开门,没进去,而是抱起手臂,肩膀靠到门架上。
王佳雪径直走到后排,冲迈不开腿的陈敏招了招手。陈敏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怯怯地走过去,还有几步的距离,就被王佳雪单手拽了过去。王佳雪话也不多说,兴致勃勃地扯过陈敏的书包,把书柜上的书全装进书包里,软塌塌的书包不到片刻,鼓鼓囊囊。
陈敏应该是明白了,但她不敢确信,弱弱地问了一句:“你要做什么?”
“找点乐子。”王佳雪的笑是灿烂的,她把沉甸甸的书包推给陈敏,头也不回的走了。
见王佳雪一脸轻松地走出来,白薇面无表情地准备锁门。于是陈敏慌了,连忙跑了出去,生怕被锁在里面。
这是偷东西,陈敏心慌地想。她抱着书包默默地跟在两人身后,这条路越来越熟悉,她反应过来是田埂,回家的路。
王佳雪躲过书包,陈敏才发现胸前伏热,微微沁汗。王佳雪用了点力,一拉,劣质的书包拉链坏了,她干脆用手撕开书包口,把书倒了出来,堆成一座小山。
“我的书包。”陈敏心疼地小声嘀咕。
王佳雪闻言转了过去,不是看陈敏,而是看没怎么说话的白薇。
“小心点,别烧到山坡。”白薇用严肃的口吻说。
王佳雪比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掏出打火机,把书连同书包一起烧了。
陈敏一下哭了出来,她的书包、课本、作业一齐被烧了。白薇抠了抠耳朵,淡淡扫了一眼一脸鼻涕眼泪的陈敏:“别哭了,重新给你买一个。”
黑色的浓烟源源不断滚出,像是在说这书包质量低劣。王佳雪被刺鼻的味道熏到,往后退了退,不耐烦地吼哭哭啼啼的陈敏:“够了,你他妈再哭,我揍你。”
陈敏没敢哭出声,任眼泪花脸。
火腾地大了,横生的野火似的疯狂地焚烧书页。白薇耳根清净了,她笑着,温温柔柔地说:“你也别难过,你书包太旧了,烧了也没什么不好的。对了,你喜欢什么颜色,明天我送一个新的给你,当然你可不能拒绝我,毕竟大家是一条船上的。至于课本,你更不用担心,我家里还保留着初一的课本,只是我做了笔记,你要是嫌弃,我可以托人买新的,就是要费点时间,你要是不急的话,我现在就回家去,找人给你买。”
陈敏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口。
“那好吧,既然你不嫌弃,明天我就把书拿给你。”白薇笑意更浓了,她拍了拍陈敏的肩:“天色不早了,那我就走了,拜拜。”临走前她冷下脸看了一眼王佳雪。
王佳雪心领会神地点了点头,待白薇走远后,匪气十足地,对陈敏说:“走吧,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