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极其相似的清晨悄然而逝。
石磊到教室时，班里已经炸开锅了。昨夜班上潜入小偷，将书柜里的书偷了，如今一本未留。
这事颇有蹊跷，门窗没有撬过的痕迹，班上的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在班主任手中，一把在班长许蔼手中。小偷的目的很明确，冲书来的，这种情况很容易联想到监守自盗，尤其是昨天负责打扫卫生的驰霍，他不仅参与打扫卫生，还负责清点书柜里的书，即便没有人蠢到如此犯险，可怀疑是不可避免的。
纵有千张嘴，难明清白身。
“我确定昨天清点的时候没有任何问题。”驰霍正色道，当他注意到周围人细微的面部表情时，他才知道这是一句无力的辩驳。
“我没有偷。”整个世界静了下来，任流言蜚语满天飞。
这件事从最后一排轰动到讲台，班主任花了一个早自习，把偷窃事件归咎于小偷、学校安保，便不了了之，毕竟细究起来，只有一个突破口——百口莫辩的驰霍。
这事只能自认倒霉，憋屈地埋在心里。
驰霍上课时没什么精神，恍恍惚惚的。
明里暗里的视线像是黏腻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滴在驰霍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仿佛做实了驰霍“杀人犯”的身份，于是代表审判的视线毫不掩饰愤怒，狠狠地，像出鞘的利剑，斩卑劣小人，攫取正义法则。
课间的十分钟，所有不堪的舆论在驰霍耳边响起，他感到自己像一张薄纸，谁都可以乱涂乱画，那样一张纸虚无地没入水中，脆弱的要四分五裂了，却仍旧洗不掉涂鸦。
“我相信你。”石磊坚定地说。
神色灰败的驰霍像是迎来曙光一样，久违地露出爱笑的脸。
“是我提议把书放在书柜的，这事我有责任，要担也是一起担。”石磊拿出小本子，又圈又划：“除去这些，咱们重新买回这些，再把书物归原主。”
石磊苦笑着：“驰霍同学，看来你要收紧裤腰带陪我一起饿肚子了。”
驰霍拿过小本子，倔强地说：“不就几本书么，小爷少吃几顿就全回来了。”
“口气不小啊！少爷，这事老爷要是知道了，少不了皮开肉绽，少爷细皮嫩肉的，只怕受不了哦。”石磊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
“我爸可疼我了，才不会罚我。”驰霍一脸孤傲。
“上次借的书，我来还了。”王佳雪彬彬有礼地说。
“哦，没事，小问题。”说这话的是石磊，他接过王佳雪手里的书，正要核对，王佳雪却在走前意味不明地瞄了一眼驰霍，驰霍表情显然僵硬了一下。轰塌不过一瞬，再筑已是经年。
那种溃不成军的感觉再次充斥于心，驰霍呼吸都开始沉重起来。
石磊拿肩撞他：“嗨，咱们中午就去书摊上看看，我这有三、四块钱，你可能要贴我几块钱。”
驰霍怔忡着：“好，没问题。”
石磊缄默半响，先是发愁地看小本子上的几十个圈，然后放下手中的笔，老成地说：“这日子过得可真紧巴。自己搞的窟窿自己补救，这无可厚非，想赖也赖不掉，担的是一份责任，不是负担，你要是觉得是负担，那就是认了这腌臢事，可这不该啊！驰霍，别人说什么你就跟什么，为什么不愿听听我说的，怀疑你的人，你耿耿于怀，相信你的人，你置若罔闻。问问我吧，问我相不相信你，你问我千遍万遍，我就答你千回万回。”
驰霍彻底放下了闲杂的目光，轻松地笑了：“小爷清者自清，才不会管他人碎语。”
石磊吐了一口气，才轻笑一声：“既然如此，少爷那咱们就好好看看小本子上的内容。”
驰霍做了个撸袖的假动作：“看，现在就看。”
中午放学，石磊与驰霍收刮一番也就凑齐了十二块钱，他们拿着三本小册子，尴尬地看着老板。老板有些心不在焉，挥了挥手，让他们把书拿走，似乎还叹了句：“反正这小册子也凑不齐。”
石磊老老实实地交钱拿书，走远了几步，刻意地回头看了一眼老板，书摊冷冷清清，没什么人，老板坐在一张矮凳子上，惆怅地垂着头。
那个时候石磊才知道不经意的瞬间才是真正流露出来的情绪。石磊把小册子交给驰霍，与他分道扬镳，不知为何，石磊扭过头看他渐远的背影，胖乎乎的身影踩着一块小小的阴影。
“驰霍，下午见。”石磊喊了一声。
“行。”驰霍转过身，笑着回他。
驰霍身形微胖，但五官立体，没什么多余的肉。眉骨高，所有的情绪都会通过眉外露，他一舒眉，那就是高兴，他一蹙眉，那就是难过，他一挑眉，那就是又有了什么鬼点子，那双好看的眉不动，就是一张面善的脸。
眼下那双眉稍稍弯下，便是灿烂的笑容。
“下午见。”驰霍说。
石磊这才宽心地动身回家。奶奶在门口探了探，见石磊回来了，才摆上碗筷。
“怎么回来这么晚？”奶奶边帮石磊摘下书包，边关切地问。
“在教室写了会儿作业。”石磊走到饭桌前，见陈敏脸色不好，便问道：“你怎么了？”
陈敏埋着头，用筷子挑米粒，对石磊的关问充耳不闻。
石磊放大了声：“嗨，你怎么了？最近很不对劲。”
陈敏抬起头，又很快垂下眼帘：“我吃饱了。”说完，便匆匆离桌。
门一关，她整个颓废地扑到床上，在凹陷的枕头一侧，是新的书包，她没想到白薇真的赔了一个书包，更没想到，课本、习题一样不差地装在书包里。接受，偷书烧书的事就扯不清了，不接受，王佳雪肯定会再来欺负自己，她战战兢兢地想，左想右想，发现自己选什么都错。她抬眼看书包，说不喜欢，那是假的，书包颜色艳丽，上面还有好看的卡通图案；银色拉头锁上挂有米奇图案的拉皮；拉链条像是刚用水彩涂上去的，亮丽的，煞是好看。
犹豫许久，她还是背上了书包。刚抬脚跨出门槛，石磊已经背着书包在门口等着她了。
“你什么时候换新书包了？”石磊一眼就瞧见了夺目的书包。
陈敏心虚地大步向前：“要你管。”
石磊跟上去，穷追不舍地问：“什么时候买的新书包，我怎么不知道。”
“都说了不要你管。”
石磊意识到了不对劲：“不行，你必须告诉书包哪里来的。”
陈敏随口胡诌：“没偷没抢，同学送我的生日礼物，不行吗？”
石磊一把抓住陈敏的胳膊：“生日礼物？这个书包看起来多贵啊！无论如何咱们也不收。再说了，你的生日我记得清楚，还有一个月，你过哪门子生日。”
陈敏呜呜咽咽的要哭出来：“是人家赔给我的，又不是我偷的抢的。”
“赔？”石磊松开了手，放低声音：“对不起，哥哥不是故意的。你跟哥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敏委委屈屈地哭了，一句两句地把昨天发生的事说了出来。石磊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当即就要冲去找王佳雪，却被啜泣不止的陈敏拉住了：“你不要去，王佳雪要是知道我告密，肯定会来找我麻烦的，求求你了。”
石磊不再轻举妄动。王佳雪认识校外的混混，几乎没人敢惹她，她找上自己妹妹肯定是看自己不顺眼，所以自己要去冲去找她，不计后果，会不会反倒惹怒了她。他可以不在乎与王佳雪鱼死网破，可他不想妹妹因为自己摊上这些事，毕竟妹妹是无辜的。
石磊摇着头，安慰了一下妹妹，答应不再追究这件事。
目送妹妹走进教室，石磊才忧心仲仲地回到教室。
驰霍掏出一把零钱，兴奋地说：“我爸今天心情好，给了我不少零花钱，咱们又可以买书了。”
这件事说起来与驰霍更没有什么关系，他的零花钱应该拿来买吃的、喝的、玩的，不该拿出来白白赔给别人。石磊苦笑着：“是么，好事。”
驰霍揽他肩膀：“怎么没精打采的？”
“中午没睡好。”他说。
第二节课是体育课。石磊说自己要去上厕所，把驰霍支开。他慢吞吞地收书，见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走到王佳雪面前，不卑不亢地说：“我知道书的事是谁干的。我不会捅出去，但我希望你能离我妹妹远一点，别碰她。”
王佳雪懒洋洋地从座位上起来，一脸淡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我相信凡事要讲证据。至于你妹妹，这你可就误会了，我跟你妹妹是好朋友，我喜欢她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疏远她。”王佳雪撞过石磊肩头，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接下来的日子，石磊心事忡忡，他形影不离地与陈敏一道上下学，又想方设法地凑钱。只是小册子的风靡劲儿霍地没了，摊子老板及时止损，不再干了，那个窄小的摊子便换成了别的买卖。石磊只能一脸愧疚地拿着钱赔给同学，石磊越愧疚，驰霍心里就越不好受。他知道石磊几乎把这件事揽在了身上，又独揽霸权似地藏着小本子。
他能感受到石磊在躲自己，他受不了，在这日下午把事挑明了：“石磊，你怎么回事，钱你不要，还钱你又不叫我，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石磊一愣，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怎么会，把书放在书柜里是我出的主意，出了事，我首当其冲。”
“放屁，说好的一起担，你冲什么？”驰霍面色一变，声音高亢。
石磊动了动嘴，却没砸出什么。
“你到底怎么了？”驰霍好言善语地说。
终于石磊出声了，嗓子哑哑的，像是受过寒：“其实这件事与你无关，所以你不需要承担什么。”
驰霍拍桌反对：“凭什么，这事与我有直接关系，担不担不是你说的算。”
“我说过了，跟你无关。”声音似乎带着疲倦。
驰霍隐隐间感觉不对劲：“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说了这事跟你没关系。”石磊语气生硬，又放缓了些：“别再问了。”
驰霍踹桌腿，撂下一句：“真不够意思。”便愤愤离去。
石磊心乱如麻，他不想驰霍掺合到这事，不想妹妹受到恐吓。他心有侥幸地想王佳雪只是一时兴起，等这事过去了，她没了兴致，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第二天，驰霍便换了一个离石磊远远的位置，两人之间再没说过什么话。同学们猜测着，石磊发现了驰霍阴暗面，决定与驰霍拉开距离。有了前车之鉴，莫须有的罪名也就按在了驰霍身上。
那个没窗户的位置，驰霍瑟缩其中，他知道大家避瘟似地躲他，私底下、背后都在议论他，他本不在乎，可时日一长，巨大的孤独感神不知鬼不觉地笼罩着他，他还是害怕了。
初二下学期一结束，他便转学了。
同年底，年迈的班主任退休了，城里来的新老师接替了班主任这一职位。初二（1）班埋在了厚厚的积雪中，初三（1）班如冬雪消融化般为潺潺溪水流入春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