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纯黑色的。
“在梦里,一圈一圈的人对我恶语相向,我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但他们的表情是狰狞可怖的,仿佛在恶毒的咒骂我。其中就有白薇,但她不一样,她嘴角微微上勾,笑着看我,但你知道么,她的眼睛可没在笑,那双眼睛一盯着我,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了,说实话,我宁愿她怨憎地看着我。”说着,四石肩膀突地瑟瑟发抖。
林子脑补了一下白薇怨憎的表情,不寒而栗。而且她对这个抽象的噩梦实在不理解,噩梦不应该是诡异的吗?比如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刚捡到一分钱就遇到了警察叔叔,简直不要太吓人。
“你挣气一点,那是你的梦,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林子恨铁不成钢地说。
四石扁着嘴,小声嘟囔:“人家就是害怕嘛。”
虽然四石与猛男二字沾不上边,但林子还是恶寒了一下,她抱着胳膊:“走了。”
四石乖乖地跟上她。两人走得很慢,慢到林子开始思考起来,一年多前的事,四石到现在都还忘不掉,那么石磊是不是也忘不掉。
“你一年四季都做这个噩梦,就没产生点什么抵抗力?”
“什么一年四季,我明明是最近才开始做恶梦的。”四石不满地说。
林子睨了一眼这个浑身上下写着“不满三岁”的孩子,多嘴一问:“你今年多大?”
四石骄傲地掰出三个手指头。
林子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十几岁的老脸不害臊地说自己三岁了,那我还是千年的王……呸。
差点口不择言。
“三天了。”四石一脸傲气地说。
“三、三天!”林子脸部抽了一下。也对,他又不是人,林子恢复平静的神色:“三岁的小朋友,走吧。”
四忍不住问:“又去教室睡觉?”
林子边走边道:“这次我亲自守着你睡,并且保障有睡前故事。”
于是林子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敲打桌面,虎视眈眈地盯着四石。
四石睡不着:“不是有睡前故事吗?”
林子用下巴支了支讲台上唾沫横飞的英语老师。
四石眼睛瞪得大大的:“这也算?”
林子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四石简直无言以对。
结果,林子单手支头,美美地睡了一觉。四石再次无言以对。
林子收拾书包时,有些心不在焉,她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多想,却忍不住担心许蔼。两人慢腾腾地走在这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上,似在散步。
四石娇滴滴地说:“走不动了,脚好痛。”
“哦,那就休息会儿。”话罢,林子翻出一张纸,垫在台阶上,便一屁股坐了下来。四石一脸不可思议,轻手轻脚地靠近林子,用认错的口吻道:“其实我脚也不是很疼。”
“哦。”林子挪动脚步,再次慢悠悠地走在路上。猝然,林子顿住脚步,往反方向走:“我试卷还没拿。”
试卷皱巴巴的,还在石阶上。林子捡回手中,才发现这不是试卷,而是一张中考志愿表。林子想了想,实在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发的,然后她把那张被屁股压过、残留两瓣圆形灰印的试卷折过,揣在兜里。
一路上,林子算是有求必应,四石走不动,要休息,林子满住他,原地休息。四石停下来,要看锹甲,林子满住他,任他看个够。三天的小朋友眼中,林子是个威严的阿姨,虽然一一应允,但林子木着脸,周身散发阴沉气息,四石不敢无理取闹了,老实地跟在林子后面走。
到了家门口,林子才看见许蔼的身影,她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一整个下午不见你,你去哪了?”
许蔼把门让开:“我去见石磊了。”
林子掏出钥匙的手顿了一下:“你去石磊家了?”
许蔼摇头:“不是,石磊没在家,他现在陪她妹妹待在诊所。”
“诊所?”林子插钥匙孔:“他妹妹生病了?”
门一开,昏暗的屋子亮了。许蔼进了屋子,才缓缓道出:“他妹妹精神不太好,拿小刀划伤了手臂,他怕她妹妹再做出什么自残的举动,寸步不离地守她妹妹身边。”
林子放下书包,应该是来了兴趣:“自残?他妹妹怎么了,吃错药了?还是精神错乱了?”
“不太清楚。”许蔼低头看了一眼呆坐在地面上四石,扭头对林子问:“四石今天没睡过觉吗?”
林子耸肩:“没有。他精神可好了,一路上蹦蹦跳跳的。林子抬脚要踢他,忽然想到自己摸不到他,只好把脚收回,“我看这小子压根就不用睡觉,之前在楼顶上寻死觅活的,一定是恶做剧。”
四石立马不乐意了,气鼓鼓地说:“我那有,人家是真的很想睡觉。”
林子翻了一个白眼,无语地说:“那你睡啊。”
四石扭捏着:“要做噩梦的。”
“什么噩梦?”许蔼问。
三言两语说不清,林子挑了重点说:“就是四石做了一个驰霍被欺负的噩梦。你们班原来不是有一个叫驰霍的人嘛,他被人诬陷偷书,然后被你们班的人集体霸凌,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许蔼的手轻微颤抖着,她不动声色地背过手,缓了缓,紧抿的嘴松开了:“是不是弄错了,我记得当时被欺负的人是石磊。那个时候,石磊拼命给买了小册子的同学道歉,也许是因为他的行为举止过于异常,班上的人便开始怀疑他,但他也不解释,像是默认了一样。后来……班上的人就开始孤立他,排斥他。我猜他是因为在(1)班待不下去了,才转到(2)班的。”
林子如被雷劈,思绪纷乱:“四石你的梦怎么是反的?”
四石眼神呆滞,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林子把视线从不成器的四石身上移过,朝许蔼问道:“那驰霍呢?他也参与了霸凌?”
许蔼面露难色:“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你都没有认清做的是谁的噩梦,你怕个锤子哦。”林子没好气地对地上三天的小朋友说,她指着小朋友,小大人般的命令口气:“今天晚上你必须给我睡着。”
四石的确很想睡觉,但他不明白凶巴巴的林子为什么一反常态,隐隐间闻到了阴谋的味道:“为什么?”
林子憨憨的笑了:“不知道,总感觉你睡着了就会消失。”
这是艳丽的杀意,四石顿时汗毛竖立。
昏黄的灯光,褪色的木凳子,林子蹲在地上,把志愿表摊在凳子上,握着笔不知道填什么。她抬起头,四石吭哧吭哧地绕着院子跑步,按她的想法,人在精疲力尽的时候很容易睡着,且一觉睡到天亮,于是她“笑吟吟”地“拜托”四石绕着院子跑步,四石哭丧着脸问:“多少圈?”
她沉默地看着不大的院子,过了一会儿,才道:“也就1000米。”
四石咬牙,含泪道:“好。”看着绕来绕去的四石,她由心地笑了。
腿已经麻了,林子还是不知道填什么,她挠了挠头,又托起下巴,似在思考。一旁的许蔼啧啧称奇,她认识的林子,考试不用十分钟,就停笔不答了,写作业,根本就不花时间,直接空着交上去,现在她居然花了快十五分钟的时间在这张像是捡来的志愿表上。
四石实在跑不动了,他刚想停下来喘口气,却看见林子一脸煞气地盯着自己看,他被吓得毛骨悚然,也不管哆嗦的小腿,连忙撒腿跑。
许蔼看不下去了:“就没有想读的高中?”
“没有。”
许蔼本想循循善诱,却被林子打得措手不及,她不死心地又问:“那你未来有没有什么规划,比如你想当什么,律师、医生、老师……。”
林子想也不想:“没有。”
“那你未来想用什么谋求生计?”许蔼继续追问。
谋求生计?林子不自觉出了神,奶奶走后,她便来到了林月手下求生,她可以吃冷汤泡饭,也可以忍受饥饿,甚至不齿地拾人牙慧,没有计谋、手段,光是像个老鼠偷偷摸摸地苟活着,就已经很累了,未来,不需要考虑。
林子按下笔,志愿表满是折皱,也不用揉成一团,就这样放在那堆试卷中,任其生灰。她这么想着,却半天没动。
许蔼蹲了下来:“都说人要有一技之长,再不济也要有一颗积极向上的心。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人要学多久才能掌握一门技术,四年?十年?还是三十年?似乎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在身无长物之下,抵我前行,孤独一掷,贯厚积而薄发,是多么难得可贵。
没有能力提前交卷,那就慢下来,这是也许是最笨的,但也是最有用的。”
“有道理。”林子难得同意许蔼的想法,写不出来,大不了就不交了,反正又不是什么重要的试卷,不对,是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林子拿起试卷,转身上楼。四石大口喘息,边用手比划边发出猴子似的猿声,大体意思是什么自己跑了多少米?还要跑多久?我跑不动了。
林子淡淡看了一眼他,抬了抬什么也没有的胳膊:“不错,已经跑了500米,希望你再接再厉,把剩下的500米跑完。”
四石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他不干了,直接在地上撒泼打滚,又哭又闹地说没天理。林子站在二楼上,觉得换个运动方式也不错,也就默许了四石的行为举止。
直到林子打算睡了,才给四石使了个够了的眼神。四石破涕而笑,算是抗议成功,然后他就躺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抱着无助可怜的自己:“为什么许蔼睡床上,我要睡地下?”
许蔼纠正他:“其实我并不需要睡觉,也不能像人一样睡着。”
有了强烈的对比,四石觉得自己不惨了,他试着在地面上翻了一个身,还被别说,地上的空间还挺大的,然后他又翻了一个身。
林子看白痴一样看他,她对许蔼说了一句:“晚上他就交给你了。”随后,她摁下灯,蒙头睡觉,想了想,她掀开被子,“磨牙、打呼、说梦话,会吗?”
四石腿搭在屈着的腿上摇晃:“没关系我不嫌弃你。”
林子:“谁管你,我是说你会不会磨牙、打呼、说梦话。”
四石认真想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林子警告地说:“你要是磨牙、打呼、说梦话,今天晚上你就去给我数星星。”
四石:“不应该是数羊吗?”
林子把被子一盖:“睡觉。”
凌晨两点,四石刚入睡,便做了噩梦,大叫一声从梦里惊醒。林子顶着困意,将四石请到一楼楼顶,然后指着漆黑的夜空:“数吧。”
林子刚关上门,四石便穿了进来,一脸待夸的小表情,一边用双手比划着,一边兴奋地说:“我数了,只有一颗很大的星星。”
“撒比,那是月亮。”林子骂完,哈欠也不打了,揉了揉眼睛,清醒了几分,看着气不打一处来的四石,彻底清醒过来:“出去,今天晚上睡楼顶。”
四石不明所以地来到了一楼楼顶,数星星吧,啥也没有,睡觉吧,此刻他还心有余悸,怎么可能睡着,百无聊赖,他数起了羊。
凌晨四点,四石太困了,可他又睡不着,于是他心灰意冷,坐在楼板边,开始嚎啕大哭。
“呜呜…我好想睡觉呜呜…我想睡觉…。”
林子满眼是泪,她指着四石,对许蔼问:“他跳楼了会死吗?”
“应该不会。”
林子眼睛一闭一睁的:“交给你了。”说完,她梦游似的摸门爬床。
责任重大的许蔼刚走几步,四石泪眼滂沱的看向她:“你是来哄我的?”
许蔼无奈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四石一抹眼泪,从楼板上爬起来,又眨巴着眼期许地看着许蔼。
许蔼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