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有头债有主，看到没，他在里面，去找他，烦他也好，缠他也好，总之不要来找我了，你要是再来吵我。”林子握紧拳头：“揍你。”
四石在不可言说的压迫下，委屈巴巴地往诊所里走。
许蔼注视着四石弱小孤独的身影：“来都来了，不进去看看石磊吗？”
林子斜眼看她：“石磊生病了？”
“没有。”
在四石的折腾下，林子没睡好，眼皮浮肿，两条细眼看什么都是不屑的：“那看什么？还是说你跟他妹妹很熟？”
许蔼的肩头沉了下去：“不熟。”
鸡鸣一声，黄灿灿的光腾地升起，铺在泥土小路上。
“走了。”林子转身与人擦肩而过，有点眼熟，她顿下来，抬头一看，黑色帽檐下一张温和的笑脸，上次见过，她张着嘴，始终没喊出声。
“吴仁义。他微微点头：“好久不见，林子。”
林子头往后倾，恍然大悟：“好久不见。”
许蔼打量了一眼身着板正的吴仁义，小声问：“他是谁？”
“吴仁义。”还有什么？林子在想，眼睛转了一圈，把嘴抿紧了。
这名字很耳熟，许蔼下意识地转头，看见诊所招牌上周正的字“吴仁义诊所”，她猛地扭头：“你是！？”
吴仁义弯着腰，盈盈一笑：“小妹妹，我和你一样。”
许蔼没说话了。林子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又思维迟缓地想到了什么，眉毛一皱，眼睛更窄了：“我靠，不会吧！刚送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
说曹操曹操到。
四石一脸讨好的笑意，他搓了搓手，嬉笑一声。
林子翻了个白眼，语气嫌弃：“你怎么又回来了？”
四石理直气壮地指着诊所：“他要去上学，我是跟着他出来的。”
顺着四石的指头所指的方向看，石磊背着书包走了出来。
“林子，你怎么在这？”石磊一眼便看到了林子。
林子瞪四石一眼，皮笑肉不笑的：“刚好路过。”
“你眼睛怎么了？晚上没睡好？”问这话的石磊眼睛上挂着黑眼圈，眼球上还有几道怵目惊心的红血丝。
林子咬着后槽牙，扯出话来：“昨天蚊子太凶了，没睡好。”
两个没睡好的人边走边说。吴仁义欲言又止，挥了挥手，告别林子。
林子逃跑似地走。石磊跟着她，有些喘。
四石很快闹起了脾气，林子冷着脸不搭理他，一旁的许蔼只好又劝又哄地带着他。
走着走着，林子放缓了脚步，等后面拖拖拉拉拉的人，随即与石磊闲聊起来：“你妹妹没事吧？”
石磊怔忡一下。
林子觉得自己问过头了，他妹妹的事应该还没传到学校，这么一问，像是故意打听过的，她补充道：“就随口一问。”
“胳膊上划了一个大口子，幸亏发现得早，不然要流多少血。”石磊嗓音有些干涩地说：“伤口已经消毒包扎好了，情绪也稳定了下来，现在睡下了，我奶奶守在她身边，我才放心来上学的。”
林子立马联想到五角钱的小刀、校园里伤痕累累的梧桐树，妈的，是真疯了。
“她有病啊！”
石磊皱起眉，沉着脸。
“我是说你妹妹是不是生了什么病，所以…就…这样…。”林子想抽自己一巴掌。
“都怪我。”石磊突然定住，自责地说：“如果我能在一开始站出来，正确地引导她，她也不至于误入歧途。”
林子挺想八卦的，但她觉得有点多管闲事了。她拍了拍石磊：“走吧，上课要迟到了。”
冗长乏味的语文课。
林子一脸疲倦地盯着墙上挂着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张贴纸。石磊一改常态，目光炯炯地看着课文。
老愚双手撑在讲台上，一脸严肃：“班长把中考志愿表收齐，中午之前交到办公室。我希望同学们能认真填写中考志愿表，这关乎你们的未来……。”
又是未来，林子翻着翻着不动了，似乎这个世界开始催促着步行的人赶紧转弯。
两张白纸被晾在桌子上，一张乌糟糟的是林子的，一张崭新的是石磊的。
林子微昂头，许蔼目不转睛地盯着志愿表。侧眸而视，掠过石磊，目光定定落在四石身上，四石恹恹地趴在桌子上，眼神飘飘忽忽的，似乎有了困意。
石磊拨开笔帽，笔尖对上志愿表，一笔一划地写下最初的约定。
那个夕阳西下，说好的约定。
“对了，你想读哪所高中？”石磊问着。
“我啊！？”驰霍用食指转了一圈篮球，又接住将掉的篮球：“当然是野川一中。”
“野川一中？那可是重点高中。”石磊眯眼看他，调侃着：“你野心不小啊！只是不知道你的实力能不能跟得上你的野心。”
驰霍握住篮球，头微微低垂，故意发出失落的声音：“就我的成绩，距野川一中十万八千里远。”忽地，他抬起头，眼睛亮亮的，“要不我去拜拜学神，没准能沾到一点好运。”
石磊噗呲笑了：“学神可不会保佑瞌睡大王。”
驰霍努嘴：“谁瞌睡大王了，我明明是瞌睡小王。”
“好好，小王爷。”石磊：“看来我要考虑考虑野川一中。”
驰霍用拍胸脯保证的眼神看他：“你放心，野川一中绝对配得上你。”
“我本来就想读野川一中。”石磊正经起来：“野川一中，我是没什么问题，但你就……。”
是故意的挑逗，驰霍知道，他挺傲慢地竖起大拇指，对着自己：“小爷努力一把，绝对够得上。”
石磊没挫他锐气，宠溺地笑着看他。
众星捧月般的簇拥，石磊从不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但他深刻地体会到孤立无援般的心凉。他一手推开了驰霍，用恶劣的态度、恶毒的言语，彻底推开这个愿意相信他的人，当然，他会愧疚，但一想到驰霍可以远离是非，他就会产生莫名的心安，仿佛一切值了。
他挺伤驰霍的。在异样的眼光中，有一束温柔、怜悯的光照在他身后，他知道，所以他会刻意避开。那个冬天，小本子上的圆圈一直在被划掉。
说实在的，这事处理得很拧巴。
和事一样拧巴的是两人。
兄弟有难，却袖手旁观，太不仗义了，驰霍这样想着，心里产生了愧疚，他拉下面子去找石磊，却被狠狠一挫。从一开始他就坚定地站在石磊身后，别无他，就是相信石磊。直到转学前，他都相信着石磊，但他说不出这种肉麻的话，他只是默默地看着石磊，注意他的一举一动。还没等到春天，他怯步了。
中考志愿表从前往后传，薄薄的一张纸，映入石磊眼中，雪白的纸，正如大雪覆盖的花岭中学，那时候，他与驰霍行同陌路。 可是，稚嫩的笑容，真真切切的，还在盛夏，还没离开，风雪呼啸而来，盛夏被埋在了花岭中学，在厚厚的积雪下，无人知晓。
日子越往前走，回忆就越埋得深。
石磊盖上笔帽，站起来，抽起志愿表，昂首阔步，风华正茂的，与平日里睡眼朦胧的污糟样完全不同。
他这一走，林子视眼一下开阔了，她看到四石眼睛将闭未闭的，睡意浓厚。
四石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谢—谢。”说完，他的眼皮不再挣扎，彻底闭上了。因为脸贴着桌面，他的嘴没有完全闭上。照这样下去肯定会流口水，林子想着。还没等到他流口水，他像纸上的铅笔字，被橡皮擦抹掉，且不留痕迹。
林子有些喜出望外：“睡着了还真会消失。”她松了口气，想着总算是摆脱了这熊孩子。转念一想，早上不是又遇到了一个嘛！所以，没完没了！
“你怎么了？”石磊回来看到她一脸沮丧的模样，又瞥见桌上的志愿表：“原来这个呀！我可以帮你。”
石磊坐了下来：“你有没有什么想读的学校，或者我可以跟你介绍一下有哪些高校，你可以结合自身情况，选择合适的学校。”
林子提起笔：“你填了什么？”
“野川一中。”
“不用了，我就填这个。”
石磊皱了皱眉，好心提醒：“这个是重点高中。”
林子两三下填完，抓起志愿表：“所以呢？”然后她扛霸子似的把表交了上去。
结果她被老愚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办公室，且受到了老愚的热情款待——一杯苦得要人命的茶。
“第一志愿填野川一中，你想…跳一跳没问题，但你应该结合志愿与能力综合考虑。”老愚手指重重地敲打着桌面上的志愿表：“还有我之前讲过志愿表要怎么填。可你看你这个，就填了第一批次，还只填了一个，就算你铁了心要读野川一中，也不能一点余地都不留。”
“总之，你这个不行。”老愚拿出新的一张志愿表：“拿回去重新写，给我认真、有依据地写。”
林子一脸灰败地走出办公室。风水轮流转，到赌神了，他急切切地问：“老愚讲了什么，你快跟我说说。”
林子刚瞥他一眼，办公室里的老愚就喊了一声，赌神什么也没探到，不明所以地走了进去，然后里面传来老愚的唉声叹气。
回到教室，林子屁股还没坐热乎，石磊扭头一看：“我就猜到会这样。”
石磊与平日比是真不一样，他有股脱胎换骨的精神劲：“你先了解一下学校基本情况，再结合自身情况，选择你心仪的、有把握的学校。”
林子犯困地趴在桌面上，随便敷衍道：“嗯嗯，我知道了。”她把脸偏向窗户，热浪炙烤着跑道，太热了，红色的跑道似乎扭动了一下，眨眼一瞧，光打碎成星子镶嵌红软的泥里，亮亮的，像红色的星河，在盛夏的暑气，震撼人心地流动着。
“许蔼。”林子迟迟未动，待教室空了，她拿出志愿表，规整地摆在桌面上，“如果这是你的志愿表，你会怎么填？”
许蔼坐在她身旁，对着那张志愿表，心底浮起丝丝缕缕的悲凉：“我也想填野川一中。”
“还有呢？”林子嚓嚓地写下“野川一中”，又翻了翻报考志愿书，把学校代码填上：“老愚说要全部填完，还有呢？”
许蔼一愣：“你在做什么？”她着急地说，“这是你的志愿表，要填也是填你的志愿，怎么能填我的志愿。”
“就当我把志愿表借给你。”林子推过报考志愿书，笔尖笃在下一行空格，催促着：“赶紧的。”
陡地，电流打过心尖，突突的，要跳出来。
“可是，我已经…。”
“哎呀，赶紧的。要不是这张表必须要交，我早走了。”林子打断她，“反正也是乱写，还不如抄你的志愿表。”
静了一阵，林子有些不耐烦，笔尖戳了戳纸，刚想开口，许蔼出声了：“是我共享了你的志愿表。”
第一批次，第一志愿，还是野川一中。许蔼没有给自己留余地，她给林子选了后路。她很清楚，她不能往前走了，但林子不一样，往前走往回走，她都在前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