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下车时天已经黑了,她压着难受,抱着东西跑到垃圾桶前,呕了青白的水,实在吐不出什么了,可一闻到垃圾桶散发恶臭腐烂味,她没忍住又干呕了两下。
她拿手帕擦了擦嘴,犹豫几秒,把手帕丢进垃圾桶。吐过后,人总算好受了些,她重新揽起大包小包的东西。车站有字牌指路,但她不认字,她看前面有位大姐,袖子上戴着红袖套,想应该是车站工作人员,与下车的乘客往相反的方向走。
大姐嗓子喊一天了,语气不是很好,但还是给谢春指了路。谢春感激地对她弯腰道谢,然后急急忙忙赶下一趟车,可一问才知道,要明天才能发车,今天的最后一班车早走了。
谢春只能在车站将就一宿,她买了桶泡面,水不够烫,面又生又硬,但她还是吃了个干净,连汤都舍不得浪费。一晚上,她都睡不踏实,都说车站里有小偷小摸,趁你不注意,提起东西就跑。她虽然一脸疲惫,却不敢闭眼睡去,两只手僵硬围住大包小包的东西。说起这些这些东西,除了一些换洗衣服,洗具用品,还有她妈给弄的土特产,瓶瓶罐罐的,往粗麻袋子里装。因为不好拿出,一路上她都没打开尝过一口。
天亮后,她第一个磕磕碰碰地踏上大巴车,上了大巴车,她挑了一个靠近窗户的座位,把贵重物品搁在靠窗位置,弄完一切,她才安心下来,放松身体,才发现脖子、胳膊又硬又酸,她捶了几下,手圈着包,把头埋下去,开始打盹。
大概过了二十几分钟,大巴发出轰隆隆的声响,谢春迷迷糊糊间感受到窗户的震颤,她揉了揉眼,见高楼大厦飞一样往后退,然后她被这些摩天大楼、车水马龙深深地吸引了。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她表情痛苦地捂住鼻子、嘴,直到她到了火车站,脸色舒缓不少。
与大巴的颠簸不同,火车一路上较平稳,虽然能感受到轻微摇晃,但与油味浓重的大巴比,火车实在好很多。起初谢春是这么想的,后来她发现了火车环境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好,火车上有抽烟的、吃泡面的,以及污糟的人做着令人鄙夷的事,她对火车的好奇,去了七八分。
旷野的风中有一声刺耳的轰鸣声,割裂了风,不知疲倦地一路向北。
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又转了几趟车,谢春磕磕绊绊地找到了同村的林辰。这人和谢春不是很近的亲戚关系,但要称一声婶婶。
林辰和谢春的母亲是一个村的,且都嫁到了花岭村。只是林辰早年间离开了花岭村,大老远地跑到厂子里打工,到底是一个村的,凡是来找林辰的,她都会热情地接待对方,且帮忙把人弄进厂里。在厂里,她不是什么大官,只是厂里缺人,但凡身体健全,都可以进厂,再加上厂里老员工介绍,进厂是铁板钉钉的事,而老员工还可以得介绍费,的确皆大欢喜。
林辰没住在厂里,而是在不远处租了间小平房,一家四口挤在这间出租屋里。林辰有个儿子,叫林豪,和谢春差不多大,十六、七岁,一头乌黑短发,皮肤有些黑,但五官生得优越,他一笑,有股朝气,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谢春见他的第一眼,就有些不好意思。
还有一个女儿,叫林月,刚上初中的年纪,不过已经辍学待在家里了。户口不是本地的,公校没什么希望的,私校又需要砸钱,加上林月比较早熟,看出家里困难,死活不愿去上学,一来二去只能先让她在家里待着,帮忙照顾瘫痪的父亲。
说起来林辰的丈夫,在和林辰结婚没多久,就离开老家,进了工厂。林辰的丈夫前年发生了意外,脊柱那个脆弱的地方一磕,人一下就瘫痪了,家里因此变得拮据,连供林月读书的钱都花出去了。不过林辰并没有打算让女儿放弃读书,她一直省吃俭用,给女儿凑学费,是铁了心,无论如何也要送女儿上学。
谢春在林辰家住了几天,林辰就领着谢春进了厂里。歪歪扭扭地把字签了,上面当即就给谢春安排了宿舍。林辰问她要不要买什么洗漱用品,她摇头说自己从老家带的有,林辰看出她的窘迫,也没多说什么,给她铺好床,再给同住一个宿舍的打几声招呼,便走了。不过临走时,谢春把从老家带的土特产分了一半给林辰,小姑娘的劲比不过林辰,但执着地要给,林辰没办法,也不能在楼梯间一直推搡,不成样子,半推半就地收了。
谢春被分到车间的第一天就遇见了林豪。他穿着蓝色工作服,看起来挺拔精神;短发被帽子套住,漏出硬朗的额头,他面带笑意,阔步走来。那一刻,谢春心中生了说不出的惊喜,这份惊喜让她心跳加快,让她想冲动,想抱住同乡人。
“真巧,没想到你会和我一个车间。”林豪走到她面前说。
谢春沉浸在喜悦中,愣了半拍才道:“好巧啊!”说完这话,她微低着头,有点娇羞的意思。
林豪却没察觉到异样,只当她性格内向、慢热。两人没多说几句话,谢春就被叫走了。叫走谢春的是车间的主任,个子不高,肩膀却很宽阔,人也算结实,大概是身材比列不好,走起路来很有吨位,年纪和林辰差不多,近四十了吧!谢春想。
车间主任带着谢春熟悉了车间环境,以及工作流程。不是什么精细的活,却要人打起十二分精神,因为稍不注意,很容易挫伤手。车间主任拍了拍谢春的手臂,语重心长地让她注意器械使用安全。谢春点了点头,保证般跟车间主任说自己会注意的,车间主任看着谢春,眼睛闪过兴奋的光芒,又叫了一位车间里的老人,嘱咐了几句,便把谢春交给车间里老人带。
车间主任前脚一走,车间里的老人脸色瞬间变了,语气冷冷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到底是人生地不熟,谢春沉住气,老老实实地说:“谢春。”
车间里的老人从上往下地打量她,那双眼睛精明着,很快就摸清楚谢春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语气缓下来:“跟我走吧。”
谢春紧跟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怒无常,但一天的相处下,她发现他外刚内柔,并不难相处,于是她壮着胆子喊他一声师傅。他低着头专心教谢春使用器械,眉目平静,算是应了谢春。
这一天下来,多少会有些疲倦,可谢春并没有,也许是老家干的农活比车间的流水作业还累,再也许是谢春莫可名状的兴奋,使她不知疲倦。她躺在床上,想不起老家宁静的夜晚,入目的是迷人的霓虹灯,像是绕过眼睛,往心底打去,美得不像话。
车间里的日子枯燥乏味,可谢春干劲十足。与厂里其他女工不同,她鲜活的身体,焕发出生机勃勃的靓丽气息,她往那一站,就是一副花卉画,赏心悦目的,让人精神愉悦。
午休,乌泱泱的一拨人,如一营败兵,抱着盒饭,两眼放空地排队打饭。食堂不大,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人,稀薄的空气被大家一抢,食堂每一寸空间,热烘烘的,沉闷闷的。谢春打好饭时,鼻尖冒出细密的汗珠,她环顾一圈,长桌长椅上满是花花绿绿的人,跟老家办喜事一样,座无虚席,只是每个人拿着勺子,大口大口往嘴里送,没有闲聊说笑的意思。她只能“见缝插针”般找个空位,放眼一望,有些眼花撩乱。
“谢春,这儿。”林豪站起来,朝她喊。”
谢春闻声回头,见林豪笑着,朝她招手:“快来,这里有空位。”
谢春抱着饭盒向他走去,食堂的地砖上浮有一层洗不掉的油,踩上去又黏又滑,轻步走,脚底板会发出细小的粘黏声,脚步一重,就会像在光滑的冰面上不受控制地滑向对面的人,谢春轻步走向他,却感觉某个地方不受控制地滑了过去。
整整一圈都是林豪的工友,五湖四海的,操着一口浓浓的口音,笑嘻嘻地打趣林豪:“哎呦,谁家大妹子呀!”
林豪瞪他一眼:“老家来的妹妹。”
那人嬉皮笑意不减:“亲妹妹?还是……我记得你家只有一个上小学的丫头,哦,原来不是亲妹妹,是好妹妹。”尾音上扬。
“吃你的。”林豪踢他一脚,余光不自觉地窥向坐在身侧的谢春,谢春低着头,专心咀嚼,似乎并不在意工友的调侃,他放下心的同时,又感到一丝失落。
和往常一样,林豪夹起碗里的肉给谢春。因为谢春是个容易害羞的女孩,吃饭的时候不好意思夹菜,总是扒拉碗里的米饭,筷子上没有一点油水,林辰叫她别客气,想吃什么夹什么,她就夹了两筷子,然后又不动了,于是林豪一个劲儿给她夹菜,惹得妹妹嘟起嘴,一脸不高兴。这个举动是出于本能,林豪没多想,但他看见工友们亮起来的眼睛,心虚似的别开脸。
同在一个车间,又是同乡的,林豪与谢春越走越近,近到只隔一张薄纸的距离。
路上没几个人,谢春站在路灯下,微黄的光线编织成轻拢的裙纱,柔柔地笼罩在她身上。这个时间段,她应该回宿舍了,但林豪叫她等一下,她没多想,只是单纯认为林豪有点事,拖延了。其实她没必要等,林豪也没必要来,林豪不住宿舍,更不走这条只通向宿舍的路。
没什么契机,就某一天,林豪突然说送她回宿舍。两个人都挺不好意思的,摸摸脖子、低低头的,没说上几句话,就到了宿舍大门口。临别时才想起该点说什么,于是林豪说了句早点休息,应该是说错话了,他抓了抓头发,仓皇地告别,然后屁滚尿流似地逃离现场。
谢春一想起这事,就忍不住笑出声,来的的时候像个威风凛凛的大英雄,走的时候……。
“谢春。”林豪一见谢春,小跑过来:“不好意思我刚刚回了家一趟,回来路上又看见水果摊,买了点橘子。”他有点喘气,急着提手里的东西给谢春。
谢春愣愣的,看着林豪手里提到眼前的东西,红色口袋装的橘子,以及另一个袋子,里面装的是纸盒子,应该是什么贵重物品,她摆手推回:“我不能收,这太贵重了。”
谢春推林豪的手,推不开。两只小手像是在林豪手上来回蹭,酥酥的,林豪反手一套,口袋挂在了谢春手上,林豪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路上看到的,觉得还不错就给你买了。”他指的是橘子。
谢春看了一眼包装好看的袋子:“我真不能收,这太贵重了。”
林豪一手挠后脖颈,一手别在身后:“不值几个钱,就算值钱,我送你是我心甘情愿,反正我已经送出去了,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要回去。”
谢春往前走一步,他就往后三步。微黄的光线暗了下去,看不清林豪的眼睛,只能看到那张笑起来很灿烂的脸微垂着,似乎在看谢春。
谢春攥紧手里的袋子,昂着头,笑了:“你对我真好。”
林豪的手缓缓放下,他站在暗处,看见谢春站在光里,长长的眼睫,弯弯的眼角,琥珀色的瞳孔,每一处都有柔美的光。所以说吗?
不必怀疑,那是一把鬼头刀,而持刀者是刽子手。
不必迟疑,暴怒、淫欲、贪婪、懒惰,而行刑者是刽子手。
哨子一响,他是刽子手。
灰暗的一片,看不清林豪的眼睛。谢春没想到两人间的距离隔得那么远,伸手过去,根本碰不到林豪,除非林豪也伸手过来,但是,如果这样,那就是两情相悦。
她期许地看着他。
“嗨,都是一个村的,彼此之间相互照顾,应该的。”突然,他打碎了期许。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谢春提着东西走进宿舍,同宿舍的女工看到她手里提的东西,一下明白了什么,都呵呵笑着,夸赞林豪,明里暗里都在撮合两人。谢春一听心里的失落感更强烈了,她放下手里的东西,伸手去打开纸盒子,一件散发香气的橘黄色裙子,她蹭地跳起来,拿手捂住嘴,像是她的期待的到了回应,。然后她满心欢喜地展开这条裙子,在女工的起哄下,她穿上了这条裙子。
脱银的镜子里,过膝的长裙,蓬松柔软;腰间陡然一紧,勾出两条好看的曲线;宽领口,露出精致的锁骨。此刻,镜子里的人,恰如袅袅婷婷春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