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好几天没见着林豪了。
说不担心那是假的。谢春找到与林豪关系挺近的工友,想打探点什么。工友一看是谢春,皱了皱眉,瞟了一眼周围,不是个说话的地,摇摇头:“他不会来了。”
工友走了。谢春愣在原地,直觉告诉她,一定发生了什么,她挂着心事,在中午打饭时又找到了工友,这回工友把她拉到楼梯口,点了支烟,才缓缓开口说:“林豪他家出事了。他爸可真不是个东西,前些天又来纠缠他妈,把他妈打得都给送医院了,太他妈狠了。”工友猛吸几口,把烟掐了。
“林豪气不过,拿刀子找上他爸,捅了他爸一刀子。他爸命大,没死,在医院躺着,还让他妈伺候,呸,真是个畜生。”
谢春着急地问:“那林豪呢?”
问到这,工友想再抽出一根烟,夹到手里,又放了回去:“跑了,警察现在四处找他,前几天还跑到工厂找人。”
楼梯口还残留烟味。谢春背靠着墙,慢慢滑了下去,眼泪不受控制地流。
当天下午她就请了假,师傅虽然不大开心,可瞧见她眼圈红红的,心软下来,替她给管理说请假的事。于是她火急火燎地跑了林辰租的出租屋,的确是闹过的样子,窗户碎了,门梢坏了,桌椅缺的缺、残的残。她进来,连张凳子也没有,就这么站着:“婶婶呢?”
她问林月。
屋子里一眼就能看到头,床上躺了个人,林月坐回床上,拍了拍床上的人,低声呢喃什么,又从床上跳下来:“我妈妈在医院。”
之前她听婶婶说过,丈夫前年出了意外,瘫痪在床。所以上门挑事的是林辰的前夫,林豪的亲生父亲。
谢春问到了医院地址,留了点钱,便往医院跑。
谢春是第一次进大医院,有些不知所措,她拉着穿白衣服的人问,一路问到住院部,曲折地找到林辰。主要是她不知道林辰出院了,为了省医药费,林辰匆匆办理出院手续,又留在医院伺候被儿子捅伤的前夫。
若不是小护士八卦,留意过林辰,谢春只会无功而返。
谢春不是在病床边找到林辰的,而是在开水间,林辰手里拎着红色的保暖瓶,要往外走。
“婶婶。”谢春喊她。
林辰半张脸又青又肿,看起来触目惊心的,脖子上有几道红痕,头发松松垮垮的,像是用手抓到后脑勺,没扎稳,乱蓬蓬的。她迟钝了几秒:“谢春啊!你怎么不在厂里,跑医院来了。”
谢春接过她手里的保暖瓶,小声说:“我在厂里听到婶婶家出了点事,担心婶婶,就跑来了。”
这孩子算是有心了,林辰也介绍了好多家乡的人进厂子,但厂子大,一旦不在一个车间,基本就没了联系,林辰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她推人进去,也是能拿介绍费的。
林辰带着谢春出了住院大楼,找了张椅子坐,保暖瓶放在一边。有路过的人会忍不住偷偷看林辰,然后无事发生地离去,毕竟医院里有什么伤残病人,都很正常。
“婶婶,我听人说,林豪他…。”谢春根本说不出口,林豪捅了人,是要坐牢的,“没事吧!”
后面那句声音很小,小到两句话像是断裂了一样。
林辰吸了吸鼻子,喉咙里像是在强忍着什么:“我也不知道去哪了,当时我还在医院,根本就不知道这孩子跑去找他爸了,要不是警察来找我,我压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声音嘶哑而沧桑。
谢春抚着她的背:“婶婶,你别难过,会有转机的。”
谢春来得急,没带什么水果篮子,临走时把身上的钱全塞给了林辰,林辰这次说什么都不要,谢春把钱塞进林辰兜里,撒手就跑,她跑得快,林辰追不上,跑了好一段距离,她才转身,大喊:“婶婶,我下次再来看你。”
谢春有个习惯,坐公交车时喜欢挨着窗户,开着窗户吹风,或者目不转睛地盯窗外。她记得车是沿着一条直线开的,左拐一次,右拐两次,于是她根据记忆中的路线,徒步走回工厂。
工厂地处偏僻。天黑漆漆的,走了许久,远远的,才看见零丁的一点光。
再不到,两条腿就要断了,谢春想。
谢春没从大门进去,听宿舍的女工说东边有道墙,墙下有个被草丛遮挡住的小洞,有人就是从那个地方钻进去,偷工厂里的机械。她到大门时,门卫室安保人员不在,里的灯明晃晃的亮,可里面一点声响也没有。
她走到工厂东边,真找到了女工说的洞,不大,但能勉强钻进去。她趴下去,从外面爬进来,不知道是什么草,锋利地划过她,没割破皮肤,却让皮肤感到一阵刺痛。
她双膝跪在地上,地上有细碎的石沙,硌得膝盖疼,她一只腿支起,双手撑地,要爬起来。猛地,一只粗大的手捂住了她的嘴,还没来得及反应,背上被钢板一类的东西压住,很沉很宽,她整个人被压到地上,头被手往后拽,微微往后仰,能看见高处的探照灯。
她惊慌挣扎着,耳边凑近了背后人的喘息,热气喷进耳里:“别动。”
一听到这个声音,她眼睛瞪大,浑身一僵,直到后背、双腿的肌肤一片冰凉,她心中一颤抖,奋力挣扎着,却抵不过背后凶狠的蛮力。
明亮的探照灯还在转,谢春走进时才发现是多么可笑,转不到黑暗的角落,形如摆设。
谢春没有回到宿舍,她跑到澡堂,这个时间段已经没有热水了,她想也不想,打开水龙头,穿着衣服任水刷刷地冲。
黑暗、疼痛、冰冷,她蹲下去,无助地抱住自己,失声痛哭。
第二天,谢春发烧了,她蜷缩在被褥里,冒了一身的汗。宿舍女工摸她额头,发现被褥湿润得像是泼了一盆水,扶起头昏脑胀的她躺到其他床位,给她掖好被子,又提了一壶热水,放在床底下,嘱咐了好几句才去车间。
上夜班的女工回来,也发现谢春发烧了,见小姑娘在外地没个依靠,可怜的很,去医务室买了点西药,回到宿舍,几个姐妹一起,扶起她,拢了拢药,
端着水,哄孩子似的语气:“来,谢春,吃点药,把烧退了,人就没那么难受了。”
谢春头昏昏沉沉的,看什么都晕,可脑子却很清醒,她哭着不肯吃,身子软软地偎在女工身上,女工很有耐心地哄着她,直到她把药吃下去,几人才散去。
谢春一夜未睡,又发着烧,躺在床上哭了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宿舍里又重归于安静。
大中午,宿舍女工回来,给谢春带了饭,摸了摸她的额头,烧退下了,女工松了口气,见谢春还没醒,搬了张小凳子,紧挨着床头放,把盒饭放在上面,放低脚步声,离开了。
谢春一醒,就蒙着被子,捂着嘴哭,哭了好一会,眼睛又肿又酸,她从床上爬起来,看到床边属于自己的盒饭,手颤巍巍地拿过,打开一看,是已经凉了的饭菜,眼中的雾花聚成泪,大颗大颗地滴到饭里。
她大勺大勺地往嘴里送,咀嚼得很慢,送的动作却不间断,直到嘴里什么也塞不下。
谢春一病便在宿舍连休了几天。管理没说什么,只让她好好休息,病好了再上班。谢春身上没什么钱,她还了工友买药钱,身上零零散散凑在一起也就几块钱。上个月的工钱,想着在厂里也花不了什么钱,干脆寄给了老家的母亲,厂里提供免费的午饭,她平常只需要花点钱在早饭和晚饭,身上就留了一点伙食费,如今就只吃厂里免费的那一顿午饭。
这几日,工友回到宿舍,都会给谢春带晚饭、水果、糕点之类的,是车间主任听谢春病得厉害,需要吃点好的,拜托谢春同宿舍的女工,给谢春带的,谢春每次都会把那些东西丢了。女工一看浪费了可惜,捡回来,大家伙分着吃了。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女工们也看得出来,车间主任对谢春有意思,车间主任年纪是大了点,可手里有权,家境也好,大家伙便开始撮合两人。
性格温和的谢春发过一次脾气,女工们也不敢撮合了,只是车间主任的忙还是帮的。
再次见到车间主任,谢春重重打了个冷颤。咽了咽唾沫,她紧攥着手,怒瞪一脸谄笑的车间主任:“谢春,你要是病还没好,不着急上班,先把病养好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谢春往后退,厌恶地皱起眉,狠狠剜他一眼,便愤愤地离去。
车间主任瞧着她扭头去的方位是厂长办公室,嘴角一勾,痞痞地笑了。
谢春是来告状的,厂长阴沉着脸听她讲人神公愤的污糟事,谢春讲完,眼泪哗哗地流。厂长像是听了什么笑话,轻笑一声,走到谢春身旁:“谢春同志,凡事要讲证据,没有证据就指责一个无辜的人,说小了是流言蜚语,说大了这可是诽谤。我知道我侄子最近在追求你,就算你对我侄子无意,也不能这么糟蹋我侄子的一片真心。”
谢春揩干泪,恶狠狠地瞪厂长:“我不干了,把我的工钱结给我,我马上离开。”
厂长坐回椅子上,一脸为难:“谢春同志,既然你要走,我也拦不住,只是离职手续一时半会儿处理不下来,况且你请了这么多天的假,财务那边也是要清算的,这样的吧,我让财务那边抓紧时间办,争取下个月十五结给你。”
谢春愤怒地拍桌:“厂长,你怎么能这样。”
厂长背往后倚:“谢春同志如果你再无理取闹,我只能打电话给保卫科。”说着他拿起坐机电话,拨通了保卫科号码。
谢春在虎背熊腰的安保“簇拥”下离开办公室。她收拾收拾东西,当天离开了工厂,她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工厂像一头狰狞的凶兽,蓝色铁皮里,发出嘶吼声。走远了,听着像是咀嚼时上下牙磨刮声。
偌大的城市,谢春找不到落脚地。她没去找林辰,四处问了问,才知道警察局在市中央,离了几十公里。她找到电话亭,想拨电话,心中想的是家乡的母亲,于是她拨动号码,电话需要转接,她没能和母亲说上话,只能让那边帮忙传了句一切安好。
谢春唯一的钢镚没了。她掮着由床单裹成的包裹,突兀地走在大街上,但没人觉得她奇怪,都埋着头,着急地离开大街。
谢春抬头看了眼天,乌云密布,估摸着一会儿要下雨了。
立交桥下,两道雨幕一左一右地挂,谢春往中间靠了靠,雨水哗啦啦地往中间的河流泻,河流霎时翻滚起来,看着触目惊心,谢春腿都软了,
她往后退,背后猛地一股力,谢春失去重心,往前倾。
“扑通”一声,谢春掉进了水里。
她在河水里挣扎着,岸上的几人视而不见,争先恐后地抢谢春的包裹,有人扯出橘黄色的裙子,看了一眼,不满意,手一挥,丢进了河里,然后被湍急的河水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