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精神病院,雷南在此待了近两个月。他突发奇想地告诉护士长,自己没病,护士长冷眼看他。
来这的精神病患者都说自己没病。
雷南是要债的。干这行的都不惜命,不把别人的命当命,同时,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他们用残忍的手段逼迫债主还钱,甚至在他们这一行有套谈之色变的酷刑。他们的目的有两种,一种是要钱,一种是要命,并不真的把人弄死,而是给人留着一口气,活下去的人,一辈子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这类人胆小怕死,宁愿苟延残喘,也不肯见阎王,活不下去的人,万念俱灰,带着全家跳楼自尽,这类人懦弱无能,容易被激怒而剑走偏锋。
雷南本打算干完这单,就金盆洗手,回老家娶媳妇,老老实实过日子。
白老板见他矜矜业业,多次挽留他,但他去意已决,白老板苦劝无效,咬牙放人,不过在此之前必须把最后一单干了,他没多想,爽快应了。
晚上他语重深长地劝他弟——雷北,也金盆洗手不干了,他弟年轻气势,势头大好,说什么也不愿意,两人理念不合,不欢而散。
第二天早上,他带着几个兄弟去要债。一间破出租房,几个人围着一个男人,男人满脸胡渣,神情颓废,有一点响动,就过电般打颤,不过能看得出来,男人受过良好教育,他高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这年头戴眼镜的大多是读过书的文化人;穿着白衬衣,不白净,但纽扣规规矩矩地扣到第一颗,衣摆扎进裤腰,系了根皮带,皮带上有雕纹的金属扣。
雷南是个不识大字的文盲,对文化人多少有些仰慕,他对男人态度不算恶劣,但也不算礼貌,门、窗,都是几人打碎的,这一片狼籍,几人“功不可没”。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个不用我教你吧。”雷南一脚站着,一脚踩在凳子上,手里拿着把水果刀,手法娴熟地削梨。
他们有个规矩,许个削梨的时间,等对方拿钱出来,梨削好了,还没见到钱,那就打,或是对方求饶求宽限、出言不逊、无动于衷,削梨的人就会削断梨皮,让手下的人去打。
男人破罐子破摔,身子一仰,认栽似地瘫在床上。黑皮鞋晃了晃,雷南这才注意到玻璃碎片上油黑的倒影,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走过去,发现男人的皮鞋擦得发亮。
雷南没有削断梨皮,而是兴致勃勃地走过去。兄弟几个没敢动,看着他对男人伸出手,对着这举动感到莫名其妙。
软硬兼施,硬指的是雷北,他凶狠,暴戾,要债简单粗暴,是真不要命的那种;软指的是雷南,他这人很有意思,会分根烟,和人吹嘘几句世事难料,会苦口婆心的劝人回头是岸,像极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明白人,但是吧,一到必要关头,他比谁都不要命,活脱脱的雷北。
兄弟们都对他敬之,远之。
男人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他不敢轻举妄动,一脸狐疑地盯着面无表情的雷南。
雷南见他傻不拉叽的看着自己,没跟他客气,一把揪住领子,把他从床上拎到地上。
男人擦到地上的玻璃碎片,“啊”了一声,手背上立马冒出血口子。这功夫,雷南已经削好了梨,男人也快半死不活了,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雷南不想犯晦气,梨,他没削,人,他没弄,他纠结着,浪费时间。
他不削梨,就要被人削,他不弄人,就要被人弄,根本没得选,他把刀尖对准男人,像个真正的恶人:“钱呢?”
男人抖抖地说:“我现在身无分文,是真拿不出钱。”
其实男人的基本情况,他们早就掌握了,男人的家庭可以称得上宽裕,父母安康,妻美心善,儿女双全,体面的工作,实实在在的赢家,在染上赌博后,借了高利贷后,输得一塌糊涂。
没办法,染上赌博的人都很难意识到逆风翻盘存在的概率极低,都幻想着用进货的价格发一笔横财,从心理上安慰自己,这不是偷来抢来的,一切都是上天的眷顾,殊不知,上天在看笑话。
“这我不管,我只管拿钱走人。”梨皮掉了,雷南咬了一口梨,没有动手的意思。
兄弟几个看到雷南脚边的梨皮,相互看了一眼。
男人顾不得流血的手,跪在玻璃渣上,哀求着:“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是真没办法了。”
混黑社会的,都知道“求”字不管用,管用的是手里的东西。
雷南发愁地看了一眼天花板,粉刷没多久,很白,很平,看得出粉刷的师傅手艺不错,灯泡是新的,没有蚊虫尸体,他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丢下手里的梨,一拳砸到男人脸上。
男人背撞到床沿,紧接着胸上又是一脚,如唇柔软的肺裂开了一样,疼痛剧烈,血涌到嗓子眼,嗓音呜呜的,“求你,不要杀我,我会凑钱,我会凑钱,求求你,不要杀我。”
该怎么跟他说求人,不是这样求的。
雷南蹲下来,重重扇了男人几巴掌,眼镜掉在玻璃片里,看起来与玻璃碎渣没什么区别。男人失去眼眼镜,变得紧张、不安起来,连忙去摸眼镜。
雷南摇了摇头,钱要不回来,白老板会不满意的,他这个人心胸宽广,不会跟自己过不去,但他这个小肚鸡肠,肯定会为难自己,不让自己离开,白老板喜怒无常,真摸不透,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该是个头了。
林辰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虽然要一直吃药控制,但这点买药钱,也攒够了,是时候成家立业,过安稳日子,雷南想,对了,要是结婚了,林辰的孩子是不是要喊自己一声爹,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不管是男是女,都挺好的,以后供他/她读书,攒彩礼/置嫁妆,自己不需要他/她给自己和林辰养老,就希望他/她能好好过日子,当个普通人,不违法不乱纪,铭记不染黄赌博。
男人摸到长长的、尖锐的玻璃,一头扎在雷南小腹里,血涌出来,染红了玻璃,他两只手血淋淋的,有自己的,有雷南的,他往前倾,压在雷南身上,玻璃陷得更深了,他甚至能感受到里面柔软的脏器。
雷南想捂住伤口,他太疼了,手根本不敢触碰半分,但手下意识动了,水果刀插进男人身体,他都没反应过来,他只想推开男人,于是握着水果刀的手,一用力,男人眼睛猛地睁大了。
一切发生在几个眨眼间,兄弟几个冲上去,分开两人。雷南意识逐渐涣散,他看见有个面生的兄弟站在门口,冷静地打电话,面生的兄弟打了两通电话,在他闭眼前,又打了一通。
雷南睁开眼睛,转了转,知道自己在手术室,在医院,便阖上了眼,再次睁开眼,知道自己在病房,在医院,又阖上了眼。
雷南一醒,雷北激动地喊医生。医生象征性地做了检查,嘱咐几句话便离开了病房,雷北在一边手舞足蹈的,像个吃糖的孩子。
他的眼睛有点红,里面是狰狞的红血丝,看来没好好休息,他问渴不渴,饿不饿,痛不痛,搞得雷南都不知道先说什么。
雷南单独在一间病房,这意味着要多花一笔钱。出这笔钱的只会是雷北出,他端了一杯水,扶着雷南小口小口地抿,雷南不渴,只是顺着他动作,做出应有的反应。
雷南缓慢躺回床上,他放下水杯,严肃认真:“哥,现在情况不大好,小王八羔子当场就死了,那几个兄弟现在还在警察局里蹲着,你醒了,估计不久就会有警察来找你,不过你别怕,白老板给你请律师了,你只要配合律师,配合医生,这事还是能翻篇的。”
雷南动了动嘴,发现自己声音暗哑低沉,像是被声音吓到了一样,他一句话也不敢说。
“哥,从现在起,你是一名精神疾病患者,你完全不知道自己杀了人,你是和小王八羔子玩游戏,玩着玩着,小王八羔子死了,多亏上门讨债的,他们及时救了你一命。”
雷南听得云里雾里的,花了好半天,才明白这是白老板的安排,自己只需要照吩咐做事。
于是他从市人民医院转到了精神病院,连林辰的面都没见着,匆匆地被赶到这。
这家精神病院,他多少了解一点,私立的,费用贼高,口碑什么的不提,就医院的楼房,一看就是拿钱垒的,贵气的,让人高不可攀。
以前想攀,没能力,现在攀上了,觉得自己还真有点精神病,不攀点好的,攀什么精神病院。
现在想想,他连警察的面都没见着,怎么就被秃头律师、光头医生安排好了。
马德,一切都是白老板一手安排的,那男人的妻儿想必早已安顿好了,就等着自己上门,同归于尽。自己要是死了,这事一了百了,把柄、欠款都烧成灰烬去吧,要是没死,把柄、欠款还是烧成灰烬去吧,至于自己,白老板有的是手段让自己开不了口。
不仅如此,雷北还会对心地善良的白老板感激涕零,心甘情愿的给人卖命。
雷南坐在木椅上,抬头是挂着丝缕白云的蓝天,低头是一帮精神病。
暂且称呼为病友,病友一,健谈、活泼,喜欢长篇大论,经常对着柱子、树木、空气慷慨激昂地演讲,雷南无趣时也会听,但内容似乎是天文地理,他一句话也听不懂。病友二,古灵精怪的,热衷扮演各种角色,最近他好像在扮演尸体,不睁眼,不说话,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直撅撅的,可以以假乱真,不得不说,这位病友很有天赋。病友三,性格内向,容易害羞,言行举止都没什么异常,他也说自己没病,不过,来这的都这么说,他说自己是被家里人强制送到精神病院的,不过,来这的都是被家里人强制送来的,他说同性恋不是病,这儿好像没人说过句话。
探视时间为三分钟,也不知道哪来破规矩,搞得跟监狱似的。
雷北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要是再晚来几分钟,今天就见不到他哥了。
“哥,最近过得还好吗?”
病友稳定发疯,饭菜诱蝇,算……好吧!
只有三分钟,说不了几句话,雷南不能浪费时间,“林辰怎么样了。”
开口就浪费了一句话,林辰是他一次讨债回家的路上捡的,当时要债没费多大劲,人挺乐呵的,于是发善心捡回路上乞讨的林辰,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是狗熊,林辰无依无靠,精神还有点问题,受到他细心照顾,也就从了,两人的关系突飞猛进,直达谈婚论嫁的地步,他干的这行,风险大,可钱来得快。
他把林辰藏起来,想着在干个几年,攒点钱,退休后去乡下过日子,为此,他私底下找小弟打探过林辰的老家——花岭村,没听说过,但这不影响他想和林辰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他托了人,在花岭村盖房子,又提前把林辰送过去,等这边事一完,就拿着车票去花岭村,监修房子。
“**省**市**县花岭村,你去找一个叫林辰的女人,她是我未过门的媳妇,你的准嫂子,给她交代一下我这边的情况,叫她别担心,说我过几个月就回来,记住往小了说,她受不得刺激。我出租屋里还有点钱,你拿去接济她。还有你以后别干这行了,白老板不是什么好人,这事有蹊跷,你听哥的,想办法抽身而退……。”
一声哨响,护士们巡警似的出动,亲人重逢的感人时刻,护士们忒不讲情,拽着雷南就走,雷南头往后转,想再看一眼自家弟弟。
雷北坐着,懒散地翘着二郎腿,看着他哥被拽进病房的滑稽画面,嘴角不禁上扬。娶妻生子可是人生大事,当然需要家人把控。
雷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然后,他被人捞出了起来。
啊啊啊!!!我有罪,请让我在监狱里进行劳改,而不是让我在精神病院里听精神病人讲拯救世界的光辉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