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醒来就能听到咿呀歌声,周佳丽失眠很严重,必须听歌才能睡去,按父亲的话说这叫矫情。
白薇给自己梳了两个辫子,系上红领巾,出门上学了。路上听到狗叫声,兴奋了一下。
白薇喜欢发动机的突突响声。雷北把她放到校门口,话也不说,骑着摩托车走了,轰隆声渐远,直到听不见,她才转身进校门,一个月前起,雷北突然负责接送她上下学,这人话不多,也不闹腾,她挺满意的。
教室里响起读书声,也就班主任听得下去,白薇想,真不明白,小孩子读书,为什么要拖着长长的尾音,拖沓冗长,就这样还能受到老师夸赞。她磨了磨牙,翻书念了起来。
白薇看上去有些不高兴,班主任上前,问:“怎么了白薇?”
“老师我耳朵疼。”白薇指了指耳廓。
班主任偏头,看她的耳朵,小声询问:“怎么会疼呢,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白薇知道为什么会疼,她摇头:“我不想去医务室。”
“不想去医务室,那去医院?”
白薇苦笑了一下:“不了,下午母亲会来接我去的。”她随意打发了班主任,班主任对她可以算无微不至,但她有种隐秘的感觉,班主任像是心存芥蒂,对她有隔阂,班主任能在其他同学面前笑时大幅度弯唇角,但在她面前笑时嘴角拘谨地扬,这让她浑身难受,她不在乎被人排斥在外,但她不喜欢被有心讨好的人排斥,哪怕一丁点,都会让她感到紧张不安。
她仔细想了想,并没有发现破绽,可为什么班主任会疏远自己,索性班主任还没有察觉到,她还有机会补救。
她稍微动了点心思,与班上的人打成一片,然后在投票选班长中一骑绝尘,这事出乎意料,连原来的班长都没缓过劲,她是众望所归,理应当担任班长一职,班主任思量再三,还是让原班长继续任职。
大动干戈地投票不如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这个道理她早就明白了,她可以从容不迫地面对独揽大权的班主任,但这样并不能给她带来好处,她要做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让班主任不能心安理得地宣布结果。
果然,班主任看她的眼神躲闪不定。
下课后,同学们都知道不公平,纷纷来安慰她,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是班主任感到愧疚,产生自责感,然后抵消莫名的隔阂,但班主任只是心虚地往这瞟了一眼,夹着课本走了。
她的心沉了沉,她感到班主任离她越来越疏远,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最重要的是她失败了。
雷北站在路口,打理过头发,一寸短、很蓬松,看起来很精神,心情似乎不错,吹着斜斜的口哨,懒洋洋地目视走来的白薇。
白薇奇怪地看他一眼。
“老板,今晚回来。”他的语气很平淡。
白薇下意识想到转学、搬家、母亲、父亲。
“知道了。”白薇一脸心事,随口说。
雷北看她,似乎长高了,头发也长了,梳着两条与她阴郁气质不符的辫子,雷北弯下腰:“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白薇抬头,与雷北平视,“问什么?”
雷北在讨债中遇到过老奸巨猾的狐狸,他们说话有理有据,有过人胆量,和长年累积下的人脉,在要钱不要命的亡命徒面前,他们没有趾高气扬的蠢态、嚣张跋扈的态度,而是不卑不亢的平视对方,从容不迫地谈判,他们很容易唬住人。
白薇就是这样,不卑不亢,对什么都从容不迫,鲜少失态,有时候冷静得过分,其实注意观察,会发现她只是不在乎,像孩子不在乎地上蚂蚁的死活,但会静静看蚂蚁是死是活。白薇眼中的蚂蚁太多了。
“比如你父亲会在家待几天,比如……。”雷北笑了一下,没把话说完,“你会知道的,就在这几天。”
白薇对雷北卖的关子不感兴趣,她心里想的是班主任,上一个学期,她与班主任的相处的确很融洽,为什么开学才一个月,班主任像是变了一个人,疏离而陌生。
雷北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到达小区门口,他摘下头盔,跟着白薇一起进入小区。路上遇到狗吠,他吊儿郎当地问:“你们这能养狗?这可够吵人的。”说着,他环顾了一圈小区。
白薇停下来,按惯例丢了根火腿肠,狗马上停止吼叫,转身去叼火腿肠。
“这么大一条黑狗,你用根火腿肠就驯服了,厉害。”雷北竖起大拇指。
白薇看着狗,不理雷北。
走到家门口,雷北上前按了门铃,不到五秒,周佳丽挤着一张笑脸迎接白薇,她蹲起来:“宝贝女儿,放学回来了呀!你看这汗流的,累了吧!来,妈妈给你擦擦。”
母亲似乎忘了,自己不是走路回家,况且自己也没有流汗。
王佳雪牵着白薇进门,全程不看雷北,雷北自己走进去,关上了门。
白成山坐在沙发上,手里拿了份报纸,分了眼神给白薇:“放学了!”
不是问句,但白薇还是答:“嗯,放学了。”
白成山继续看报纸。周佳丽为白薇卸下书包,各种嘘寒问暖。雷北看着气氛十分诡异的一家三口,顿了顿,走到白成山面前。
白成山看了一眼雷北,叠好报纸,带着雷北上楼了。
于是一楼只有周佳丽和白薇,以及厨房忙碌的阿姨。
“去写作业吧!”周佳丽的语气很生硬。
白薇点了点头,捡起沙发上书包,回房间了。她翻开练习册,思绪不由地飘,应该是转学,或许既转学又搬家,那明天的家长会还去吗?母亲会去吗?还是父亲去,父亲不会去的,他一向不抛头露面,但母亲好像也不爱抛头露面,叫雷北吧,但他手臂上有纹身,班上的男孩子看到了,肯定会围过来烦人的。
真希望今晚父亲宣布转学的事,最好不要搬家,还挺舍不得黑狼狗的。
白成山没留雷北吃晚饭,会议室讲了几句话,雷北就走了,走前还以为不明地瞟了一眼周佳丽。
周佳丽敲了敲门,温柔地喊:“宝贝女儿,吃饭了,吃完饭再写。”
作业早就写完了,白薇没让她重复一遍,从房间出来。她牵着白薇走到饭桌前,活跃气氛似地说:“来,吃饭了。”
“薇薇,你读几年级了?”白成山问。
“六年级。”白薇老实道。
白成山好像点了头,又好像没点:“快上初中了。”
谈话到此,戛然而止。
白成山一直没提转学的事,白薇轻声道:“明天要开家长会。”
“什么时间段?”
“下午。”
“明天下午我有事,叫你妈去给你开。”
白薇不说话了。周佳丽身形一僵,尴尬地往嘴里送食物,然后一直咀嚼,像是在吃牛排一样。
白薇看得出来母亲并不想去,她也不想母亲去,她不想母亲和班主任碰面,一个人就让她气喘吁吁,两个人是真搞不定。她时不时看向父亲,希望父亲能改口,但父亲很忙碌,吃完饭就上楼了。
父亲一走,母亲也走了,饭桌前只有白薇。一楼安静极了。
今晚没有歌声,父亲一回家,家里似乎变得更冷清了。
第二天早晨,周佳丽给白薇梳头、系红领巾,她手法生疏,耽搁了不少时间,一会儿拿笔,一会儿拿练习本,走前还有捎上一块面包,显得极其忙碌,上车后,她把东西全扔给白薇,手支着下巴,一直在盯窗外的风景。
白薇看着手里的铅笔、草稿本、面包,她早就不用铅笔了,这本草稿纸早就用完了,还有她吃过早餐了。
车停在校门口,白薇对母亲说了句:“我去上学了。”
周佳丽始终没转过头。
一下车,白薇径直走到垃圾桶面前,把手里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丢了。
时间一晃到了下午。班委带着志愿红袖套,打扫教室卫生,摆好座椅,提前泡好茶水,站在门口、讲台,随时欢迎家长到来。
家里面没具体说谁来,反正雷北是不会来的,白薇站在走廊里,眺望远处校门口。周佳丽弓着身从车里钻出来,由于是第一次进学校,她有些不知所措,不像其他家长有目的地朝一个方向走。
白薇就这样静静看着她。
她从包里摸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边打边走,走进教学楼,还没见到白薇,就被热情的同学请到教室坐,喝上泡好的茶。
对着脸蛋红扑扑的同学,周佳里笑了,温柔的、甜美的、不属于白薇的。
除了几个班委在教室里协助班主任,其余同学自由活动,有操场上玩的,有图书馆里看书、写作业的,有走廊里竖着耳朵打听情报的,白薇在走廊尽头,蹲着写作业。
写了一会儿,教室里的家长陆陆续续走出来,但周佳丽迟迟不出来,白薇有些恐惧,心脏快速跳动,她走到窗户边,看见王佳丽与班主任对坐着,桌上有杯茶水,看样子,周佳丽没喝,她好像在听班主任讲什么,又好像在出神,总之,她们的聊天不是很热烈。
白薇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她们不会是一个战线的。白薇有着强烈的想法。
“白薇这孩子很优秀,学习这方面完全不用担心,和班上的人相处的也很不错。”班主任的语速很慢,像是斟酌字眼:“就是,白薇这孩子总是心事重重的,做事过于谨慎,像是怕出错,总是给自己压力,这孩子做事很认真,是好事,但也不能长期处于紧绷状态,该适当放松,劳逸结合。”
周佳丽偏着头,漠然地看着窗外。
班主任顺着她的视线别过头,看见白薇面无表情的站在窗外,眼睛直直向这看,她的心没来由地咯噔一下。
周佳丽站了起来,脸很冷,周身散发生人勿近的气息,她自顾自地开门走出去。
还有同学没走,推了推白薇的肩,好奇道:“这是谁的妈妈呀!好漂亮,简直像个电影女明星。”
“我妈。”白薇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好像只是在客观陈述某件事。
白薇跟在周佳丽身后,偶有学生,偷偷地瞟周佳丽,白薇才意识到母亲是漂亮的,至于像电影女明星,白薇不赞同,母亲不会笑,一张脸在电影海报上死气沉沉的,怎么会像电影女明星!
班主任看着渐远的母女二人,一前一后,保持一小段距离,走到校门口,门口停有辆私家车,司机下车,转到另一边,为大人开车门,大人坐上副驾驶,司机关上门,又转回另一头,小孩开门,上车,没有多余的动作。
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有过一点肢体接触。
班主任脑海里响起周佳丽走时说的话:“她就是个怪物。”
听到狗叫声,王佳雪烦躁地“啧”了一声。白薇却难过起来,她不能在母亲眼皮底下,给黑狼犬投食,声音越来越近,母亲的脚步越来越急促,隔着铁栅栏,黑狼狗停止叫,拖着长舌,眼珠子亮亮的,哈嗞哈嗞喘气。
周佳丽受不了,她觉得这条黑犬能冲出来一口咬断她的脖子,鲜血喷涌而出,弯弯曲曲流成几股,最后汇聚在白薇脚底下。
母亲怕狗,逃似地快步离开,白薇遗憾地看了眼黑狼犬,紧跟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