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

作者:朱斌峰 更新时间:2023/5/25 14:36:22 字数:10424

1

不知从何时起,江湖中便流传起一首小诗:系马朱雀柳,微雨蝶双飞,天地一鸿鹄,四海任我行。

这首小诗说的是两个名动江湖的武林人氏:金陵朱雀巷的司马世家、徽州双蝶小筑的胡家堡,此二者行走江湖,四海之内,无与争锋。据传,司马世家祖辈曾为明朝大内锦衣卫,后随朱氏灭亡而遁迹江湖,终于武林中的名门望族;双蝶小筑胡氏是从徽州乡间突然崛起的一脉。其实,江湖就是传说,没有传奇何也有江湖?

有人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江湖,可我没有自己的江湖,我不会杀人,却喜欢女子。

我叫司马无名,是司马世家的一脉单传的少爷。那时的金陵,虽不再是帝都,但它仍四面敞开在粼粼的阳光,街衢阡陌,高阁三重,玉辇纵横,一派繁华的景象。司马府邸就像垂翅的大鸟落在朱雀巷里。我的家平日很静,看不出有什么非常之处。我的姓氏是以传世绝学桃花剑威震武林的,可我自小身体孱弱,年幼多病。父亲见我资质太差,怕我学本门剑术一知半解,会辱没了祖宗,会断送了司马家的名声,并不教我武功。父亲曾私下感慨:看来司马家的桃花剑就要绝后了。可我无可奈何,于是及至成年,就只能去酒家买醉了,只有在温柔乡里度春风时我的患了关节炎的心才不会疼。

为了使司马氏名声扫地,父亲让一个叫雷子的人,时常假扮我或者说借司马无名之名行走江湖,干些除暴安良的事儿。雷子是我的家僮,自小就伺候我,并伴我长大。小时候,他常要我和他玩一种游戏,就是用竹尖刺满树的桃花。他与我年纪相仿,长得也有些相像,但他是个哑巴。他或许就是另一个我。

这天,李家庄又有马贼骚扰了。

每次李家庄闹马贼,都是雷子假扮我去摆平的。我偷偷跟踪雷子去过一次李家庄,见过那种剿匪的场面。入夜,李家庄在断断续续、含含糊糊的狗吠声中睡去,突然,村前的长江矶头上数十个火把骤亮,把江面照得灯火通明。我很诧异:矶头并没有船只,那些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不一会儿,火把便像蝗虫般飞向了李家庄。村头石拱桥,一只灯笼高高挂起,就挂在那棵歪脖子的槐树上,它的光亮惊飞了几只栖在枝头的乌鸦。灯笼下,雷子脸上半掩黑纱,一身白袍玉树临风地挺立着身子。等马贼逼近,雷子手中的剑便舞动起来,寒白的剑花一朵朵地绽放。我看见:每一朵梨花开后,便有一个马贼应声倒下。我看得心急气躁,热血涌动,真想那时那刻的雷子真的就是我。我在心里暗暗地为雷子用力,我数着剑花,直到最后一个马贼额头开起一朵梨花仰面倒下时,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我没料到:雷子杀完马贼后,竟会咿咿呀呀地狂喊一阵子,然后挥剑在石拱桥上刻下了:天涯剑司马无名。看着七个大字,我感到羞愧,就落荒而逃了。此后,我再也不去看雷子扮我杀人。

这样的事件屡屡重演着,这让我或者那个叫司马无名的人捞了不少的名声。其实,我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每次都要给雷子买帽子。雷子平时从来不戴帽子,但不戴帽子的人怎能是赫赫有名的司马府的少爷呢?于是,买帽子成了我义不容辞的事了。

可最让我窝火的是:每次雷子从李家庄回来,不要任何报酬与奖赏,却要让我挨他一剑背。我想:那也许只是雷子想打我一下出出心中的不平之气吧!但就为这,我已被雷子刺了三年的剑背了。我曾气急败坏地问过雷子:什么时候才能不刺我呀?雷子不说话也不能说话,只用剑写出了六个字:等你能躲开时!于是,我就试着躲开雷子的剑,却没有一次能逃开过。有些日子,我整天琢磨着雷子出剑的方位,捉摸着怎样才能避开那快如雷电的一击,想着想着几乎将温柔乡都忘了。有时,我自以为可以躲开那一击了,但雷子的出手的角度不停翻新,屡屡从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刺出剑来,让我防不胜防。也许我今生注定躲不开他的剑了。

但无论怎样,司马无名的名声在武林中声名鹊起,我被誉为武林四少之一了。而我是什么,是不是一只牵线的玩偶?我锦衣华食,但活得并不正大光明,不像个真正的男人。

2

可莺儿却是个真正的女人。

金陵桃蹊畔,灯初上时分,市井娼家便笼上一层揭不去的沉纱,暮日给雕栏濡上残旧的鸦黄。那时,我常系马柳下,留宿不归。我每次去找的人都是莺儿,莺儿是桃蹊的女子,比我早出生些许日子。她白皙丰满,娇艳绚丽,就像盛开的迎春花,不过是开在夜晚的春风里。当二楼小阁里,青竹杆挑起合欢花图案的罗帐,夜风吹得柱香袅袅淡淡,溢出柔柔粉粉的暧意。我会沉溺于莺儿流连忘返,在狭邪艳冶中颠狂。我逼视着自己奔突的情欲,我为自己感到悲哀,但我真的没有办法呀。

我对莺儿有着莫名的依赖,就像面对失散多年的姐姐。一个个灯火阑珊时分,我喋喋不休地向她倾诉我的卑微、我的苦闷。

我气愤地说:“李家庄真是个多事的地方,那里每年都要闹腾几次,总有各路马贼出出没没,难道那里盛产马贼?”

莺儿很好奇:“李家庄是个什么地界?在哪儿?”

“李家庄就在百里之遥的采石矶畔,那只是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村庄,三百来户耕田的农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栖,整天干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活儿,而且,那个村庄并不富裕,黄泥墙的土屋,堆满破坛破罐的家什。我真不明白那些马贼到底去那儿抢什么?也许这世道乱套了,马贼雪亮的招子都变瞎了!”我心中的倾诉欲一触即发。

莺儿更好奇了:“那是马贼的事,干你何事?”

我猛地从床上站起,欲骄傲地挺立起自己的身子,可是一览无余的身体让我慌忙坐下,钻进被子后才底气不足地说:“我……我是司马家的少爷……我是天涯剑司马无名!”

莺儿听完“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被她笑恼了,大叫:“我知道我很好笑!我知道我很好笑!”

莺儿停住笑,默默地看着我。

我继续喊:“我知道我很好笑!”喊着喊着,便泪流满面了。

莺儿伸出手,轻轻地抚着我的肩,用温暖的手安慰着我年少孱弱的心。

我哭泣起来:“我真担心呀:如果哪一天,雷子被马贼杀死了,我还能不能以司马无名的名字活在世上?有时,我想自己到底是谁,想着想着就糊涂了,就连自己是不是司马无名都拿不准了,就抓个家仆连逼问他:我是谁呀?……莺儿,你说,我到底是不是司马无名呀?”

莺儿认真地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真的是司马无名,司马家的大少!”

我止住泣声:“我真的恨我父亲,如果他能多养一个强壮的儿子,就不用找人做我的替身来光宗耀祖了,就可以让我坦坦荡荡地做个浪荡少爷了。我活得累呀,我是活在司马家的名声下的一只小白鼠呀!”

莺儿也变得伤感起来,眼神淡淡地飘向窗外。

我扳过莺儿的脸,感叹:“不知道双蝶胡氏有没有活得和我一样累的人哦。”

莺儿一怔,半天说了句话,像是自问,又像是问我:“其实,我们何必要知道自己是谁呢?”

……

有些夜晚,莺儿还和我一起琢磨躲开雷子之剑的法儿。我会拿着一个凤尾竹枝,对着卧室里的镜子,模仿雷子出手的手法刺自己,然后一次次地试着如何避开那一击。我习惯用凤尾竹当剑练习,那还是小时候玩剑刺桃花的游戏的方法,虽然有些孩子气,但这种以竹当剑毕竟了胜于无。我练来练去,苦思冥想。莺儿就一直注视着我,不时地比划两下,让我茅塞顿开。我知道莺儿善舞,但不会使剑。但就是和她在一起,让我把雷子那八十一剑的出手方位与躲避方法都想透了,可我仍没有信心躲开雷子的剑。

莺儿说:“你就是司马无名!你得有信心!”

我对自己说:“是的,我就是司马无名,我得有信心!”

可是,信心这种玩意不是说有就有的,我真期望有一天,能以自己的名义重见天日。

3

这天,当李家庄人再次热热闹闹地给司马堡送来感恩的红匾时,我书房后的桃林桃花粉面含羞地开了。

雷子是跟着李家庄的人回来的,他风尘仆仆,眼睛却异样地贼亮,透出疲惫中的兴奋,透出猫捉老鼠的狭黠。他沉默地站在我的面前,缓缓地抽出了剑。我挺直身子,让风向身后掠去,目光凝在了他的剑上。雷子倏地出剑了,我在剑影中一闪躲过去。雷子刺出了三十六剑,我都避开了。雷子停了停,突然快速地连续刺出了四十五剑,我闪转腾挪,虽然出了一身冷汗,但还是躲开了。那八十一剑都是雷子平时常用或已用过的招儿,我在挨刺后都把它们研究透了。雷子又停了下来,面色凝重,眼睛觑成一线锐利地盯着我,我知道他要发怪招了。我全神戒备,警觉地像只猎犬,连身上细微的毛发都竦竦发抖了。雷子终于刺出了那一剑,这是一个我从末见过的新招术,但我居然成功地躲过了。雷子一怔,既而笑了一下。我还站住不动,等着雷子的剑。雷子笑着摇摇头,转身走了。我还从末见过雷子如此晴朗地笑,我知道我能躲开雷子的剑了,于是大笑,笑得桃花一时间灿烂起来呼啸地碰撞起来。

自此以后雷子不会再刺我了,我如释重负,有种从牢笼里解放出来的感觉。可没想到雷子从此失踪了。没有了雷子,我忽感形单影只,我不再去酒家寻欢了,我似乎忘了莺儿这个人,我变得冷漠而矜持了。

半年后,李家庄又来人相告,说又有一帮马贼来骚扰了。

那天,阳光蹦蹦跳跳在我家客厅的窗棂上,像一粒粒饱满的果实。父亲坐在太师椅上,深深地看着我。父亲从没有如此深切地看过我,我好象一直被他忽略着。他的目光让我嘭然心动。半晌,父亲说:“你去李家庄!”

我一怔,脱口而出:“父亲,雷子不见了!我不会武功呀!”

父亲拈着长须大笑,声音震得屋顶抖下几线尘埃:“你不是躲开过雷子的剑嘛?你是能躲开雷子的剑的第三人!你也是江湖一等高手了!”

我急了,像被赶着上架的鸭子大叫:“父亲,可我没学过剑呀!”

父亲停住大笑,眯着眼微微地笑:“你跟雷子身边已练了十年剑了!你记得那个雷子和你常玩的竹刺桃花的游戏嘛?你记不记得你被雷子刺了多少次剑背?那都是在练本门武功绝学桃花剑!”

我惊讶地张着嘴,看着父亲的嘴唇,说不出话来。我似乎看见他的嘴里飞出了一群金色的蜜蜂。

父亲目光灼灼地盯着我:“记住,你就是真正的天涯剑司马无名!”

我像从长长的梦中醒来。我能听见我的腹中仿佛有一只青蛙一鼓一鼓地高唱了,于是带着父亲赠给的月形长剑,连夜去了李家庄。

李家庄还是那个李家庄。夕阳西下时分,我站在李家庄村头的石拱桥上,看见桥石上曾被雷子刻上的我的名字,已被风雨漫漶模糊不清了。我忐忑而又兴奋地等待着,等待那只挂在槐树上的灯笼重新亮起。我知道为了那个属于自己的名字,我将飞蛾扑火了。我等待夜色将我淹没,我将在火中涅槃。

夜真的很深了。突然,矶头方向火把如星群般亮起,并向我蜂拥般地包围过来。我看见人影隐隐绰绰地晃动起来。那些马贼在火光和夜色的碎裂处弥合处奔跑挥舞,动作夸张、僵滞,张开的嘴巴发出无声地呐喊,那情景就像黑白片中的慢镜头一样。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就像耳聋了,但我能感到一股冰冷的杀气正快速地逼来。我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时候舞起了剑的,我发现手中的月剑竟如孩提游戏时所用凤尾竹枝一样灵活自如,我用得就是雷子所用来刺我的出手方位刺桃花的,我觉得自己不是在杀人,而是将竹剑刺向满眼的桃花,于是我的面前尸体跟着凋落的桃花越堆越多……

4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听说那班被我杀死的马贼是巴山蜀水的崆峒九妖,他们是正是邪我不知道,但名字多多少少有那么几分邪气儿。

那天晚上,我真的很兴奋。杀光马贼后,我提着带血的剑一路狂奔至桃蹊娼家,急切地想告诉莺儿什么。也许我是想告诉莺儿:那月剑出鞘意谓着我长大了,意谓着我那梅雨般的漫长的青春期该划上一个句号了;也许我是想告诉莺儿:那些马贼不是我杀的,他们是自己撞向我的剑花的,的确,那情景就像幼时我见过的月蚀场面:当月亮被天狗越吃越小时,一群鸟儿层层叠叠地扇动翅膀,奋不顾身地扑向一团火塘,在火中“噼噼啪啪”地集体自焚了……也许我并不想告诉莺儿什么,只想和她携手挺胸从黑夜走向阳光下。

可是,没有也许。

那天,我奔上桃蹊娼家二楼,一眼就看见窗内烛火摇曳,就像一只暗淡的火把。我急不可耐,高喊着“莺儿”就推开了门,然后冲了进去。没料到我冲进了空空荡荡的黑暗,虽然屋内一支红烛火光吞吐,但空无一人。

我转身走出门外,在楼梯上来回走动四处找寻,边寻边喊:“莺儿!你在哪儿?莺儿,我来了——”喊得一个个房间烛火惊颤地熄去。

整个院落沉默着,没有回音。

半晌,一个灯笼小心地移了过来。

我仔细看去,看见的却是老板娘。

老板娘一脸惧意地看着我,结结巴巴:“司马……大少……”

我疑惑地看着老板娘:“你身子颤抖得厉害,怎么?你冷吗?”

老板娘没有说完,只瞥了眼我手下提着的带血的月剑。

我知道她是被我的血剑吓住了,院落的人和空气都被我的血剑吓住了。我将剑插入剑鞘,对老板娘笑笑:“别怕,我只是来找莺儿的,不会少你银两的。”

老板娘话变得流利起来:“司马大少,莺儿姑娘今个……走了。”

我一怔:“走了?她去哪儿了?”

“我……我不知道。她给你留了个东西……让我交给您。”老板娘说着递上一节凤尾竹。

我接过凤尾竹,端详半晌,叹了口气,将凤尾竹向楼下扔去,黯然回到莺儿曾经住过的房间。

我想我不会想念莺儿很久的,我长大了,在心里丢失一个人又有什么?

5

数天后,在金陵故都的酒肆,在古道西风下的客栈,有人借着酒兴在谈论一个叫李家庄的地方,谈论一个叫司马无名的天涯剑客,谈得逸兴横飞。这只是又一个江湖上的传说,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另一个传说所代替的。就是这些传说使江湖注入了兴奋剂,使江湖栩栩如生起来的。

此后,一个叫天涯剑司马无名的剑手,背插一把月形长剑行走江湖了。我发现每次我抖开长剑就会开起朵朵如桃的剑花,并且,没有人能躲过我抖开的那些寒寒的剑花。我被传说着,并在传说中志得意满起来。我变得孤傲起来。我只对对手说一句话:我是无名!我常常想:当今武林,舍我其谁?我就是那把扬眉出鞘的剑。

但我有时也会满腹狐疑迷惑,有些事情真的很奇怪:我不知道雷子去了哪里,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李家庄那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的小村子,会如此频繁地被马贼骚扰。也许江湖就是个谜,也许我就是谜。

这个世道,谜实在是太多了,比如:比月亮更黑的会是什么?

一个有月的夜晚,一勾银月,恍若黑夜的牙齿,将月华泻在旷野上。我独坐在旧城垛上,听风声呜呜如埙吹响,看月亮慢慢升上西楼。这是我到西京之后,独坐的第九个有月之夜。

我是随胡家班从徽州一路流浪来到西京的。胡家班是旌阳戏子,他们每至一处,必搭台搬演《目连戏》。他们在台上作相扑跌打、翻桌翻梯、斛斗蜻蜓之状,引来掌声不绝。而我只是浪子,跟在后面干些搬道具跑龙套的活儿混碗饭吃。我已经跟随胡家班一年零八个月了。戏班里没有人知道我真实的姓名,他们都说我是个懒散沉默的家伙,他们叫我“狗儿”。或许我真的是他们在路上捡到的一只野狗吧。

而每每有月的夜晚,我都会独自走上高处,在月光中缄默地守护着内心。我知道比月亮更黑的是孤独。自从离开司马府后,我成了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我曾一夜之间剑挑黑山白水的长白山十二堡,我杀人无数,但从不杀没有武功的人和女人。我累了,于是就混迹于胡家班。我之所以如此,还有个原因——那就是我喜欢上胡班主的女儿胡蝶,她天真烂漫,就像一朵山花含苞欲放在我枯寂的心里。而夜晚,面对月亮,我只能守口如瓶,如守住内心的黄金。我不能说,我只能以一个浪仔的身份混迹于尘俗人群中。我知道,这世上没有人知道狗儿与无名会是同一个人,因为,看见过无名手中剑的人,都已经死在那柄剑下了。其实,狗儿和无名又有什么区别呢?

月色渐隐,我走回戏班。这个时分胡家班的帐篷里该是鼾声此起彼伏了。可出乎意料的是,此夜,帐篷里灯火通明,似乎要把戏班的桐油燃尽。我走进帐篷,看见年老的胡班主正颤抖着瘢痕暗隐的手,捧着一片画着虎纹的白纸,花白的头发一如冬日的枯草在夜风中抖抖索索。一旁,胡蝶如花的脸上泪痕如雨水冲洗而过。我知道那张白纸是什么——那是血牒。近年来,江湖上一群头戴虎纹面具的人潜然而起,欲独霸武林,屡屡向各大小帮派下此血牒,接牒者必死,由此掀起一场场血雨腥风。我没想到这个小小的戏班也会接到血牒,看来胡家班也不是一个平常的乡间小戏班。我不说话,默默地走进属于自己的角落睡去。在梦中,我听见自己的那柄已生锈的月剑发出颤悠悠的绝响——

月呀月,一场暴烈的黑暗即将来临!

6

天近黄昏,胡家班已逃至离西京二十里之遥的黄桷塬。这支由五辆马车组成的车队,拖儿带女地跑了一天,已疲惫不堪了。胡班主叹了口气说:“就在这儿扎下吧!”他知道怎么逃都是徒劳,但又不能不逃。这是个黄土高坡,光秃秃的塬上竟有一棵孤零零的黄桷树,在夕阳上更见苍凉。塬下有十来户窑洞,头束白羊肚头巾的农人唱着信天游钻进钻出,一派炊烟袅袅的平和景象。

帐篷很快搭了起来,我坐在黄桷树下,眯着眼打起瞌睡。我的眼前一条人影轻盈如蝶地一闪,接着便听见一句轻声轻语的话飘来:“狗儿,你知不知有人在追杀我们呀!你不是我们胡家班的人,你快点走逃命去吧!”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胡蝶,她隐隐的关切,让我的心“砰”然一动。我原本想坐观虎斗的,但此时却改变了想法。我想:为了胡蝶,我的剑该出鞘一回了。

天色渐暗,塬上静寂。我将胡蝶抱住,如风轮般旋转起来。胡蝶刚嗔怒地骂了句“臭狗儿”,便惊住了。因为,一束束火团如箭簇纷纷射向塬上,我的身前身后火团在呼啸,帐篷着火了,塬上顿时成了火海。塬下,数个农人抛去白羊肚头巾,戴起虎纹面具“嗷嗷”地冲了上来。我迎了上去。我仍抱着胡蝶,但右手多了一把剑。那剑就像一勾银月。我舞起剑来,剑花朵朵,从一朵变成两朵、三朵……渐渐成了一树花开朵朵的桃树。当我舞到三十六朵时,便嘎然停住。我看见虎纹面具的人们横七竖八地躺在我的脚下。三十六朵剑花就是三十六个人的死亡,对此,我从未失手,我有足够的把握。

我放下胡蝶。胡蝶惊木了,半天才恍若醒来,惊惧地盯着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狗儿,你是谁?”

夜色从天空漫下,黄桷塬静了下来,死亡的呼吸渐渐散去。土塬上,只剩下我、胡蝶与胡班主。我们面对面地沉默地站着,似乎要站成塬上的黄桷树。我耐不住了。我说:“我是无名!”胡班主忽地上前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像被海水淹没的人抓住舢板,老泪沿皱纹流下:“无名!你是天涯剑无名!好了好了!我们有指望了!”胡蝶怔怔地看着我,她的眼神让我伤感,我真想自己还是她眼中的狗儿。

夜深了,坐在土塬的风中,胡班主缓缓地向我说起这场变故的缘由。这是个很俗套的事儿:胡班主不是戏班班主,他是徽州双蝶小筑胡家堡的掌门,自从虎面客欲一统武林后,作为江湖正义帮派,他们便被追杀着。胡班主说:只有杀了虎面客,武林才能太平。胡班主又说:他希望当今能有一才俊,为正义而战,搏杀虎面客,解武林之危。他说这话时,目光充满期待地看着我。我不想再卷入江湖,可我能感到胡蝶的小手就像小兔爪般紧紧地掐住了我的手。我看着天上惨白的月亮无奈地笑,我想我只有为爱情而战了。

于是,我收到了虎面客的回约。我是在西京古城门上张贴出约战书的,虎面客的回约也贴在城门上,两封书信就像银鹰的双翅在风中扑拉拉地响。于是,整个江湖泛起波澜,有人雀跃,有人期待,有人传唱,暗波涌动的江湖一夜之间轰动起来。而我心静若水,我记起自己好久没有喝酒了。

这是个风流云散的黄昏,坐在西京的望月楼上,我从早上喝到黄昏,已渐入“疑是松来扶”的醉境。就在我喝掉第十八坛酒时,我的对面多了个老人。老人面目清癯,一身打扮半佛半道,他悠然坐下,喝了一口酒,对我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你就叫我佛面僧吧!”

我也斜着眼笑:“你来?你也懂酒?”

佛面僧摇摇头:“不!我懂剑,更懂剑客!”

一股冷风吹入胸口,我直觉他就是虎面客,但我不说。

佛面僧拈着白须,盯着我:“一个真正的剑客,他的敌人不是仇敌不是江湖,只是自己!”

我“砰”然心动,他的话竟比酒更让我感到熨贴。

佛面僧自斟自饮自说自话起来:“华山论剑也罢,剑啸江湖也罢,那只是一招而得而已。而谁能打败自己内心的对手?你看,月儿出来了——那光亮下面的阴影,像不像牙齿咬噬着月儿?那就是人内心的暗影,是欲念、仇恨、妒忌、孤独……人呀,谁能不被这些内心的敌人击败?”说毕,佛面僧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飘然而去。

我怔怔地看着佛面僧的背影,恍若听懂了他的话,却又陷入了更大的迷惑。人生是否就是一个谜?

7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终于到了。

月亮渐渐丰盈起来。我早早地站在西京的城楼上,在等待如约而至的死亡绽放昙花一现。在出发前,胡班主邀请了几个武林老人为我设宴饯行。席间,武林老人们夸我为正义而战的精神,并屡屡向我敬酒,把我当作某种意义上的英雄了。在酒过半巡之后,胡班主面色酡红,深深地看着我,一字千钧地说:“无名,你血刃虎面客归来,我就把你和小女的婚事给办了!”他说得很艰难,像是誓言又像是鼓励。我知道我已是一柄淬毒的剑,心里有的只是悲壮。当我绝然而去时,胡蝶突然扑入我的怀里,狠狠地在我脸上咬了一口转身而去。

是夜,城楼四野无人,万籁俱寂。这样的约战是没有看客的,虽然此夜整个江湖人的目光全聚在这儿了,但没有人前来观战。一些宵小之辈不敢来,惟恐恶战殃及池鱼;一些武林高手不会来,此战关系到剑客的尊严,怎能被人旁观?我站在高处的风口上,我仍能感到一个月牙印在脸颊上隐隐作疼,我在等待暗夜花朵的绽放。

月亮爬上半空时,西风更烈了。突然,我听见古埙从远处飘来,如诉如泣,如歌如风。接着,我看见一条人影飞上城楼。他面罩虎纹面具,飘然若飞,只是身影比我想象中瘦削单薄了几分。我与虎面客凛然相对着,半天不动,似乎要站成两个石雕。沉默显然是为了爆发,是为了积起全身的力量,是为了最后的一击。古埙仍在吹,那乐声已打湿我的青衫。我不能不发了,我清啸一声,月剑爆开九九八十一朵剑花,逼向虎面客。这是无声处的惊雷。虎面客倒下了,一如被射杀的夜鸟。我一怔,我没想到虎面客竟如此不堪一击。我的第一朵剑花就击中了他的额头,其余的剑花全没派上用场。难道我把对手预想得过于强大了?

就在我迟疑间,一纸血牒带着尖利的啸声而来。接着,胡班主跳上城楼,他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不再是颤微微的老人,而变成一只神气活现的猎豹了。他仰起头,一阵夜枭式的怪笑从喉咙间滚出,震得城楼古砖暗尘四起。胡班主收住笑,目光寒寒地盯着我:“无名,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找你!”

我一愣,脱口而出:“为何?”

“你还记得莺儿吗?她是蝶儿的姐姐。”胡班主眼睛觑成一线,射在我的脸上。

我惊讶得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你对莺儿说过的事我都知道。她是受我指派潜在娼家,专门刺探你司马家消息的。那个李家庄的马贼就是由她统领的。”

我愣神地看着胡班主,眼前浮现出莺儿如花的脸。

我真想问问莺儿此时又潜伏在哪儿,可嗓子干涩得发不出声来。

“可江湖实在是太大了,可我的女儿只有两个……无名,你太年轻,中了老夫的计了!你知虎面客是谁嘛?是我的大师兄,他从没有发过血牒,从不想一统江湖,那都是我借他的名义做的事!这几年来的江湖恩怨是非,都是我一手策划的!我那师兄该死,我们同奉一师,为什么打小他的武功就比我高?二十年前,我用计让师父将他逐出了师门,他就此消声匿迹了。可这二十年来我一直觉得他在暗处盯着我,让我睡不好觉。六年前,我收到了他的一只海螺,从那海螺纹上,我看出他已练成了本门绝世武学听风掌了!我要成为武林霸主,我必须要杀掉他,但我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就一面假借他的名头搅乱江湖,一面预设借刀杀人之计!那黄桷塬的虎纹面具人就是我的人,是我派他们作势来杀我,逼你出手的!这不,你真的杀了他杀了他——”胡班主喜极而泣:“我再不用怕了,当今江湖,舍我其谁?”

我心一点一点地变硬,冷笑:“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胡班主停住喊声,微微一笑:“无名,你不是喜欢我的蝶儿嘛?如果你听我的,和我小女成婚,你就是可继我衣钵的武林霸主的乘龙快婿了!如果你不听我的,你必死!我早在饯行酒中给你下了毒!你还能奈我何?”

我黯然。

突然,胡班主像看见鬼怪似的,盯着虎面客的尸体惊呼起来:“不!不!那不是他!”胡班主冲上前揭去虎面客的面具,脸由红变青然后变灰,像被一口痰堵住了嗓子,咔咔地怪笑着扑下山去。

我知道胡班主疯了。他能不疯嘛?那个蒙着虎纹面具的人竟是他的女儿胡蝶!

我也呆住了。我杀死了胡蝶!我想哭却哭不出声来,我终明白临别时胡蝶一咬是什么意思了。我将月剑抛下城楼,面对天上圆月跪了下去,我长跪不起,直到月儿消失——

8

第二天,我将胡蝶抱至黄桷塬。在那棵黄桷树下,我用黄土掩去胡蝶,并在她的墓碑上写下“蝶女小筑”四个字。之后,我陪胡蝶坐了很久。我知道胡蝶真的睡熟了,但我还要走,可又能走往何处?

入夜,在月亮出来之前,我要离开胡蝶了。我看完胡蝶最后一眼起身走下塬去。在一个破旧的窑洞前,我看见了那个半佛半僧的佛面僧正眯着眼看天。我并不看他,径直往前走。佛面僧长喟一声说话了:“那个月圆之夜,我吹了一夜的古埙”。我站住脚,并不回头。我只想用耳朵听他说话。佛面僧的话儿如风低徊:“人呀,一辈子都在逃亡,都在被内心的敌人追赶。我的师弟二十年来一直生活在恐惧中,我已武功全废,却能用一只小小的海螺将他逼疯了。月亮是没有牙齿的,是人被自己内心的月蚀咬死的。”那些话如蜂针扎入我的心,我说不出什么。也许爱就是胡蝶内心的伤口,那么我呢?我内心的敌人是什么?我不再停留,扑向塬下。

我又回到了司马府,我不知道除了司马府,我还能去什么地方。我在司马府消声匿迹了三载,慢慢舔着自己的伤口,直只到江湖上那个叫司马无名的人就像一片云朵散去。

某日,又是一个日出江花红胜火的江南美好的日子,这是父亲历年来远游的时节。父亲又要远离司马府长游江湖了。我默默地送父亲至长江矶头的八角亭处。父亲踏上木船时,突然转身说话了。他告诉我一个秘密:其实雷子就是父亲的私生子,是我异母同父的哥哥,并且是个真正的哑巴,他去司马宗祠守祠去了。而李家庄不是那种乡间平常的小村庄,而是武林盟主的总坛所在地,当然,当今武林盟主就是父亲了!父亲还说:从今天起我司马无名就是司马府的一府之主了。父亲说得隐隐闪闪,似乎很吃力。对此,我并没有因意外而惊讶,我只是想我能否再给雷子买一顶帽子。而那时,孤帆远影碧空尽的长江上,一只蚱蜢舟悠悠游来,舟中飘出一片女子的歌声,那歌声让我一惊,似乎闻到了一丝来自江湖的春天的消息。歌声反复,间有笛音相和:系马朱雀柳,微雨蝶双飞,天地一鸿鹄,四海任我行——我想我该再走了。

多年以后,在古道村巷,有人会看见一个青衫的异乡人,他常常用手去抚摸脸上的一块月牙状的印痕——那就是我。我走在我的江湖,我永远在路上。我常看着天上的太阳想:这辈子,我还能遇到莺儿吗?若是真的遇见,我该如何面对她?我常看着天上的月亮想:我内心的月牙到底是什么?比月亮更黑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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