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某场战斗之后，地点在城市的废墟之中——至少在孩子们的想象里是这样。
“来晚了吗？”
银发的“魔法少女”从并不存在的传送门中走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沉重。她叫莉莉，十一岁，最近刚掉了颗门牙，但扮演起高冷战士时倒是很有天赋。
“也不算太晚。”
回应从废墟——实际上是体育器材垫堆成的“瓦砾山”——后面传来。北玲躺在那里，眼睛盯着体育馆高高的天花板，那里有一块水渍，形状有点像她记忆中某个星系的星图。
“成功了吗？”莉莉继续念着台词，同时小心地避开地上真正的碎石——体育老师总说整理器材时别偷懒。
“成功了但也失败了。”
北玲说完这句就闭上了嘴。按照剧本，接下来该有一段悲壮的独白，关于牺牲、关于希望、关于传承。但她只是躺在那里，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渍。
莉莉等了一会儿，试探性地接话：“是吗...不必悲伤，因为死是凉爽的夏夜，可供人无忧地安眠。”
空气安静了五秒。
北玲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你，哪抄的句子？”
“书上看来的……”莉莉有些犹豫的开口说到，“我觉得挺有意境的”
“意境个头，现在是冬天。”北玲站起来，顺手把莉莉头发上沾着的羽毛掸掉——那是从破掉的羽毛球里飞出来的，“而且死人不会觉得夏夜凉爽，死人什么感觉都没有。”
“可剧本说要‘富有哲理’...”
“那就说点实际的。”北玲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真实的城市，“比如...‘帮我告诉我妈，冰箱第二层还有半盒牛奶，记得喝完别浪费’。”
莉莉眨眨眼：“这不够英雄。”
“真正的遗言从来不够英雄。”北玲轻声说，“更何况，剧本是我写的，而且这句台词应该是我说的。”
北玲看了眼有些软糯的莉莉，揉了揉她的头 然后转身露出笑容，“好了，今天的‘沉浸式情感训练’结束。解散。”
孩子们欢呼着跑出体育馆，讨论着待会儿去买哪种口味的冰淇淋。北玲看着他们离开，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
“那么，重新自我介绍一下。”
“我的名字有很多，喜欢我的，认识我的，恨我的，对我的称呼都各不相同，但我最喜欢的一个就是我最初的名字，林北”
“当然现在，你可以叫我北玲，表面上是星海市第一小学五年级三班的转学生，实际上——”
“——是有着三十年工龄的魔法少女。”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
“一个小学生声称自己三十岁。但事实如此。我的时间...被固化了，在成为魔法少女的那一年。生理年龄锁定，外观不再变化，而心理年龄和经验正常累积。所以你们现在看到的，是一个有着三十年战斗经验、却顶着小学生外壳的...嗯，老兵。”
第二天，五年级三班的课堂上，北玲站在讲台旁，比旁边的班主任矮了一个头还多。
“我叫北玲，刚从外地转学过来。”她的声音清晰但平淡，像在念一份说明书，“喜欢看书和安静。请多关照。”
然后她鞠了一躬，标准得挑不出毛病，也平淡得让人三秒后就忘记细节。
班主任老师补充了几句欢迎的话，指了指靠窗的空位。北玲走过去坐下，拿出课本，动作流畅得像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事实上，她确实已经这样做过很多次了。在不同的学校，不同的城市，甚至不同的世界。转学生是个完美的身份——足够引人注意以便观察环境，又足够普通不会引发深究。
课堂在继续。数学老师在讲分数，窗外的梧桐树掉了最后几片叶子，前排两个男生在传纸条，后排的女孩在笔记本上画卡通人物。
北玲看着这一切，手里的笔无意识地在课本空白处移动。等她回过神时，纸上已经画出了一幅简略的星图——塔林星系，第四行星洛萨，还有地联舰队的标准巡航阵型。
她迅速用数学公式覆盖了那些线条。
下课铃响了。几个同学围过来，带着孩子气的好奇。
“北玲你从哪里转学来的呀？”
“你以前学校什么样？”
“你会玩原神吗？最新版本！”
北玲一一回答，答案都经过仔细斟酌：从一个“小城市”来，以前的学校“差不多”，游戏“听说过但没玩过”。每句话都真实，每句话都留有余地，每句话都不会导向更多问题。
她成了班级里一个安静的存在。成绩中等偏上，不突出也不落后；参加活动但不争抢风头；有礼貌但不过分热情。像一个完美的背景角色。
只有莉莉偶尔会用探究的眼神看她——那个在“扮家家酒”时总被北玲纠正台词细节的女孩。但孩子的好奇心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被新的游戏、新的动画片吸引。
这样就好。北玲想。
观察者就应该融入背景。
放学后，北玲常常最后一个离开。有时她会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看着夕阳把课桌染成橙色；有时她会漫步在回家的路上，故意绕远，穿过不同的街区。
她在观察。观察这个世界的日常韵律。
菜市场里讨价还价的声音，公园里老人下棋的对话，公交车上学生讨论考试的焦虑，便利店店员对熟客的微笑。这些都是文明的脉搏，平稳，规律，尚未被绝望的阴影笼罩。
但阴影确实存在，只是很淡。像远处地平线上的积雨云，大多数人注意不到。
北玲注意到：地铁站里那个总是蜷缩在角落的流浪汉，眼神一天比一天空洞；报纸社会版角落里不起眼的报道——某公司大规模裁员；网络上某些论坛里越来越极端的声音。绝望的碎片，细微但真实。
蚀会以这些为食。一点点，一点点，像霉菌在潮湿的角落里生长。
所以她偶尔会“散步”到那些地方。路过地铁站时，“不小心”掉下一张足够支付几天食宿的钞票；在报摊买水时，“随口”提起某个正在招人的地方；在网络论坛里，用匿名账号发一些温和缓解情绪的帖子。
微小的干预。小到不会改变文明进程，就像给生锈的铰链滴一滴油，不是为了改造整个门，只是让它暂时不发出刺耳的声音。
夜深人静时，她会爬上公寓楼顶。这里能看到大半座城市的灯火，像倒置的星空。
通讯器有时会收到信号。破碎的，延迟的，跨越数光年才抵达这里的只言片语。她不主动联系任何人——那太危险，信号的往返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但偶尔会有信息“泄漏”出来。可能是某艘经过的飞船无意中转发的战报，可能是某个坍塌的通讯节点最后发出的广播。就像在海岸边捡到的漂流瓶，里面的信件已经字迹模糊，但还能辨认出一些内容：
“...洛萨地表抵抗仍在继续...”
“...第三舰队重新集结...”
“...魔法少女代号‘银羽’确认阵亡...”
银羽。北玲记得她。一个喜欢在战斗服上装饰羽毛的女孩，说那样看起来“更轻盈”。她们曾在同一艘母舰上接受训练，分享过一包过期的克纳军粮，味道像加了香料的石膏。
现在她死了。在三点二光年之外。
北玲关掉通讯器。那些战争，那些死亡，那些燃烧的世界——它们真实存在，但在这里，在这个屋顶，在这个看着城市灯火的夜晚，它们只是遥远的故事。
不能说。不能告诉任何人。知识本身有重量，高级文明的知识对低级文明来说可能是压垮脊梁的负担。更危险的是，一旦这个文明意识到星海中有战争，一旦他们开始朝那个方向张望，他们就会被看见。
而被看见，就可能被卷入。
所以她只是看着。记录着。偶尔，在确保不被注意的情况下，清除那些可能滋长绝望的“霉菌”。
太阳照常升起
一周后的自然课上，老师在讲太阳系。
“地球绕着太阳转，月亮绕着地球转...”老师在黑板上画着示意图。
一个学生举手：“老师，那太阳绕着什么呢？”
“太阳系绕着银河系中心转。”老师回答。
“那银河系呢？”
老师笑了：“那就太远啦，我们这堂课讲不完。”
北玲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真实的太阳。它正在下沉，把云层染成粉色和紫色。在这个世界的人类看来，太阳是他们的中心，是他们理解宇宙的起点。
他们还不知道，三光年外有一颗太阳——或者说，三颗太阳——正照耀着一个战场。那里的天空不是粉色，而是被能量武器染成的病态绿色和紫色。那里的孩子不会问“银河系绕着什么转”，他们会问“我们明天还能活下来吗”。
下课铃响了。孩子们涌出教室，讨论着周末的计划。
莉莉跑到北玲桌边：“北玲，明天我们要去公园玩‘星际探险’，你来吗？”
北玲收拾书包的手停顿了一下。“...看情况。”
“来吧！你每次都说得很有道理，虽然有时候听不懂。”莉莉眨眨眼，“比如上次你说‘真正的遗言都不够英雄’，我后来想了很久呢。”
北玲看着她。这个十一岁的女孩，这个还在换牙、相信魔法少女、会在游戏里认真扮演英雄的女孩。她不知道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子，不知道英雄的遗言往往根本来不及说，不知道有时候幸存比死亡更需要勇气。
“好。”北玲听见自己说，“我去。”
莉莉欢呼着跑了。
北玲慢慢收拾好书包，最后离开教室。走廊已经空了，夕阳的光斜射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走到公告栏前，那里贴着学生们画的“我心目中的宇宙”。有飞碟，有外星人，有彩虹色的星球，全都充满童稚的想象力。没有战争，没有死亡，没有吞噬希望的阴影。
这样就好。
她转身离开学校，融入傍晚街道的人流。上班族匆匆赶路，主妇提着购物袋，情侣牵着手散步，流浪猫在墙头打哈欠。
一切平常得令人心碎。
一切平常得值得守护。
走到路口等红灯时，她抬起头。天空已经变成深蓝色，第一颗星星开始闪烁。在那些星星之中，在某一个方向，三点二光年之外，战争还在继续。
但那不是这里的故事。
绿灯亮了。北玲随着人群走过马路。
太阳依旧升起，西线无战事。
今天如此。希望明天也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