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玲习惯在早餐时打开电视。
不是因为她多爱看晨间新闻，而是因为这是一种完美的伪装，她即可以借此保持信息的收集，同时还能完善她的人设。
“...接下来是本地新闻。”女主播的笑容标准得像用量角器测量过，“艾尔肯市电力局昨日发布通告，解释上周三晚间的全市范围停电事故。发言人表示，这是主变电站设备老化导致的连锁故障，目前已完成检修...”
北玲的勺子停在燕麦粥上方半厘米处。设备老化。连锁故障。很合理的解释。她调出脑海中的数据：艾尔肯市主变电站在七年前完成升级，设备平均寿命应在二十五年以上。老化？也许吧。但“全市范围”这个词有点意思——现代电网有多重冗余设计，要导致全市停电，需要至少三个关键节点同时失效。
巧合？可能。设备批次问题？也可能。
她切换到下一个频道。财经新闻在讨论股市波动，体育新闻在预告周末比赛，天气预报说接下来三天晴朗。
再下一个频道——科学快讯。
“...天文学家近日观测到脉冲星PSR B1937+21的自转异常。这颗位于天鹰座的脉冲星素有‘宇宙最精确时钟’之称，但过去七十二小时内，其自转周期出现了0.0003秒的偏差...”
北玲放下勺子。
0.0003秒。
对人类观测来说微小到可以忽略，但对脉冲星而言，这相当于一座精密机械钟突然快了一整分钟。
屏幕上的天文学家正在解释可能性：“...可能是星体内部结构调整，也可能是受到了途经暗物质云的引力扰动...”
暗物质云。
北玲在心里重复这个词。在地联的星际图谱里，那片区域没有标注任何已知的暗物质聚集区。当然，宇宙很大，未标注的东西很多。
她把最后一口燕麦粥吃完，关掉电视。
出门前，她习惯性检查了通讯器的被动监测记录——过去二十四小时，本地环境魔法粒子背景值：稳定；空间曲率波动：正常；异常能量信号：零。
一切正常。设备老化。暗物质云。合理的解释。
她背上书包，锁好门。下楼时，隔壁的老太太正在取报纸，头条标题是《电力局承诺加强设备检修》。
嗯，一切正常。
北玲走向了学校，一切如常
在数学课进行到应用题环节时，教室后排传来压低声音的交谈。
“...真的搬来了，就在橡树街那头...”
“...有人看到了搬家卡车，但没看到人...”
“...我妈妈说要去送个派欢迎一下，但被爸爸拦住了，说等人家安顿好...”
北玲的铅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曲线。橡树街。离她家两条街。
这个社区的布局又一次让她产生那种微妙的既视感——独栋住宅，修剪整齐的草坪，每户之间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太近让人觉得拥挤，又不会太远失去“社区感”。
简直像是从某部美剧里直接搬过来的设定。
她想起三十年前，在那个最初的世界上大学时，和室友小王一起熬夜追过一部美剧。剧里就有这样的社区，有这样的邻居社交礼仪，还有——
“嘿，你们听说了吗？”声音从斜前方传来，是班上那个总戴着棒球帽的男生，“迈克家这周六要办个超大的派对！游泳池准备好了，他爸还租了台棉花糖机！”
“哇！请了多少人？”
“名单在这儿...让我看看...”故意拖长的声音，带着某种表演性质的残忍，“哦哟，猜猜看谁不在名单上？”
几道目光同时瞟向教室角落。一个瘦小的男生正低头假装专心做题，但耳朵红得透明。
北玲在内心叹了口气。来了，经典桥段。美式社区，美式派对，美式霸凌。这周六我们将会有一个超棒的派对，猜猜看是谁不会被邀请？——这台词熟悉得让人想笑，又荒诞得让人笑不出来。
就像在异星球听见有人用你故乡的方言骂脏话。一种久别重逢的荒谬感。
她转动手中的铅笔。在她曾经上过的《文明的社会结构分析》这门课程里，这种青少年社交排挤被归类为“初级群体边界维护行为”，是社会化过程的普遍现象。
在她曾经去过的塔林星系第四行星洛萨，那里的青少年会在全息社交圈里标记“准入权限”；而在距离其三个迁跃外的瑟拉文明，孩子们通过神经接口共享的情绪强度来决定谁被纳入小团体。
形式各异，本质相同。人类啊，不，应该说，智慧生命啊，总得找点办法区分“我们”和“他们”。
只是这里的版本特别...复古。像在看一场精心排练的怀旧剧。
下课铃响了。北玲收拾书包时，莉莉凑了过来，眼睛亮晶晶的：“你听到他们说的了吗？新邻居！”
“听到了。”
“我打算这周末去打个招呼！”莉莉宣布，“妈妈说新搬来的家庭可能会觉得孤单，我们应该表示欢迎。”
社区礼仪第二章：欢迎新邻居。接下来是不是该有烘焙饼干交流会了？北玲在心里吐槽，但脸上只是点了点头：“挺好的。”
“你要不要一起去？”
“再说吧。”北玲把数学课本塞进书包，“我周末可能要去图书馆。”
北玲确实去了图书馆，但不是为了借儿童读物。
她在公共电脑前坐下，输入检索词：“艾尔肯市 电网 结构 示意图”。搜索结果跳出来一堆官方通告和技术文档，她快速浏览，截取关键数据点：变电站位置、输电线路分布、备用系统启动协议。
然后在脑海里构建模型。如果只是单一设备故障，断电范围应该局限在某个扇形区域。但根据新闻报道的描述——“全市范围”，而且是从中心向周边扩散式的断电。这更像某种...脉冲式的能量冲击，过载了保护系统。
她清空搜索记录，打开天文爱好者论坛。关于脉冲星异常的讨论已经开了十几个帖子，大部分是业余爱好者在猜测，夹杂着几个专业人士的科普。她点开一个数据分析帖，楼主贴出了过去一个月PSR B1937+21的周期监测图。
异常不是突然发生的。图像显示，在明显的0.0003秒偏差之前，其实已经有三天的微小波动，像平静湖面下的暗涌。
北玲查看完信息后，就清除了浏览器缓存，关闭了电脑。
回家的路上，她绕道经过了橡树街。那栋新房子的窗帘依然紧闭，但车库门今天完全打开了。里面停着一辆银色轿车，很普通的型号，车牌是邻州的。门口草坪上放着两个还没拆封的纸箱，上面印着某搬家公司的logo。
她放慢脚步，目光扫过房屋外墙、窗户、屋顶。建筑风格与社区其他房屋一致，没有加装异常天线，没有隐藏的传感器阵列，没有能量屏蔽场的微弱辉光。
一切正常。
太正常了。
她回到家，打开通讯器，将灵敏度调到比平时高15%——这个值刚好在安全阈值内，不会主动发射探测波，只是接收更微弱的信号。然后她开始做晚饭，煎蛋，煮面条，像任何一个独居的小学生该做的那样。
通讯器整晚安静。
睡前，北玲站在窗边，再次看向橡树街方向。那栋房子二楼的窗户亮着灯，淡蓝色的光，稳定，持续。
她想起脉冲星监测图上的那些微小波动。前兆。暗涌。可能什么都不是，也可能是什么的开始。
“设备老化。”她对自己说，“暗物质云。新邻居。巧合。”
然后她拉上窗帘，躺回床上。
但闭上眼睛之前，她又在心里加了一句
明天开始，每天检查两次通讯器记录。
两周时间，在学校这个信息培养皿里，足够一个传闻进化出完整的生态圈。
关于“天才转校生”的消息，已经从最初模糊的“听说要来个聪明孩子”，演变成了拥有详细设定的校园传说：
“他叫亚伦·K，之前在首都的科学天才学校，但因为觉得课程太简单主动退学了——”
“——不对，我听说是因为他发明的东西吓到了老师！”
“他会说四国语言！不，五国！”
“他去年参加过国际物理奥林匹克，拿了金牌但没去领奖，因为觉得题目没意思！”
“无所不知的超天才”——这个绰号被正式确定下来，带着孩子们特有的夸张和敬畏。
莉莉成了这个传闻最热情的传播者和研究者。她甚至弄到了一份（自称）亚伦之前学校的课程表（北玲怀疑那是伪造的），并宣布话剧社的下一个剧本要围绕“天才少年破解神秘事件”展开。
“我们需要更科学的设定！”莉莉在课间挥舞着笔记本，“北玲，你知道虫洞的理论基础吗？不是电影里那种，是真正的！”
北玲从图书馆借来的《广义相对论入门》里抬起头：“知道一点。”
“太好了！那你帮我们写个合理的虫洞场景！要那种...既要科学又要浪漫的！”
北玲看着莉莉发光的脸，突然想起二十年前，有一个女孩也曾这样看着她。
那是在克纳的预备训练营里，一个来自农业星球的女孩，第一次接触星际导航理论时，眼睛也是这样亮晶晶的。她后来死在塔林星系，她的飞船被蚀侵入即将被拉入异空间，而她在最后一刻手动引爆了引擎。
对此，她毫不意外，因为那女孩挂科了。
而且，那女孩会这样看她还是因为她想作弊。
而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还是因为，这女孩只记住了如何引爆引擎，亏她当初还冒着风险给她打小抄，啧
思绪终了，北玲看着眼前的女孩开口说到
“虫洞不浪漫。”北玲说，声音比预期更冷，“它是时空的裂缝，穿过它的东西有百分之十七的概率永远消失。”
莉莉愣住了。
北玲顿了顿，换上更温和的语气：“...但我们可以设定一个‘稳定虫洞’，基于某种虚构的负能量维持。这样比较安全。”
莉莉的表情放松下来：“好！就这个！”
那天的社团活动，北玲没有参与讨论。她坐在教室角落，假装在看书，实际上在听孩子们兴奋的规划。他们的剧本里，虫洞是通往宝藏的门，是冒险的开始，是英雄之路的起点。
他们不知道真正的虫洞是什么样子。那种把时空像破布一样撕裂的暴力，那种跨越时的眩晕和失序，那种从另一端出来时可能面对的任何东西——废墟、战场、或者等待吞噬一切的黑暗。
放学时，莉莉追上她：“北玲，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没有。”
“那明天...你能陪我去一趟橡树街吗？”莉莉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我想去见见那个亚伦。就一次！如果他很无趣，我保证再也不提他了。”
北玲看着夕阳下莉莉被拉长的影子。这个天真的、相信虫洞可以浪漫的、活在安全泡泡里的孩子。
“周六下午。”她说，“三点，不超过二十分钟。”
“耶！你最好了！”
莉莉蹦跳着跑开。北玲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天空。冬日傍晚的天色是一种浑浊的蓝紫色，星星还没完全显现。
她在心里调出脉冲星PSR B1937+21的坐标，想象着那道跨越数千光年抵达此处的无线电波。0.0003秒的偏差。微小，但存在。
一切可能都是巧合。
一切可能都不是。
她转身往家走。书包里装着《广义相对论入门》和一份从图书馆打印的本地电网结构图。今晚她要再检查一遍通讯器的记录，再分析一遍数据，再告诉自己一遍：设备老化，暗物质云，新邻居，巧合。
这是她的日常。观察，分析，怀疑，然后说服自己不要怀疑。
保护一个文明的最好方式，有时就是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哪怕你真的看见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