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的时候,飘出来的是柠檬味清洁剂的味道。不是那种刺鼻的化学味,而是淡淡的、像真的柠檬剥开时散发的那种清香。
“请进。”亚伦站在门边,衣服有点大——袖子盖过了手腕,裤脚在鞋面上堆出小小的褶皱。很多青春期男孩都这样,长得快,衣服总是慢半拍。
莉莉先蹦了进去,手里抱着盆绿萝:“打扰啦!这是送给你的!”
“谢谢。”亚伦接过绿萝时,手指在陶土花盆边缘轻轻敲了两下——嗒、嗒。很轻,像是不经意的小动作。他侧身让出通道,“拖鞋在左边。”
北玲弯腰换鞋时停顿了半秒。
拖鞋是深灰色的,码数适中,放在鞋柜左侧第二格——和她家拖鞋的位置一模一样。
巧合吧,她想。毕竟常见的居家拖鞋也就那么几个地方能放。
客厅比她所想的更平常。
浅色沙发,木质茶几,电视柜上放着机顶盒和游戏机,书架塞满了书。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条条光带。
一切都整洁,但整洁得有点刻意了——遥控器放在茶几正中央,三个抱枕按大小排成一列,书架上的书高矮一致,像是用尺子量过。
“你家好干净啊。”莉莉已经坐在沙发上,四处张望,“比我房间整齐多了!”
“一个人住,收拾起来方便。”亚伦走进开放式厨房,“喝点什么?有橙汁、苹果汁,还有牛奶。”
“橙汁!”
“我也是橙汁,谢谢。”北玲说。她在沙发另一端坐下,手无意间碰到靠垫——布料是棉麻混纺,和她家沙发上的手感很像。
北玲忍不住在心里感叹
难道简约风的设计都是这样吗?这设计师的工资也太好混了吧。
像又不像。
感觉是某种……重复。像是同一首曲子用了不同的乐器演奏,旋律一样,只是音色略有不同。
亚伦端着托盘回来,三个玻璃杯里的橙汁高度一致。
礼仪还挺好。
北玲在心里点评到,同时伸手接过了杯子。
“学校里都在说你的事呢。”莉莉捧着杯子,眼睛亮晶晶的,“说你特别聪明,以前在首都上学,还会好几种语言!”
亚伦笑了,那种笑法很特别——嘴角先往上提,然后眼睛才弯起来。“都是他们乱传的。我只是……比较喜欢看书。”
“但你确实叫亚伦·K对吧?”莉莉往前凑了凑,“我们之前还猜,‘K’会不会是‘国王(King)’或者‘骑士(Knight)’的缩写呢!”
“是凯勒曼(Kellerman)。”亚伦说,“不过我爸妈都直接叫我亚伦。他们说名字太长,叫起来麻烦。”
北玲的指尖在玻璃杯壁上轻轻画圈:“你不喜欢全名吗?”
“也不是不喜欢。”亚伦想了想,“就是觉得……名字这东西,就像衣服上的标签。告诉你这件衣服是什么牌子、什么材质,但穿衣服的人不会整天摸着标签走路,对吧?”
莉莉歪着头:“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名字只是用来告诉别人‘你在叫我’的记号。”亚伦喝了口橙汁,“在学校,老师叫我‘亚伦·凯勒曼’;在家,我妈叫我‘亚伦’;在网上打游戏,别人叫我‘AK47’——都是叫我,但每个叫法感觉都不一样。”
北玲看着杯中橙汁细微的波纹:“所以你觉得,哪个才是真的你?”
“都是啊。”亚伦说得理所当然,“就像你——在学校,你是‘北玲同学’;在家里,你是‘北玲’;如果去别的国家,别人可能会叫你‘Bei Ling’。不都是你吗?”
“但‘北玲’这个名字……”北玲顿了顿,“是我外婆取的。她说‘北’是方向,‘玲’是玉石相击的声音。每次有人叫我,就像在重复她当时给我取名字时的那个瞬间。”
客厅安静了几秒。窗外的风吹过树叶,沙沙响。
亚伦放下杯子,玻璃底碰到茶几,发出很轻的“咔”一声。“我名字里的‘K’,是我爷爷的中间名。他去年去世了。”他说得很平静,“所以现在每次有人叫我全名,我都会想起他。但这不代表我就是他,对吧?”
“当然不是。”
“所以名字只是……一个按钮。按下这个按钮,会弹出一些记忆,一些联想。但按钮本身不是那些记忆。”亚伦看向北玲,“你觉得呢?”
北玲没有立刻回答。她想起三十年前,林北这个名字被按下时弹出的画面:妈妈在户口本上写字的样子,小学老师第一次点名时的停顿,朋友在球场边喊“林北传球!”的瞬间。
然后那个按钮坏了,换了一个新的。现在按下“北玲”,弹出的是转学手续、租房合同、莉莉在话剧社喊“北玲快来!”的声音。
两个按钮,两套记忆。但按按钮的人,好像是同一个。
“我觉得……”她慢慢说,“按钮用得久了,会留下指纹。别人看到指纹,就知道是谁在按。”
“那如果戴着手套按呢?”亚伦问。
“手套也会磨损。”
莉莉左右看看,突然笑出声:“你们说话好像大人啊!我爸妈争论电视遥控器该放哪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明明在说遥控器,又好像在说别的。”
两人都愣了一下,然后同时笑了。气氛松动了些。
“抱歉。”亚伦挠挠后脑勺——这个动作终于让他看起来像个十二岁男孩,“我有时候想事情会钻牛角尖。”
“我也是。”北玲说。这句是真话。
又聊了些别的。学校老师,讨厌的作业,最近的动画片。亚伦说话时总是微微侧着头,像是在认真听,又像是在观察什么。
北玲注意到,他每次说完一段话,右手食指都会在膝盖上轻轻点一下——嗒。和刚才敲花盆的节奏一样。
模仿。这个念头又冒出来。不是故意的模仿,而是……学习。就像小孩子学说话时,会无意识地重复大人的语调。
“说起来,”亚伦突然转向北玲,“你爸妈也在外地工作吧?”
“嗯,在海外项目上。”
“难怪。”他环顾客厅,“你家应该也是这样,特别整齐。因为没人真的‘弄乱’它,对吧?”
北玲的心脏轻轻一跳。
“我妈每次出差回来,都会抱怨家里太干净,说没有‘生活气息’。”亚伦继续说,语气平常得像在聊天气,“她说家就应该有点乱——沙发上扔着看一半的书,茶几上有喝了一半的水杯,冰箱门上贴着没用的便利贴。”
他顿了顿,看向北玲:
“但我觉得那样反而奇怪。既然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住,为什么要故意弄乱,假装有很多人生活呢?干干净净的,不是更轻松吗?”
莉莉点头:“有道理!我每次大扫除之后,都舍不得把东西拿出来用,怕又弄乱了。”
北玲握着杯子的手微微用力。她想起自己的公寓——每天早晨,她会把沙发靠垫摆成特定角度,把水杯放在茶几固定位置,把书架上的书按高度重新排一次。不是因为有强迫症,而是因为……
因为那是她给自己设定的“生活模板”。一个独居小学生的家“应该”是什么样子,她就把它维持成那个样子。
就像演员按剧本布置舞台。
“北玲同学。”
亚伦的声音把她拉回来。他看着她,脸上带着那种温和的、近乎无辜的笑容。
“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移动了一格,现在正好照在亚伦的眼睛上。蓝色的眼睛在光里变得很浅,像透明的玻璃珠。
“家人长期在外工作,家里不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吗。”他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整洁,有序,每样东西都有固定位置。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觉得……”
他停住了,好像在想该用什么词。
“……才不会觉得,这个空间太大了。”北玲接了下去。
话出口的瞬间,她知道自己不该说这句。太真实了。真实到超出了“北玲”这个角色该有的深度。
但亚伦点了点头,像是终于找到了知音:“对。太大,太空。所以要把所有东西摆整齐,画出边界,告诉自己:这一块是我的活动范围,那一块是……空白区。”
莉莉眨眨眼:“你们在说房间布置吗?怎么听起来像在说别的……”
“就是在说房间啊。”亚伦笑了,这次的笑终于到达了眼睛,“对了,北玲同学,你家客厅那盆绿萝——是不是放在窗户正中间?”
北玲的呼吸停了半拍。
“我昨天路过时,从外面看到的。”亚伦解释得很自然,“那个位置下午阳光直射,可能会晒伤叶子。建议往旁边挪一点,或者拉一层薄窗帘。”
从外面看到的。二楼窗户。下午的阳光角度。
理论上可能。如果特意观察,如果知道具体地址,如果……
“谢谢提醒。”北玲放下杯子,站起来,“抱歉,我突然想起来,我妈说今天下午要视频通话。差不多到时间了。”
“诶?现在就要走吗?”莉莉一脸失望。
“嗯,约好了三点半。”北玲已经走向玄关,“莉莉,走吧。”
亚伦没有挽留。他跟着走到门口,站在那儿看她们穿鞋。“那下次再聊。”他说,“对了,北玲同学——”
北玲抬头。
“你鞋带的系法很特别。”亚伦指了指她的运动鞋,“是某种特殊的结吗?”
她低头看自己的鞋带。很普通的平结,但最后多绕了一圈——只是为了防松脱。
“随便系的。”她说,然后迅速解开,重新打了个普通结。
亚伦看着,没说话。等她们走出门,他才轻轻说:“路上小心。”
门关上了。
走出十几米,莉莉才开口:“北玲,你妈妈真的今天要视频吗?以前没听你说过呀。”
“临时约的。”北玲说。她的脑子在飞快运转——鞋带。绿萝。沙发坐姿。拖鞋位置。柠檬味清洁剂。
每一个细节单独看,都只是巧合。
但放在一起……
“亚伦人挺好的嘛。”莉莉还在回味,“虽然说话有点怪怪的,但感觉很聪明!而且他家真的好干净,我都想让我妈学学了……”
“莉莉。”北玲突然停下脚步,“你觉得亚伦像什么?”
“像什么?”莉莉想了想,“像……那种图书馆里总是一个人看书的学生?或者科幻电影里的小天才?啊,他还收集矿石标本呢!刚才忘了看……”
北玲看着莉莉兴奋的脸,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她想说:亚伦像一个模仿者。一个观察了很久,然后试图完美复现某个模板的模仿者。
而他模仿的对象,是她。
为什么?凭什么?怎么做到的?
“北玲?”莉莉碰了碰她的手,“你手好冷。”
“没事。”北玲继续往前走,“快回去吧,你妈不是让你四点前到家吗?”
“对哦!那明天见!”
在路口分开后,北玲没有直接回家。她绕了条远路,穿过社区公园,坐在长椅上,看着孩子们在游乐场玩耍。
她需要整理思绪。
亚伦的那句话——“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是试探?是挑衅?还是……
她想起他说“家就应该有点乱”时的表情。那种轻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向往。好像他在描述一个自己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就像她描述“外婆取的名字”时一样。
北玲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长到几乎触到公园另一头的滑梯。
回家路上,她特意绕到公寓楼后方,抬头看自己家的窗户。
绿萝确实在窗户正中央。从楼下能看见叶片,但看不清状态——除非视力特别好,或者用了工具。
她上楼,开门,没有马上进去。
玄关的拖鞋,深灰色,放在左侧第二格。
客厅沙发,三个靠垫按大小排列。
茶几上的水杯,水位在三分之二处。
书架上的书,高矮一致。
她走进去,关上门,背靠在门上。
这个空间,这个她精心布置的“北玲的家”,现在看起来陌生得像别人的房子。
不,不是像别人的房子。
是像另一面镜子。
她走到窗边,轻轻碰了碰绿萝的叶子——确实有点发蔫。阳光太强了。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莉莉发来的消息:「安全到家啦!今天好开心!你觉得亚伦会转来我们学校吗?」
北玲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
最后她回:「可能吧。」
然后她又加了一句:「下次去他家,记得看看那些矿石标本。」
莉莉秒回:「好!你说他会喜欢我们的话剧社活动吗?」
「不知道。」
「我想邀请他!他那么聪明,一定能写出超棒的剧本!」
北玲放下手机,走到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里,一张十二岁女孩的脸看着她,紫色的眼睛在节能灯下显得很深。
她看了很久。
然后她轻声说:“你是谁?”
镜子里的女孩没有回答。
窗外,夜色渐渐浓了。远处,橡树街的方向,有一扇窗户亮着灯。
淡黄色的光,在越来越多的灯火中,很快就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