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预料
周一的早晨,班主任领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教室时,莉莉在桌子下猛踢北玲的脚踝。
“是他!”她用气声说,兴奋得脸都红了。
亚伦站在讲台边,穿着和其他男生一样的校服,但不知为什么,那身衣服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平整,连衣领的弧度都像是用熨斗精心处理过的。他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声音清晰平稳:“我叫亚伦,刚从首都转学过来。喜欢看书和做科学实验,希望和大家成为朋友。”
掌声。老师显然提前被“打过招呼”,笑容里有种捡到宝的喜悦:“亚伦同学在原来的学校成绩非常优异,尤其是在科学方面。大家要多向他学习。”
座位被安排在教室正中,北玲的斜前方。这样,只要她抬头看向黑板,就不可避免会看到他的后脑勺——棕色的头发修剪得整齐,发梢在阳光下发着金色的光。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出了一道拓展题,教室里安静了三分半钟,然后亚伦举手。他走上讲台,用三种不同的方法解了那道题,最后一种方法连老师都愣了一下。
“这是……高中才会接触到的思路。”老师推了推眼镜,“亚伦同学,你自学过?”
“在书上看过类似的解法。”亚伦回答得很谦虚,但眼睛里有一种北玲熟悉的东西——那不是骄傲,而是一种“我知道我知道”的平静,像成年人看小孩子搭积木。
第二节课是科学。老师讲到光速时,亚伦又举手了。
“老师,关于您刚才说的‘光速是宇宙中最快的速度’——严格来说,在真空中是的。但在某些介质中,粒子可以短暂超过光在该介质中的速度,产生切伦科夫辐射。”
全班安静。老师张了张嘴,最后说:“……是的,你说得对。这个我们也许会在高中深入讲解。”
下课铃响时,亚伦已经被包围了。几个成绩好的学生围着他问问题,几个女生红着脸递给他社团招新表,连平时最调皮的男生都凑过来,想看看这个“天才”的文具盒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莉莉挤到北玲桌边,眼睛亮得惊人:“看到没看到没!他好厉害!而且你们很像诶!”
“像?”北玲正把数学书收进书包。
“都很聪明,都很安静,都不太跟大家一起闹。”莉莉掰着手指,“我觉得你们肯定能成为好朋友!”
北玲看向教室中央。亚伦正耐心地给一个同学讲解数学题,说话时右手食指在桌面上轻轻点着——嗒,嗒。节奏和那天在他家时一样。
“可能吧。”她说。
学校的教育理念强调“合作学习”。于是周三,科学老师宣布了小组项目:每个三人小组研究一个物理现象,两周后提交报告和模型。
“我、北玲、亚伦一组!”莉莉第一时间举手,速度之快让老师都笑了。
“好,那就你们三个。课题是……”
“光的折射!”莉莉抢答,“亚伦肯定懂很多!”
亚伦转过头,对北玲笑了笑。那个笑容很标准,但北玲注意到,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然后才转向莉莉:“我都可以。北玲同学呢?”
“我也都可以。”北玲说。
于是他们成了“一组”。
这意味着一周至少要有两个下午一起做项目,要分工,要讨论,要分享资料。
第一次小组会议在图书馆。莉莉负责记录,北玲负责查资料,亚伦负责……几乎包揽了一切。
“关于折射率,其实有个更直观的理解方式。”亚伦在白纸上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想象空间不是均匀的,而是有‘密度’的。光从一种密度进入另一种密度时,路径会弯曲,就像……”
他顿了顿,似乎在找合适的比喻。
“就像人在水里走路会变慢?”莉莉说。
“类似,但更准确地说,是光在不同介质中的‘有效速度’变化导致的路径最小化。”亚伦说,“这其实涉及到费马原理——光总是选择耗时最短的路径。”
莉莉眨眨眼:“费什么?”
“费马。一个数学家。”亚伦说得很自然,但北玲心里咯噔一下。
费马原理。在这个世界的教育体系里,这是高中选修内容,而且通常只提名字不提细节。亚伦解释时的熟练程度,不像从课本上学来的,更像是……长期使用的工具。
“你从哪知道这些的?”北玲问,声音尽量平常。
“我爸妈的书房里有很多科普书。”亚伦回答得滴水不漏,“有些书会提到这些概念,虽然不深入,但我觉得很有意思,就自己查资料学了。”
合理的解释。父母是知识分子,家里书多,孩子聪明好学——完美的人设。
莉莉已经一脸崇拜:“好厉害!那我们的模型就做这个!光穿过不同液体的折射!”
会议结束后,北玲故意留到最后收拾。她看着亚伦在借书登记表上签字——字迹工整,笔画间有着一种不自然的均匀感,像打印出来的。
“你的字写得真好。”她说。
“练过一段时间书法。”亚伦没有抬头,“我爷爷说,字是一个人的门面。”
“你爷爷教了你很多。”
“嗯。”亚伦合上笔盖,“他说,知识不是用来炫耀的,是用来理解世界的工具。”
很得体的回答。太得体了。
走出图书馆时,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莉莉走在中间,一手拉着北玲,一手试图去拉亚伦,但亚伦很自然地避开了——他弯腰系鞋带,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
“这周六我们去哪做模型呢?”莉莉问,“我家客厅很大!”
“去我家吧。”亚伦说,“我有个工作台,工具比较全。”
北玲看向他:“你一个人在家,我们过去方便吗?”
“没关系。”亚伦笑了笑,“我爸妈说过,朋友来家里玩是好事。”
朋友。这个词在他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何,轻飘飘的,感觉没有什么重量。
而莉莉则成了最积极的推动者。
她真心相信,北玲和亚伦会成为“最好的朋友”——两个聪明安静的人,一定有很多共同话题。
于是她创造各种“三人相处”的机会:午休时拉着两人一起去食堂,放学后提议一起去便利店买零食,甚至在话剧社排练时,硬是把亚伦也拉来当“科学顾问”。
“这里!这里!”周五放学后,莉莉在操场边的长椅上挥手,身边已经摆好了三盒果汁,“我请客!庆祝我们小组成立!”
北玲走过去,看到亚伦已经坐在那里,手里拿着盒果汁,但没打开。
“你不喜欢橙汁吗?”莉莉问,“我记得上次在你家喝的就是橙汁……”
“喜欢。”亚伦说,然后很自然地打开,喝了一口,“谢谢。”
三人并排坐着,看操场上其他班级上体育课。跑步声、哨声、篮球砸在地上的砰砰声,混着初春的风。
“北玲,你最近话好少。”莉莉碰碰她的肩膀,“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北玲说,“只是在想项目的事。”
“不用压力太大啦!”莉莉晃着腿,“有亚伦在,我们肯定能拿最高分!”
亚伦笑了笑,没说话。他喝果汁的样子很特别——小口,匀速,每次吞咽的间隔几乎一致。北玲在心里默默计时:1.5秒一口。
“亚伦,”她突然问,“你以前在首都,参加过科学竞赛吗?”
“参加过一两次。”
“什么项目?”
“主要是物理和编程。”亚伦说,“有一次做过一个简单的光学模拟程序,所以对折射这块比较熟。”
北玲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莉莉完全没察觉对话里的潜台词,她正从书包里掏东西:“对了对了,我昨天拍到一张超好看的照片!给你们看!”
她拿出手机,划开相册。照片是傍晚的天空,云层被夕阳染成粉紫色,但在云缝之间,有一道奇怪的、笔直的光痕,像用尺子在天空画了一条线。
“是不是很酷!像外星飞船的轨迹!”莉莉兴奋地说。
北玲接过手机,放大照片。光痕的边缘很锐利,没有自然云层的柔和过渡。更重要的是,那道光的颜色——不是夕阳的暖色调,而是一种偏冷的银白色。
“在哪拍的?”她问,声音尽量平静。
“就在我家阳台!前天傍晚!”莉莉说,“我本来想拍夕阳,结果拍到了这个!”
亚伦也凑过来看。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北玲注意到,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那是人类看到感兴趣或警惕的事物时的本能反应。
“可能是飞机的凝结尾迹吧。”亚伦说,“在特定光照角度下,看起来会不太一样。”
“但当时没听到飞机声啊。”莉莉歪着头,“而且那道光是突然出现的,我盯着天空看,它‘啪’一下就出现了,过了几秒又消失了。”
突然出现。几秒。消失。
北玲把手机还给莉莉:“可能是高空飞机,距离远所以听不到声音。”
“也是哦。”莉莉显然更接受这个解释,“不过真的很好看!我要把它设成壁纸!”
她低头操作手机时,北玲和亚伦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只有半秒,但足够了。
亚伦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不是敌意,不是好奇,而是一种……确认。仿佛在说:你也看到了,对吧?
然后他移开视线,继续喝果汁。1.5秒一口。
周六上午,社区的布告栏贴出了一张通知:近期有居民反映夜间看到“不明闪光”,电力公司检测后未发现异常,提醒大家注意用电安全。
莉莉看到通知时,眼睛又亮了。
“不明闪光!是不是和我拍到的那个一样!”她抓着北玲的手臂,“我们去调查吧!像侦探那样!”
“可能是路灯故障。”北玲说。
“但通知上说‘未发现异常’!”莉莉的侦探热情已经被点燃,“而且好几个居民都看到了!我们周六不是要去亚伦家做项目吗?做完项目可以去附近问问!”
亚伦家。项目。调查。
三个要素被莉莉自然地串联起来,形成一个无法拒绝的提案。
北玲看着莉莉兴奋的脸——这个孩子,这个相信魔法、相信外星人、相信生活中处处有奇迹的孩子。她是北玲必须保护的“无知幸福”,但现在,这份天真正把她推向可能危险的边缘。
而亚伦……如果他有恶意,莉莉是最容易下手的突破口。脆弱,好奇,毫无防备。
“好。”北玲听见自己说,“做完项目,我们可以去附近走走。”
亚伦家还是那样,整洁得让人不安。工作台在书房,工具摆放得像外科手术器械——螺丝刀按大小排列,钳子按功能分类,连电线都卷成完全相同的直径。
“你好厉害……”莉莉看着那些工具,由衷赞叹,“我连锤子和扳手都分不清。”
“多用几次就熟了。”亚伦递给他们护目镜,“今天先做光源部分。我们需要一个稳定的单色光源。”
项目进行得很顺利。太顺利了。亚伦知道每一步该怎么做,需要什么材料,可能遇到什么问题。他切割亚克力板时,手稳得不像十二岁孩子;他焊接微型LED电路时,动作熟练得像做了几十年。
“你爸妈教你的吗?”莉莉问。
“我爸教了一点,大部分自己学的。”亚伦说,“有时候东西坏了,自己修比买新的有意思。”
依旧合理的解释。
但北玲看着他用万用表检测电路的动作——手指按压探针的力度,读取数值时的视线移动,判断正常与否的微表情——这些都太专业了。专业到超过自学的范畴。
她决定测试一下。
“这里的电阻值,”她指着一个点,“为什么选510欧姆而不是470?计算下来470好像更合适。”
亚伦抬头看她,眼睛在护目镜后微微眯起:“510欧姆是标准值,更容易买到。而且在这个电路里,误差允许范围内,510和470的差别对亮度影响小于百分之三。”
正确的技术解释。但回答速度太快了,像早已准备好的答案。
“你考虑得很周全。”北玲说。
“做东西要考虑实用性。”亚伦低下头,继续焊接,“理想计算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出来是另一回事。”
“感觉你的话另有所指呢。”北玲看着工作中的亚伦
而一旁的莉莉完全没听懂技术部分,但她很开心:“你们果然能聊到一起!真好!”
下午三点,模型的光源部分完成。亚伦关掉工作台的灯,打开他们做的装置——一束纯净的蓝色激光穿过第一个水槽,在界面上弯曲,进入第二个水槽。
“哇……”莉莉张大了嘴。
光在液体中划出优雅的曲线,像一道 miniature 的彩虹。亚伦调整角度,光线再次弯曲。
“漂亮。”北玲说。
这是真心的。无论亚伦是什么,他的技艺毫无意外是真实的。
“谢谢。”亚伦说。他依旧不动声色。
调查从亚伦家所在的橡树街开始。莉莉拿着小本子,模仿侦探的样子:“首先,我们要询问目击者!”
第一个目击者是街尾的老太太,正在院子里浇花。
“闪光?哦,有的有的。”老太太推了推老花镜,“大概是……三天前的晚上,九点多。我在客厅看电视,突然窗外亮了一下,像闪电,但没声音。”
“亮了几秒?”莉莉认真记录。
“一两秒吧。我走到窗边看,外面又黑了。”老太太摇摇头,“我跟儿子说,他非说是我眼花了。”
第二个目击者是中年男人,正在洗车。
“对,我也看到了。更早一点,上周吧。”他关掉水管,“在社区公园方向。我当时在二楼,看得清楚——一道白光,从地面往天上射,然后没了。”
“地面往天上?”莉莉记下来。
“对,垂直的。很奇怪。”
第三个目击者是个高中生,戴着耳机在慢跑。
“闪光?哦,是不是银白色的那种?”他摘下一边耳机,“我晚上跑步时看到过两次。在变电站那边。”
变电站。北玲心里一动。
“能具体说说吗?”她问。
“就是……突然亮一下,然后消失。没有声音,没有气味。”高中生想了想,“第二次我特意停下来看,但等了几分钟,没再出现。我还以为是变电站的设备故障。”
莉莉记录完毕,合上本子,一脸严肃:“综合来看,现象发生在不同地点、不同时间,但描述一致:银白色闪光,无声音,持续时间短。这肯定不是普通现象!”
亚伦一直安静地听着,这时开口:“可能是电力设备局部放电。在潮湿天气,绝缘体表面会产生电晕放电,发出蓝白色光。”
又来了。完美的科学解释。
“但好几个目击者都说没听到声音。”莉莉指出,“放电应该有嘶嘶声吧?”
“如果距离够远,或者频率超出人耳范围,可能听不到。”亚伦说得很平静,“而且人的注意力会影响感知——如果被光吸引,可能会忽略微弱的声音。”
无可反驳。每一个疑点,他都有合理的解释。
北玲看向变电站的方向。那栋灰色建筑在社区边缘,围着铁丝网,门口挂着“高压危险”的牌子。
“要去看看吗?”莉莉问,但这次声音有点犹豫了。
“铁丝网围着,进不去。”亚伦说,“而且很危险。”
“也是……”莉莉有点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至少我们收集了情报!可以写一份调查报告!”
回程路上,莉莉走在前面,兴奋地规划着报告的格式。北玲和亚伦落在后面。
“你很擅长解释事情。”北玲说,声音不大。
“我只是把知道的说出来。”亚伦说。
“你知道的很多。”
“看书多而已。”
沉默了几步。风吹过街道,卷起几片去年的枯叶。
“北玲同学,”亚伦突然说,“你觉得那是什么?如果真的不是设备故障。”
问题来得突然。北玲看向他,亚伦的表情很认真,不像在试探,更像……在请教。
“我不知道。”她说,“可能是很多种东西。”
“比如?”
“比如高空气象现象,比如光学错觉,比如……”她顿了顿,“我们还不了解的东西。”
“你不觉得害怕吗?”亚伦问,“如果是不了解的东西。”
“了解之后,才能决定要不要害怕。”北玲说,“在不了解之前,害怕没有意义。”
亚伦点点头,像在思考这句话。然后他说:“有道理。”
莉莉在前面转身挥手:“你们快点!我想到报告可以配那张照片!”
三人走到路口,该分开了。莉莉向北,北玲向东,亚伦站在原地。
“周一见。”他说。
“周一见。”莉莉说。
北玲只是点了点头。
走出一段距离后,她回头看了一眼。亚伦还站在路口,看着她们离开的方向。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几乎要触到她的脚下。
然后他转身,朝橡树街走去。步伐稳定,匀速,像时钟的指针。
那晚,北玲没有睡。
她坐在黑暗的客厅里,通讯器放在膝盖上。屏幕显示着一天的监测记录:环境魔法粒子背景值——有三次微小波动,持续时间不足0.1秒,振幅在正常范围内。空间曲率——稳定。异常能量信号——零。
但莉莉的照片还在她手机里。她放大那道银白色的光痕,用图像分析软件检测。边缘锐利度:异常高。色彩频谱:包含几个不连续的峰值,不像自然光或人造光源的连续谱。出现-消失模式:符合瞬时能量释放特征。
不是凝结尾迹。不是放电现象。不是她已知的任何自然或人为现象。
她调出社区地图,标记目击地点:老太太家(橡树街12号)、中年男人家(枫叶街5号)、变电站、莉莉家(拍摄地点)。四个点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中心点接近……社区公园。
公园。孩子们玩耍的地方,老人散步的地方,周末家庭野餐的地方。
她打开通讯器的主动扫描模式,把灵敏度调到阈值边缘。一次快速脉冲扫描,持续时间0.01秒,方向:公园区域。
数据返回:无异常。
要么真的什么都没有,要么对方有比她更高级的屏蔽技术。
她关掉通讯器,走到窗边。夜很深了,大多数窗户都暗着,只有几盏路灯亮着孤独的光。
其中一盏路灯下,站着一个身影。
距离太远,看不清脸。但那个站姿——笔直,安静,面朝她的方向。
北玲没有动。她站在黑暗里,看着那个身影。
三分钟。身影没有移动。
第五分钟,一辆晚归的车驶过街道,车灯扫过路灯下——那里已经空了。
可能是路人。可能是错觉。
但她知道不是。
她回到桌前,打开笔记本,思索着。
最终她放下了笔,看着空白的页面,合上了笔记本。
窗外,城市在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