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密的乌云覆盖着穹顶,太阳与蓝天不见踪影。回程的早餐是在火车上买的盒饭,昂贵,却也比想象中好吃。乘客依旧很少,顾鸢对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也一如既往地充满兴趣。尽管知道回来的路上撞见堂叔堂婶只能算是小概率事件,走进茶庄大门时却还是稍微有点提心吊胆……直到那栋白墙红瓦单层小平房熟悉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时,我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旅行的感觉虽然不错,待在熟悉的环境里却也很棒呢。”一回到房间,顾鸢就把塞在背包里的萝卜玩偶拿了出来,摆在床头。
“深有同感……幸好回来的路上没有下雨。”背着五本书跑来跑去绝不能算是个轻松的任务……反过来想想,既然已经能做到这种事,至少能说明待在茶庄的这段时间,我的身体恢复得还不错。
“休息一会,咱们就去森林那边吧。”小姑娘既没有脱下外套,也没有换上拖鞋。她来到餐桌前,给我和自己分别倒了杯水,“去参观一下我真正的家……见见妈妈。”
“果然还是有点紧张啊。”拿起餐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热水是昨天出门前烧的,在暖壶里放了一天,尚有余温。
“不是有我在吗。”顾鸢笑了,踮起脚尖摸我的脑袋。
将水杯放到餐桌上,坐进沙发闭目养神。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就真的会下雨了。
“大志哥……走吧。”站在鞋柜前的顾鸢将一把长伞拿在手里,对我眨眨眼睛。
“嗯。”站起身来,跟上她的步伐。
离开房子,跟顾鸢并排走在宽阔的水泥路面上。老远就能看到那片遮天蔽日的针叶林……时值秋末冬初,略显干燥的常青树仍然显得生机勃勃,在冷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响声。
“无论是从哪里进入森林的,与第一棵树擦肩而过后一边数步数,一边笔直地往前走,五百步左右时会发现一棵树皮颜色偏亮,树根上插着匕首的云杉。”顾鸢拽着我的袖口,“顺着刀柄所指的方向往前走,一段时间后会见到一条很浅的小溪。”
“咦……”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是在教我找到她家的方法。
“顺着溪水上游走一段距离,会在对岸见到一座小院,那里就是我家啦。”
“原来如此……来的方式知道了,回去的路呢?”居然真的是知道技巧就能找到……我还以为那句话只是说说。
“继续沿着溪流向上,到达水源地之后再往前走几步,就能回到来时的地方。”顾鸢一边向前,一边用指尖在手心里有规律地打着节拍计数,“至于原理嘛……不去琢磨也可以。”
“这样只会让人更在意的啊。”
我们慢慢向森林深处前进,在插着匕首的杉树前转了个弯。或许是被幽静的环境所影响的缘故,顾鸢一路上话并不多。浓密的针叶将头顶的天空完全遮蔽,出于某种原因,周围的能见度却被控制在了一定的范围。这片森林自身仿佛正在发出微弱的荧光……
“你听。”小姑娘头顶的兔耳动了动,仔细听来,隐隐约约的水声确实环绕在四周。穿过一片过于浓密的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铺满针叶和草茎的石滩上有溪流缓缓淌过。
“快要到了吧……”拿出手机看了看,理所当然地收不到一点信号。消失的不仅是移动网络,就连GPS都无法确认当前的位置。
“快啦,再加把劲。”小姑娘在前面引路,顺着曲折的溪流向上游走去。周围似乎过于安静了,除了两人的脚步和溪水几不可闻的声响以外没有半点动静。猛然意识到,进入森林以来,我还不曾见到过除草木和顾鸢以外的任何活物。
眼前的树木似乎在一点点减少,视线穿过林影,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建筑物的轮廓。
“到喽。”顾鸢快走几步,在我面前回过头来。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栋显然上了年头,墙头却擦得十分干净的小院坐落在溪流的对侧,巨大的柏树从低矮的院墙中伸出,如高塔般直直向天际耸立。
跟着她跨过溪流。小小的院落从门墙到砖瓦都十分朴素,与茶庄里的民宿比较相去甚远……这场持续不到半小时的徒步仿佛将我们带进了不同于现实的另一个世界。
站在木质的院门前,顾鸢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站在她身旁,学着她的样子呼吸几次,试着借此平复紧张的情绪。
利用亲缘关系控制着女儿,令顾鸢同时怀有依赖感与恐惧感的,最重要的家人……我马上就会与她见面了。身为人类的我能在顾鸢母亲占有欲和控制欲的威压下,向她传达自己的想法吗?
振作一点啊,常志。
小姑娘上前一步,小心地推开院门。木质门扉厚重而陈旧,打开的时候却没有发出一丝响声。
“妈妈,我回来啦。”顾鸢走进院子,对着里面喊道。
无人应答。
“大志哥在院子里待一会吧,我跟妈妈打个招呼,然后再让你进屋。”她回过头来,示意我先进院子。
“没问题。”跟在她后面,跨过高高的门槛。
顾鸢一转身钻进了侧对着院门的小屋,我端详起了四周的景象,权当给自己找点事做。脚下青色的地砖布满斑驳的痕迹,角落的灶台一尘不染,也几乎没有使用过的痕迹。院子一侧摆放着长椅和茶桌,另一侧的木屋低矮而古老,大小尚不及堂叔家的四分之一。如果站在里面举高双手,说不定能摸到天花板……周围全都是用于扩建的材料却蜗居在如此狭窄的房屋中,看来身为妖怪的顾鸢一家保留了部分兔子的习性。
令人费解的还有一点。之前在外面往里看时,我以为那棵柏树种在院内,进了院子才发觉,高耸入云的枝桠竟是从屋顶延伸出去的。本就狭窄的室内空间想必会被枝干占去大半……冒着漏雨的风险将房屋建在树木扎根之处,那棵古树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可以进来喽。”木屋的门被推开,小姑娘从房间里探出头来,“可能有点狭窄,但我好好打扫过了。”
“辛苦啦。”顾鸢好像很期待被我夸奖。迈进房门的时候,随手摸了摸她的耳朵。
窗外的自然光有限,放在桌上的煤油灯尚不足以将整间屋子完全点亮。柏树粗壮的主干盘踞在房间正中央,四散开来的根系像是在输送某种物质般微微蠕动着,仿佛人类的血管……
这座房子真的是用来居住的吗?为什么周围丝毫没有生活的痕迹?最重要的是……顾鸢的母亲本该在这里养病,但她此刻身在何处?
“妈妈,他就是常志。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是个很善良的人。”
环顾四周,依然没有见到第三个人的身影。除了我们和最低限度的家具陈设以外,眼前这棵古树是小屋里仅存的东西。粗壮的枝干占据了木屋里的大半空间,布满枝瘤的粗糙树皮在火光的照耀下呈现出某种浮雕般的纹路。
“大志哥,快打招呼呀。”后腰被小姑娘戳了一下,她好像有点不满。
“……对谁打招呼?”
“什么叫对谁……”她被我气笑了,“对妈妈呀,她不就在你面前吗?”
……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怪异的念头。这棵柏树的枝干粗壮而厚实,若是将其挖空,藏下一个人想必绰绰有余。树皮的沟壑和枝瘤的位置过于整齐,一点也不像是能在自然生长的前提下产生的形状。
而且,从树干正中央向外延伸的,那颗最大的枝瘤,越看越像是一只……巨大的兔子……
这家伙……是在开玩笑吗?
“大志哥!”见我久久没有反应,顾鸢真的有点着急了。
“您好,我叫常志……是您的供给者,也是顾鸢的恋人。”早就在脑海中打好底稿的问候语只背出了前几句。毕竟之后的内容是以“问候的对象至少是个动物”为前提决定的,怎么可能说给一棵树听?
“真是的……大志哥有点紧张,妈妈你别在意。”幸好这几句话足够把小姑娘应付过去。她轻拍了一下我的后背,满面笑容地向柏树转过脸去,“最开始跟他见面时,法术不知为何被识破,还把我吓了一跳呢。当时就在想如果他是坏人该怎么办,幸好……”
顾鸢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自言自语了起来。我站在一旁,不知该对她的行为作何反应。
尽管有着与树皮相当的颜色和质地,兔子形状的枝瘤却精细得完全不像是树木的一部分。最细微的沟壑构成了类似于动物毛皮的纹理,木质的眼球毫无神采却栩栩如生,就连裂唇上方那两撮长长的绒毛都被极细的植物枝条忠实地还原了出来。
就算再怪诞,再匪夷所思,面对眼前景象的我也根本不可能得出第二个结论——这并非某种巧夺天工的浮雕,更不是植物自然生长造就的奇迹。无论是仿佛显露在外的血管般微微蠕动的根系,还是如同无数孱弱心脏般毫无规律跳动着的大大小小的枝瘤,都是动物与植物随着百年岁月流逝,慢慢融为一体的成果。究竟是盘根错节包裹着兔子的躯体,还是古树以兔子为源头,发展出了如此繁茂的枝干?
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棵柏树——或者说,柏树上兔子形状的凸起,正是顾鸢口中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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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志哥?喂——”
“!”猛地回过神来。顾鸢正站在面前,双手叉腰,有些恼火地瞪着我。
“真是的,不准心不在焉!”她抬起手来,弹了一下我的脑门。
“没有,我只是……”
话语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只是有点怀疑?只是有点不解?向现在的顾鸢传达“我只看到一棵树”的事实?
“……只是走得太久,有点累。”
“可靠点啊……”小姑娘冲我鼓起脸颊,“状态这么差,一会供给阳气时倒下了怎么办。”
确实,给顾鸢母亲提供阳气是我们来到这里的主要目的。如果眼前这不知能否被称为活物的存在是顾鸢的母亲,输送的对象就是它吗?
“抱歉现在才问……供给阳气很消耗体力吗?”
“虽然不是,但在虚弱的状态下做也会很难受,就跟献血一样。”
“那应该没问题吧,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在心里叹了口气。既然气氛不允许我质疑现在的顾鸢,能做的事想必只有先顺着她的要求,完成这次供给了。
“真的?勉强自己可不好哦。”
“不会,我还没弱到走两步就没法献血的程度。”
“那……”小姑娘转向一旁的柏树,“妈妈,既然大志哥也这么说,咱们就开始给你输送阳气吧。”
“我该怎么做?”
“我会弄破大志哥的手指,你要做的事就是将伤口按在妈妈的额头中央,让妈妈吸收你的血液。”顾鸢的语气依旧轻描淡写,“如果中途觉得头晕或者恶心,一定要跟我说哦。”
“好。”
她牵起我的左手,之后张开小嘴,将我的食指含在口中。
“嘶……”还没来得及对她温润柔软的舌尖有所感触,指腹猛然传来的刺痛吓了我一跳。这次是真的有点疼……小姑娘牙还挺尖。
忍着缩回手去的冲动,将指尖按在了面前那只兔子的前额。疼痛并没有影响感官的运作,所触之物的手感既不像皮毛也不像树木,温度出奇地寒冷。
“站稳喽。”能感到腰部被顾鸢紧紧地搂住,她的另一只手绕到我面前,握住我的胳膊。
感受到了鲜血的热量,枝瘤和根系的鼓动愈加频繁。我的手指仿佛被紧紧地粘在了所触之物的表面,动弹不得,干燥的树木正像是曝晒过的海绵一般飞快地吸收着血液。
看着眼前这株贪婪的植物,莫名的恐惧感将我攫取。我还是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力在体内流逝的过程……如果一直被这样汲取下去,我恐怕会死。
“——!”握着我胳膊的小手猛地一拽,将我从树干的吸力中解脱。向后踉跄了一步的我差点撞倒身后的顾鸢,也把她吓了一跳。
“大志哥!”小姑娘咬牙用身体撑住我的脊背,总算是没有被我带着摔个仰面朝天。
艰难地迈开脚步,在她的搀扶下后退着靠在墙头。手指方才被她狠狠地咬了一口,本该血流如注……然而此刻,向下凹陷的皮肤缺口里却看不见一丝红色。直到现在,我才理解她紧抱着我腰部和胳膊的理由——仅凭自己是绝无可能从这强大的吸力中逃脱的。
“真是的,都说了觉得难受要告诉我……”顾鸢抬起头来,红眼仁里满是担忧的神色,“你先坐下歇歇,不要乱动。”
“没想到会这么夸张……”努力地笑了笑,扶着墙坐下。就连发出声音都有点费劲……
“笨蛋……这边马上就好,再忍一会哦。”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将手掌按在古树的主干上。乍看之下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但躁动的树根似乎在她的安抚下慢慢变得平静。一分钟前还能被称作血的液体只在枝瘤上留下黑色的干燥印迹。
眼皮正在变得沉重。
空气中混杂着潮湿的气息,寒风吹过整片森林,树枝与针叶摩擦的声响不绝于耳。小片灰蒙蒙的天空映入视野,云彩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移动……马上就要下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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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啦,你已经是只兔子了。”声音从头顶传来。抬起脸来,只见小姑娘正笑眯眯地俯视着我。
“兔子……”赶紧伸手摸了摸,并没有在自己的头顶找到长耳朵,“别开这种玩笑啊,我会信的。”
“会信也是因为大志哥是笨蛋,笨蛋笨蛋笨蛋。”每听到一个“笨蛋”,鼻尖都会被她戳一下,“刚才差点吓死我……献血也没这样勉强自己的吧。”
“下次不会了,我保证。”从眼前光景看来,我应该是睡过去之后被顾鸢弄到了小院的长椅上——并且,正在枕着她的大腿。这孩子力气这么大?
“下次得好久以后,大志哥你贡献的那些阳气足够妈妈消耗五年呢。”
“那确实是很长一段时间啊……”
突然有点不确定接下来该说什么。想要弄懂的东西堆得像山一样高,反而不知应从哪里开始问起。最重要的是,我依旧不确定对现在的顾鸢提这些,会不会引发其他后果……
“大志哥一副犹豫不决的表情呢。”就像是看穿了我的窘迫和犹豫,小姑娘微微一笑,“有想问的事吧?”
“谢谢你的台阶,我就不客气了。”掩着嘴干咳了两声,“为什么你的母亲会是……那样?”
“妖怪受到致命伤或者重病侵扰时,都会变回原本的姿态以最大限度地保存力量哦。所以妈妈才会是兔子的模样。”
“树的那部分呢?”我追问道,“那棵树是某种用来维持生命体征的手段吗?”
“说是维持生命体征可能不太恰当。”顾鸢摇摇手指,“与妖怪相比,植物对阳气的消耗量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我把妈妈和柏树融合在了一起。这样一来,就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她对阳气的消耗,延长她的寿命啦。”
“那样的话,她现在……”
“妈妈大概是无意识,无知觉的状态……也不一定,可能还听得到咱们说话呢。”
“这……”我花了很久才组织好语言,“失去自由,失去对外界的感知力……这种状态还算是‘活着’吗?”
“在你们人类的医院里,也有依靠设备和仪器才能活下去的人呀。”
……
不该是这样的。
顾鸢的母亲早已成了那副模样。令小姑娘时至今日还无比在乎,无比恐惧的家人,数百年前就失去了影响她生活的能力。既然事实如此,一直以来如阴影般笼罩着她,令她裹足不前的……究竟是什么?
被囚禁,被压迫,遭到以“亲情”为借口的拳脚相向。即使如此,她依旧遵守着母亲制定的规则,不惜牺牲自己的幸福,不断寻找供给者以延续母亲的生命……她的目的真的是回报养育之恩吗?
“顾鸢,你说实话。”直起身来坐在顾鸢旁边,看向她的眼睛,“延续母亲的生命究竟是想报恩,还是有别的理由?”
“……谁知道呢。”她凄凉地笑了笑。
“不要打马虎眼。你之所以让早该结束的生命苟延残喘到今天,是为了向她施以报复——”
“嘘。”
少女口中发出短促而有力的气音,我的嘴唇被一只冰凉的小手掩住。我只能停下,将剩余的长篇大论憋在肚子里。
因为我看到,顾鸢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
“只有这件事不要问,好吗?”她硬挤出一个笑容,徒劳地尝试着借此逼回夺眶而出的眼泪,“不要让我……思考这些问题。”
“……对不起。”
浓密的云层聚集在头顶,仿佛任何时刻都有可能倾轧下来,将这三尺见方的狭小院落掩埋在无尽的烟尘中。风比刚才小了不少……空气却比之前的任何时刻都要寒冷。
还说我是笨蛋,你自己才是最笨的那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