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顺着溪水逆流而上，并排走在森林里。
周围已经暗了下来，为了避免被树根绊倒在地，每迈出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四周的针叶茂盛而浓密，衣服时不时与枝桠摩擦刮蹭，前进很是费力。
“有光……”顾鸢伸出手，指向远方的密林。溪流的尽头就在脚下，看来我们离出口不远了。
“快到了吧。”
“快了。”她将肩头靠上我的身体，嘿嘿地笑了笑，“大志哥肯定饿了吧，今晚回去做点好吃的，好好慰劳你一下。”
“谢谢……啊。”用长伞拨开眼前的枝条，来时的水泥路面透过树影，依稀可辨。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接近六点，信号也不知何时恢复了正常……如果顾鸢家所处的位置是一个与现实完全不同的空间，两个世界的分界线究竟在哪里呢。
“好耶！”顾鸢快步钻出森林，回过头来举高双手，做了一个胜利的动作。
“总算是出来了……路上一直在担心会不会有虫子。”双脚终于踏上久违的坚实地面，这让我松了口气。
“有的哦，毛虫之类的东西经常往衣领里钻……”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不过问题不大，最迟到睡前就能发现。”
“别吓唬我啊。”在路灯的照耀下，能看到她蓬松的头发里插着一束干枯的松针……随手取了下来，往路边一扔。
几句话的工夫足够我们从森林走到房门口了。小姑娘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之后靠着鞋柜让开身体，为我留出了进来的空间。
“我也来帮忙做饭吧？”将长伞放回门后的伞架，顺手将因吸收过多湿气而变得冰凉的外套挂上衣帽钩。最后还是没下雨……
“不用。只有今天，我想好好奖励大志哥一次。”她将室外鞋整整齐齐地码进鞋柜，“如果愿意待在厨房外面，用眼睛把顾鸢勤劳的身影好好记下来的话，我会很高兴的哦。”
“那就老老实实地接受你的好意喽。”搂住她的腰肢，在前额上亲了一口。
坐在餐桌前，看着顾鸢穿上不合身的围裙，系紧后腰的绳子。形形色色的食材被摆上灶台，总量不大，种类却十分丰富。看来今天的她确实打算使出看家本领……期待之余拿起手机，对着小姑娘的背影“咔擦”了一张。
尽管眼前的景象与曾经的日常无异，但我们的关系已经与从前不同了。即使有朝一日与她组成真正意义上的家庭，这副画面或许也将会一如既往，不产生任何改变吧……
用力地甩了甩脑袋，强迫自己清醒一点。现实不一定有理想美好，身为人类的我与身为妖怪的她恐怕既不会举办婚礼，也无法得到太多亲友的认可。我曾下定决心，要为她解除一直以来的心结……但如果想要维持现状的人不是母亲，而是顾鸢自己，我又该如何改变这一切？
一直以来，顾鸢都在母亲的管控和压迫下长大。经历千年却依旧缺乏走出阴影的勇气，至今为止都会时不时被出现在睡梦中的母亲惊醒。这副模样如同自幼就被绑在栅栏上的牛犊，长大后依然不会试图挣脱。
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曾想要挣扎。将早该结束的生命过度延长到畸形的程度，即使不抱令母亲恢复的希望，也要让她保持“活着”的状态——在自己一手掌控下，浑浑噩噩活着的状态。为母亲寻找供给者，维持她性命的理由恐怕不是亲情……而是恨意。
我无法将那穿着围裙的娇小身影与自己所得出的结论联系在一起。
“居然真的在看我做饭啊。”顾鸢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鱼转过身来。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小姑娘害羞地笑了笑。
“毕竟要把眼前的景象深深地刻在脑海里记一辈子。”说来惭愧，其实从中途开始，脑子就去考虑其他的事情了——这话自然没法说出口。
“上次被这样盯着，还是咱们刚认识的时候呢……真快啊。”她将盘子摆在靠近我的位置。
“对你来说，这点时间跨度大概跟人类的上周和下周差不多吧。”
“跟昨天到今天差不多。”厨房里的油烟机还在响，走进去的顾鸢提高了嗓门，“至于大志哥能陪着我的时间嘛……大概是今年到五年后的感觉。”
“糟了，原来我才是宠物兔。”
食材接触热油，水汽在锅中爆炸，发出刺耳的响声。大概是没听清楚的缘故，顾鸢没有接话。
对她而言，我的生命还真是短暂得仿佛过眼云烟。如果身为人类的我饲养一只兔子——哪怕是一只会说话，有感情的兔子，我恐怕也不会对她能解决我的家庭问题，让我变得幸福抱有期待。既然如此，顾鸢又怎会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怎么发起呆来啦。”顾鸢双手各托着一盘菜，从厨房走了出来，“这么快就对我的身姿感到厌倦了？”
“没，稍微有点累而已。”站起身来，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辛苦啦，我去盛饭。”
“先把砂锅端出来哦，小心烫。”
“好。”用抹布垫着把手揭开锅盖，深色的热汤里漂浮着满满的胡萝卜和白萝卜。将砂锅端上餐桌，又给两人各盛了一碗米饭。
“嘿嘿……”顾鸢看着我傻笑。
“怎么啦，傻兔子。”坐在她对面。
“分明刚刚确立关系，但咱们的行为就跟老夫老妻一样……只是觉得很有趣而已。”
“老夫老妻吗……确实。”这个说法把我也逗笑了。
“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吧。一起吃饭，像小孩子一样尝试各种新鲜事物……大志哥虽然难伺候，但一起生活应该不会厌烦。”
“难伺候那句是多余的。”
“好，好。”带着些微暖色调的明亮灯光下，她的笑容是如此耀眼，“让我幸福的任务就交给你啦。”
这句托付令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我尽力。”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低头吃饭。
让她幸福——多么美好，多么虚无缥缈的承诺啊。如果延续母亲生命的行为由恨意驱使，被复仇念头占据的大脑又怎会有感到幸福的空间？我不知道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粉饰太平的。
眼前分明摆着一桌丰盛的菜肴，我却食之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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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客房里，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时，走廊那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抬起头来，刚好和扒着门框偷偷摸摸往里瞧的顾鸢对上了视线。
“怎么啦，傻兔子。”
“也没什么，就是……”她有点忸怩，“要一起睡吗？”
“不太好。”之前顺着气氛答应她的时候是在酒店，但今天毕竟是在别人家里，“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那两个人也是有可能半夜回来住的啊。”
“真不一起睡？真的真的能忍住？”小姑娘走进来，背着手晃到床前坐下。离开家的前一晚分明还是长袖睡衣，今天却变成了下摆很短，稍微有点紧身的吊带罩衫……虽然清楚她穿成这样的理由，但着凉了可是很麻烦的。
“真的能忍住。”抬手摸摸她的脑袋，“就分房睡吧，开着门。如果晚上听到你在做噩梦，我会去你那边的。”
“虽然有点遗憾……但大志哥说得有道理。”她俯下身来，在我脸颊上“吧唧”了一口，“晚安啦。”
“晚安。”
看着小姑娘离开房间，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直到最后，她都没有表现出跟我谈论那件事的意思……好像只要不将深藏心中的痛苦说出口，伤痕也就不存在一样。
能让顾鸢不再被母亲束缚的方法是有的，而且简单得就连我都能做到。然而，行为本身虽然没有难度，需要付出的代价却极大……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为她的幸福做出行动的勇气和觉悟。
静静地盯着天花板上顶灯的轮廓。时间流逝的噪音在耳畔回荡，不知过去了多久，依旧没有产生一点困意。大脑擅自将连日来的幸福与烦恼串在一起随机播放，像极了一部由爱好者制作，剪辑水平极差的意识流电影。
这可能是我此生首次体会到因与他人有关的烦恼而睡不着觉的滋味……久违地有点想喝酒。
坐起身来穿上拖鞋，偷偷地摸着黑走到厨房。没记错的话，冰箱的饮料柜里冻着几瓶做菜用的啤酒，少一罐应该也不会被发现。
蹑手蹑脚地打开冰箱门，将冰凉的易拉罐拿在手里——
“干嘛呢？”
清脆的嗓音吓得我头发都竖了起来。
慌慌张张地转过头，完全忘记了手里还拿着东西。站在身后的顾鸢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啤酒，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被抓现行了吧，哼哼。”她三两步走过来，夺走了我手中的易拉罐，“没收。”
“吓我一跳……”对她翻个白眼，拿出了第二罐啤酒，“未成年人可不能喝酒啊。”
“我不是人，所以没问题。”小姑娘熟练地扯开拉环，仰起脖子猛灌一气，“唔……好冰。”
“毕竟是刚拿出来的啊。”看着外观明显没成年的小个子女孩像大叔一样喝酒，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关上冰箱门，打开罐子小口啜饮，确实很凉。
“那么……大志哥是有什么烦恼，才会想到在夜深人静之时借酒浇愁呢？”她走到关着灯的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让顾鸢姐姐听听？”
“称呼前后矛盾了。”坐在她身旁，喝下第二口啤酒，“没什么值得听的内容……很人类的烦恼而已。”
“反正不是跟妈妈有关，就是身上担子太重，睡不好觉之类的事吧。”
“很久以前就在想，你是不是会读心啊。”
“请你将其理解为女性的第六感。”她对我比了个耶，似乎很得意的样子。
“顾鸢……能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吗？”
“我也不知道。”血液般殷红的瞳孔在昏暗的环境中散发着微微光芒，“大志哥好像说对了，又好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究竟是为什么将妈妈的生命延续下去的呢。”
“……”紧紧攥着冰凉的易拉罐，手指冻得生疼。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介入这对母女的家庭纠纷，甚至想要尝试着解决一直以来的矛盾……身为人类，我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巨大的麻烦啊。
“虽然妈妈对我有着很强的控制欲，生起气来总是很可怕，但也正是她一手把我拉扯长大，让我成为能够判断是非善恶的合格妖怪。”少女的嗓音有些沙哑，“我恨她吗……如果将她变成那副模样的理由并非亲情，这个解释可能确实更合理。”
“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这次轮到她沉默了。
“好不容易遇到对自己有所期待的人，都被那样托付了……”喉咙里面干燥得仿佛随时都会冒烟，嗓子很紧，“如果连自己承诺过的事都做不到，我怎敢心安理得地接受这日复一日，平凡安稳的幸福……”
“死脑筋……何必感到不安呢。”轻轻地，少女跨坐在我身上，用双手搭住我的肩膀，“即使不试图将我从现在的家庭关系中解放，你分明也还有很多可以令我感到幸福的手段……”
“别这样……”几乎没有被她压在身上的实感，我本该能将这具轻盈的躯体毫不费力地推开。
空气虽然冰凉，她皮肤与我接触的部分却烫得仿佛随时都会燃烧起来。酒气徘徊着不愿散去，妖娆的甜味仿佛通过口腔伸进大脑的植物根系，将判断力连同反抗的意识一起抽走。她喝得太快，已经有点迷糊了……在醉意的影响下，就连这副滚烫的躯体都呈现出了某种类似于酒精的特性。
就算与那双美得令人心痛的红眼仁对视再多次，我都无法看透少女眼中深不见底的悲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