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的发课本环节,再怎么大声说话也不会显得突兀。
“我说林钊阳,”秦涵抹抹眼睛,“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啊?”
“什么事啊,你哭鼻子?那可没忘。”
“你真是够欠的,就这么想被我揍吗?”秦涵挥挥拳头。
“不知道不知道,啊啊啊不听不听猩猩念经。”
“那我帮你恢复一下记忆?”
说完,秦涵就重重踩住林钊阳的脚。
“不是你......啊!!!刚掉眼泪的秦涵呢你把她给我还回来!!!”
“你也有资格说还回来?”秦涵加重了脚上的力道,疼得林钊阳嗷嗷直叫,“拿出点行动来啊软脚虾!”
“啊啊啊啊啊不行了不行了我说我说!!!秦涵姐姐小的不自量力触犯圣颜这下再也不敢了求您放过我吧!!!”
“哼,”秦涵收回脚,“这次就算饶你一命了,下次看你还敢!”
“就敢......”林钊阳小声嘟囔。
“嗯?”
“啊不不不,不敢了不敢了!”
可恶!我的尊严!
难道就只能这样当小弟了吗!
现实告诉林钊阳:大概是的。
“林钊阳,给我接水!”
“林钊阳,给我拿书!”
“林钊阳,给我背包!”
“林钊阳,笔记给我抄抄!”
“林钊阳......”
“秦涵啊秦涵,我说你是不是没有行为能力啊!什么事都要使唤我吗!”
“前半句大错特错,后半句正中要旨。”
看着秦涵阴笑着做出抽耳光的动作,嘴里还发出piupiu的声音,林钊阳默默把剩下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你能想象那一个大比斗对一个16岁的孩子是一种多大的心理伤害吗!
开学第一天转眼结束,当了一天小弟的林钊阳跟着秦涵浑身散架般走出了水辰的办公室。新班主任似乎并不像是初次见面表现得那么强势,私下约谈的时候低声细语循循善诱,如果不是累得连哭的劲都没有了,林钊阳一定会被感动得潸然泪下。
遇见这么好的老师,应该算是这个悲惨的九月一号唯一的幸事了!
回到在学校边租的房子,林钊阳把书包一撂就瘫在床上,仰面冲着天花板大生感叹。
打架打输,沦为奴仆,出尽洋相......
果然跟那猩猩在一块就没什么好事!
按照位于东青市东南郊的东农大附中的要求,除了家住在东青市三环之外及来自外市的学生,其余学生不得申请在校住宿。林钊阳的家很巧地就在靠在西三环内侧,因此只能选择在学校旁边租房,而父母由于工作地也在西郊不方便搬家,所以只能每周来探望他一次。
林钊阳不知道的是,秦涵现在的家处在离市中心更近一些的位置,因此跟他的生活状态基本相同,只不过租住在不同的小区里。
独自一人待在空荡荡的房子中,回想起今日之内发生的种种,林钊阳胸中的憋闷就几乎要把他淹死。
啊,好多破事!好想找人倾诉啊!
打开手机一看,初中朋友的企鹅头像基本都黑了,想来......应该都是准备上了高中发愤图强的。
“没意思。”林钊阳轻啧一声,长按企鹅头像切换到小号。
用“可能想认识的人”功能随便找个陌生人聊聊吧,就算没法倒苦水,排遣一下苦闷总还是能做到的。
“谁呢......谁呢......”
往下划了划,都没找到他能提起兴趣添加的人。就在林钊阳准备放弃的时候,一个昵称映入他眼帘。
“井......鹤?”林钊阳挠挠头,“喜欢读井原西鹤么?”
井原西鹤是日本江户时代的小说家,他的代表作之一就是号称“日本《金瓶梅》”的《好色一代男》。
“这年头......稀有啊。”
虽说林钊阳并不十分爱好井原西鹤的作品,但这个人的昵称成功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动动手指,点下了“添加”键,然后发送了好友申请。
出人意料的是,井鹤几乎是秒过了他的申请。
“我们已经成为好友了,现在开始聊天吧~”
“好......闲啊这个人。”
林钊阳有些惊讶于对方的速度。
“你好啊,怎么称呼啊?”
聊天窗弹出新消息。
“啊,你就叫我网名就好了吧。也请问怎么称呼呢?”
“哈哈,好的朝暾君。也叫我的网名吧。”
“嗯嗯,井鹤,相当有文化底蕴的名字哦。是井原西鹤的读者吗?”
“诶,这是谁啊?”
“啊,没事没事,一个作家”
“哈哈,这样啊。能和作家撞名字还真是巧合”
不对,竟然不知道井原西鹤!
而且这个语言风格多少莫名......
望着聊天窗口里对方的头像,林钊阳怔怔地想着。
那是宋徽宗的《瑞鹤图》。
刹那间,林钊阳脑子里闪过这样一种可能:自己一开始的假设就是错的,因为若是井原西鹤的粉丝,那么把作家的名字拆开来当自己的网名是不太正常的,就好比再喜欢《红楼梦》的人也不太可能给自己取一个“雪芹”之类的昵称,再喜欢《巴黎圣母院》的人也不会顶着个维克多雨果的大名在网络世界招摇过市。
而若是把“井鹤”理解为某种对应关系的产物就好解释得多——井是秦的分星,所以井可以对应秦;涵谐音汉,河汉河汉,河又可以谐音鹤。所以这样分析下来,这个人是......
秦涵!
冷汗涔涔地冒出来。
要是真是秦涵,那让她知道自己居然主动加她,不就意味着服软了吗......
这下就真成小弟了啊!
要不......试探一下?
不不不,先聊一会,不然太突兀了。
于是林钊阳又耐着性子和对方扯了一会闲。令他意外的是,跟这个人聊天竟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放松和宽慰,而他/她似乎也有很多话急于分享。两人交谈甚欢,林钊阳在不知不觉中放下了防备,对方跟他吐槽自己的同桌多么离谱,他也狠狠地附和了几句......
等等。
吐槽同桌?
而且打架、出丑、有宿怨,虽然对方说的很浮泛,但是隐隐约约总感觉有点像秦涵视角下的自己啊!
那就......是时候试探了吧?
林钊阳手指有些颤抖地打起字来。
“话说你是初中生吗”
“不是哦,是高中生”
高中生......
“哈哈,那我们大概同龄啊。你是哪里人呢?”
对面的反应明显迟滞了一下,隔了快一分钟才发消息过来。
“嗯......不好说啊,从小就在漂泊的样子......”
从小就在漂泊......
那不就是秦涵吗!
遭了遭了,该想好怎么体面地撤退了......
“这样啊,那我今天还有事就......”
字还没打完,对面又发消息过来了。
“看你的定位在东青啊”
默默把打好的字删掉。
“是啊,我就一直在东青,也没机会到其他环境里体验体验”
“嘛......虽说很难说自己是东青人,但是目前也在东青上学,而且也生活过不短的时间了”
完蛋啦,跑路吧。
已经明牌了,就是秦涵没错。
然而下一秒,对方就接着说道:
“话说你在哪个区啊,我家在燕峰区哦”
燕峰区?
林钊阳努力回想,自己记忆里秦涵在东青的家应该是处在位于市中心的燕峰八丈远外的既石区的,那么......
危险排除!
吓死了吓死了,果然是自己想多了,还差点丢掉一个难得结识的知心朋友!
“哈哈,我家在西郊那边,三环边上。”
呜呼!太爽啦!
从语言风格上来看,对方应该是个女生,遣词造句以及语气和秦涵颇为相似,但是......总之要好得多啊!
被秦涵欺负了一整天,不对,是一整年,没想到在网络上找到了能理解自己的真正知己啊。
“了解。话说回来,为啥你会和同桌闹得那么僵啊?”
林钊阳心中一颤。问这个问题吗......
不能回忆!不能回忆!
可是这回......不,怎么自己涌上来了......
......
五年前。
林钊阳算是个文科神童,从小在爷爷的影响下很是耳濡目染了一些诗词古文,小学一年级就开始看普及本的诗经,接着就是春秋、尚书和因为实在看不懂而懵懵地翻完了的易经。在这些书中,他最推崇尚书,因为里面的句子......
太美辣!
韵味深长的文字俯拾即是,有时又是宏大的比喻和雄浑的演说,激昂慷慨酣畅淋漓,读罢只觉回味无穷唇齿留香。
于是他又以生日礼物的名义向爸妈索求了繁体竖排本的尚书注疏,每天放在手边随时品咂。有些注疏、正义的内容,因为是在古代专业的经学和小学(语文学)的视角下写作的,所以常能为作为现代人的林钊阳带来审视经典文本更全面的眼光。
不过爸妈却多多少少产生了些担心,担心他过分不合群或者不合理的早熟。林钊阳对后者倒是相当反对,因为他就是单纯喜欢看这些而已,在他眼里阅读和打球下棋玩游戏之类的兴趣爱好大差不差;但是对前者,他也只能苦笑着默认,因为在学校......
确实没人理他。
天天形单影只地捧着一本书,渐渐导致林钊阳成为了班里的隐形人。大概除了老师还记得他之外,班里大部分同学对他都没有什么印象。虽说乐得清闲也好,但是当看到震撼人心的文句时无人分享,其实也是一种巨大的痛苦。
林钊阳在这样的清闲和痛苦交织的情绪中孤独地走过了小学四年级,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是一个八月三十号,第二天要报到,所以班主任召集了愿意参加的学生整理书本、打扫教室。林钊阳来得早,遵照老师的指令快速地完成了自己分书的工作,此刻教室里还只有他一个人。然后他坐到教室角落自己的位置上,静静地打开了那本被翻得蓬松的《尚书注疏》。
正在他第无数次感叹“真的写得好啊”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冒出来。
“你在看什么啊?”
林钊阳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放下书抬起头,只看得一个头扎大蝴蝶结的女生,穿着一袭蓝色的长裙,正忽闪着大眼睛望着自己。
“是小人书吗?看你看得那么入迷啊。”
“不是小人书,是......”
“让我看看呗。”
女孩噔噔噔地跑到他身边,然后俯下身子凑近书本。
“欸,全是字啊,这有什么意思呢?”
林钊阳更火了,你可以说我孤僻古怪,但不能说这些文字没意思!
“怎么能没意思呢?你看这句,‘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多么磅礴大气!”
女孩继续眨着眼睛,目光中透露出疑惑与不解。
林钊阳深吸一口气,决定不能放弃。他翻到《泰誓》篇,指着一大段话。
“你看这段,尤其是这里,‘呜呼,惟我文考若日月之照临,光于四方、显于西土’,这是何等的气势!对不对,是不是很有意思?”
沉默。
林钊阳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为什么跟这人根本无法交流啊!难道真是因为自己太孤僻所以语言能力大衰退吗!
良久,女孩才拉出旁边的椅子坐下来,然后问道:
“你刚才说的那句是什么意思啊?解释的简单点呗”
开窍了!林钊阳狂喜。
“简单说,就是周武王要去打商纣王了,然后当众说‘啊我爸真牛!’”
“啊!”女孩一听这话就兴奋起来,“是电视上封神演义的故事吗?”
“封神演义是根据这段真实的历史改编的作品啦。”
“那周武王为什么要去打商纣王啊?周武王是不是特别好,商纣王是不是大坏蛋?”
于是林钊阳一激动,把从古公亶夫到武王之间的历史整个讲了一遍。
“这样啊......”女孩扶着脑袋像是在沉思,“虽说你讲的还是有些地方我听不懂,不过总之确实是很厉害的故事呢。”
林钊阳刚准备开口继续说点什么,班主任就带着其他同学进来了。
“哎呀,林钊阳都干完了!咱们也不能落后,秦涵快来,早干完早回家!”
女孩起身,在离开座位前转头一笑。
“明天中午,也继续给我讲吧。”
笑靥如花。林钊阳第一次对这个成语有了具象的认识。
林钊阳和秦涵就读的小学提供中午的食宿,在吃完饭到宿舍吹哨午休开始之间的这段时间容许学生自由安排。
果然,第二天饭后,秦涵找到了林钊阳。
“走吧,我们去图书室,你给我找一本更容易读的书吧。”
小学的图书室没什么太多的书,就是一些杂志和童话之类的,想找到一本严肃的经学著作完全不可能。不过林钊阳还是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本吃了厚厚一层灰的《诗经》
还是带拼音的。
但这不妨碍秦涵看得津津有味。大概是因为每一首诗下面都有漂亮的的插图。
林钊阳则掏出他那本尚书注疏继续看。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秦涵靠过来,拍拍林钊阳的肩膀。
林钊阳转头一看,赫然是一首《关雎》。
“啊,大概就是一个男生很喜欢一个女生,然后天天想着怎么和她谈恋爱,想她
想得觉都睡不好。终于他的坚持打动了女生,他用奏着乐和女生结婚了。”
“这样啊。”秦涵努努嘴,“虽然也挺新鲜的,但是总感觉没有你昨天讲的有意思。你再给我讲一个故事吧。”
可是林钊阳的思绪却陷进了《关雎》里。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话说我这样的行为,算不算“琴瑟友之”呢?
那是不是最后真的会“钟鼓乐之”呢?
“欸,你不愿意吗?”
“啊,不不不,非常愿意,非常愿意......”
不对不对,我在想什么啊!
为什么脸会突然这么热......
“你怎么了,发烧了吗?”
秦涵伸出手,贴在林钊阳的额头上,冰冰凉凉。
“啊不是不是没有没有谢谢谢谢......”林钊阳顿时慌得语无伦次,“那那那那我们今天就来讲孔,《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