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可是个了不得的月份,对于秦岭-淮河线以南的某个省份来说,这就是所谓的夏天,不过严格来说,这还只是夏天的开始。
夏天的太阳像一团火球,炙烤着滚烫的大地。
人们不得不躲在遮阳伞下,或是完全躲在屋子里,他们利用人类的智慧,让空气的温度被动适应人的体温。
若是非得要天空亲自出手,去浇灭夏天烈日的气焰,那就下一场雨吧,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可这实在是太荒诞了!
在炎热的夏天里下上一场大雨,并指望依靠这点雨滴来驱散夏天的炎热,这样的事,这样的想法,真是太荒诞了!
就像我的存在一样,我,就是一滴雨,一个会说话的雨滴。
话说回来,人们非常渴望我的到来。
为看到我的身影,大约是在古代的时候吧,那时候还没有科学这种东西,不少人会用一些滑稽可笑的方式来祈求我的到来。
可即使是在这个无事不讲科学的时代,我还是能从人们的内心深处听到他们的渴望:
他们是在田地里弯着身体,露出脊梁的农民。
他们是坐在没有空调的教室里,蒸着三十五度左右桑拿的学生。
……
还有很多很多像这样的人,他们并没有因为脱下长袖,换上短袖而感到任何的喜悦。
毕竟除了哟黑而透露着健康意味的皮肤以外,他们很难收获任何稍微能感到舒服一点的东西。
人类确实很有智慧,而且这些智慧大多都发展成了实用的技术。
他们把炎热的夏天藏进冰箱里,或是让夏天屈服于某种制冷空气的机器,再不济,也能“扑通”一声跳进游泳池里,虽说这是一种偏于传统且几乎没有技术含量的避暑方式。
在夏天,平日里追求新意,热衷于创新的人们似乎安分了下来。
不过,这并不能说明那些传统的东西里还留存着什么价值,只能说明,在夏天,水这玩意前所未有地得到了人们的重视。
即使是在从不缺水的地区,无论是雨水、海水,还是泳池里的水,人们都迫切地想要在这盛夏与它们相拥。
夏天确实是温暖的,对于植物来说确实是这样的,它们可以舒舒服服地进行光合作用,可这对于动物就很难说,特别是自诩为高级动物的人类。
例如,寒冬烤火取暖和盛夏的户外野炊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这一点,烤架上的生肉恐怕比人类更有发言权。
起初,它们在成为食物之前是一块块活生生的肉,还会因为流动的血液而显露出红润的模样,它们可能来自猪牛羊之类的动物身上,倒不太可能是大象。
后来,这些失去了温度的、被串起来的肉块却在炭火的烘烤中变得焦黄,发出“滋滋滋”的声音,最后还散发出了诱人的香味。
若是暂且忽视它们身为食物的迷人魅力,那么它们对夏天的感受,其实和人类是大差不差的。
遗憾的是,让人们离开他们用智慧所改造和创造的阴凉环境、让他们置身于这炎炎夏日之中的,却是他们的同胞,以及为了服务人类生存而存在的人类社会。
为了能填饱肚子,为了让秩序的齿轮继续转动下去,人们奔走于烈日之下,他们本可以不这么狼狈,因为柏油路两旁不乏大树啊之类的,可以供人于阴凉中休息的地方。
但他们的脚步不会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像是一群小小的、在高处俯视下只是黑黑小点的蚂蚁,勤劳是他们的美德。
即使就坐在家里,或是在开着空调的办公室里,他们也还是热得不停地擦拭汗珠。
关于昨天的事,关于明天的事,还有很多很多事情需要去想,可今天却还有着一大堆的事情要去做,每天都是忙得焦头烂额的一天。
不仅如此,人们似乎更在意别人的事,比如他喜欢什么,她讨厌什么,在不经意间,“我”就变成了“它”。
这些事情在我这个雨滴看来,真是太荒诞了!
尽管人们都期待着我的到来,但天空中暂时还不会出现我的身影。
夏天的烈日是有脾气的,它一定还在气头上,因为人们没有感谢它的阳光。
它是一个固执的太阳,正如它从不会调节日光的温度一样,它可不会考虑自己的存在是给人们带来福音,还是困扰。
所以,现在的我不大可能去招惹太阳,这无疑是火上浇油。
假如我贸然出现,那么就一定会在降落于地面的一瞬间,被炙烤成蒸发了的水蒸气的。
是的,现在一定还不是时候。
我是温和的雨滴,人们所喜爱的雨滴,我可是一位绅士,不像那太阳,是个暴躁的老头。
虽然我偶尔也会有脾气不好的时候,但起码在这样的夏天,我敢赌上雨滴的名誉保证,人们一定更喜欢能为他们带来清凉的我。
虽然我不确定比起一身的臭汗,被雨水灌得黏糊糊一身是否更容易被人们接受。
至于那些花花草草嘛,它们倒是保持了一个长期稳定的中立态度,毕竟它们既需要雨水,又需要阳光。
不过,那些菜园里绿油油的小东西可就没这么幸运了,它们的根部在地里埋得很浅,只要稍不小心,我就会把它们连根拔起,或是泡烂。
除此之外,我还是一个会讲故事的雨滴,如你所见,我有着风趣幽默的语言,当然,前提是如果你喜欢的话。
不过,这里倒有一个问题,“你”是什么人呢?
在人类的文化里,这是一个人称代词,指的是我的听众,可怎么有人会去听信一个雨滴的话呢?这真奇怪。
在我看来,我明明是在自言自语,因为没有人曾回答过我,严格来说,是没有任何的东西曾回答过我,毕竟在我看来,聪明的人类最有可能回答我,可这真是非常的遗憾。
就比如,我现在就对着一个男人说:嘿!那边的伙计,你好吗?
但结果很明显,我没有得到任何的回答,只瞧见一滴水“滴答”地落下了,那必然不会是雨,因为我就在这和你聊着呢!
可是,这个“你”是否有存在的必要呢,那是当然,不然我就在这自顾自地瞎讲着,真是尴尬死了!
很多事情,有个什么听众的话,多少才能够讲得更清楚一些。
所以,我打算保留这个“你”的称谓,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谁。
不过,我可是民主的雨滴,在这件事情上很有必要听一听其他人的意见,请问谁有异议?你看,不仅仅是人,连根会说话的毛都没有,所以这件事理所应当地敲定了。
什么?你现在在质疑我?你觉得,我说的话都是假的?那真是太遗憾了,因为诚实的雨滴从不说谎,从我开口对你说话开始,一切都是真的。
我知道你在困扰着什么,毕竟雨滴怎么会说话呢?
但这千真万确,我所说的一切就在你的眼前发生了,包括刚才我问到的那个男人,你看,那个绿绿方方的东西上的人就是他了!
顺带一提,我是善解人意的雨滴,为故事服务的雨滴,为了不影响你的观感,在某些时候我也是会乖乖地闭上嘴巴的,当然这件事由我说的算。
那是一个脸庞还有些稚嫩的男人,他驾驶着一辆电动的绿皮邮车,“呼呼呼”地在这个不知该叫大路还是小路的马路上跑着。
太阳很毒辣,他却没有刻意躲避夏日阳光的宠爱,他没有戴帽子,一头乌黑的短发下是两道又浓又黑的眉毛,他没有留着胡茬。
值得一提的是,没有镜框压在他高高的鼻梁上,所以我们可以看清他的脸,那张无法归咎于任何情绪的脸,和大部分热爱他们工作的人一样,他们操劳起来时通常都是面无表情。
沿着长长的下坡路飞驰而下,在摆过一个岔路口后,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能泛起他喜悦的涟漪,那必然是迎面而来的清风吧?
当然,这也有人类科技的功劳,假如他现在是一位蹬车郎,那么他的举动大概率是为了舔舐流到嘴边的汗珠,以防瘙痒影响到驾驶,而绝不会是因为什么喜悦之情。。
六月是一个多情的季节,似乎象征着一种离别的消息,它一手把高中生拉入大学,然后又一脚把大学生踹进社会。
于是唐簧也理所应当地毕业了。
唐簧是谁?他是个男人,这儿可没有其他的男人。
他是个鸟不理大学小学教育专业的毕业生,刚刚踏出校园就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快递小哥。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荒诞,不过这可不影响鸟不理大学每年都能在专业就业率上统计出良好的成绩。
唐簧本人倒无所谓,这个职业光不光荣、体不体面,他可不敢说,硬要对此发表什么意见的话,在旁人看来那定是他努力不够。
不过这大概是能吃饱饭的,相比于那些“自由就业”和“灵活就业”的人来说,其实也不差。
又驶过一个小小的公交站台,那是这段路上唯一的公交站台,每天只会有一路公交车会往返于这条路,一头是市中心,另一头是他要去的地方。
这真是个合理的安排。
他要去的地方叫绿荫镇,严格来说是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村子,这是个荒诞的安排,离开这个唯一的公交站台后,还要再走几里路才能到绿荫镇哩!
在清风中,他以汗水代酒与烈日干杯,空荡荡的后车厢在下坡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就像两只酒杯碰撞的声音。
来场雨吧,下一场大雨!
唐簧紧握着车头,在内心深处呐喊。
他抬头对着烈日像傻子一样狂笑了起来,他可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这样的想法,这样的行为,真是太荒诞啦!
可他知道,现在可没有什么人在看着他,于是他放任着自己,放任身体里的热气像蒸汽一样从鼻孔里冒出。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热气腾腾的身体仿佛一个蓄势待发的火药桶。
这里不像是一个小镇,也不像是一个小村,可路牌上却明晃晃地用印刷体写着“绿荫镇”三个大字,不给人任何争辩和怀疑的机会。
这就有些荒诞了,因为这儿连一个像样的入口都没有,几棵大树稀疏地被栽在道路两旁,不知是野蛮生长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人们的房屋就修在道路两旁,就修在大树后面面,一侧一房,另一侧两幢,树以房为伴,房以路相连。
唐簧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他不是一个大人物,不说热烈欢迎,但也没必要对他树立如此大的敌意吧。
他尽量把车的大部分身体都停在了大树下,以防止几分钟后这热得发烫的铁疙瘩起了逆反心理。
打开后车厢,里面的包裹仅有两件包裹。
这次一定要和这几家人好好说说才行,为了几件包裹就到这一趟来实在太磨人了,以后还是让他们到市中心去取才好。
“喂,您好,请问是张女士吗?您的包裹已经到了,方便的话麻烦出来签收一下。”
“啊,真抱歉,现在家里没人在呢,要不你把东西交给我的邻居吧,如果他也不在的话,就麻烦你放在门口吧。”
这是一个比较温柔的声音,但唐簧只回了一声“好的”,便冷冷地挂掉了电话,对现在的他来说,除工作以外的事都不重要,都不值得关注。
不过挂掉电话后他立马就后悔了,因为他还没和那位姓张的女士提过他刚才的想法呢。
他离开了眼前那幢方正的房子,目测高度大概有两层,里面似乎还有一个宽阔的院子呢,说不上气派,而且在这种远郊的地方地价应该也不会太高。
想到这,他有些心痒,大学毕业后,他在市中心租了间很小的房子,不仅条件差,而且价钱也不便宜。
他踩着草地往旁边走,在一间平矮的房前停了下来,这里大概是仓库之类的用途吧,目测只有一层,表层只涂上白色的油漆涂料。
当看到屋子的正面时,唐簧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这种上下的卷门,只有门面和车库才会有的。
大门就对着他敞开着,正对着刺眼的光线,他倒是瞧不清那屋内的情况,可能这屋子本来就不小吧。
走近些,可以看到一个光着膀子的大汉坐在里面,还有一台小电风扇在地上无力地摆着头,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这在炎热夏天并不奇怪。
那个大汉手上在捣鼓着一圈黑色的东西,是在补轮胎吧,在门前处停着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
还没等唐簧走近,把大汉脸上的那几个肉瘤看清,一股恶心的气息刺激了他的胃液,他强忍着那股浓烈的倒呕转过头来,他发现,在门前两旁角落的位置堆放着一池的垃圾,里面有各种瓶瓶罐罐和废旧电器等,苍蝇流连忘返于垃圾堆的上方,在三十多度高温天气的炙烤下弥散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唐簧屏着呼吸,脸上的肌肉也紧绷绷的,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把工作完成才行。
“啊,你是送包裹的吧!”
还没等唐簧艰难地憋出几句话,那个大汉就注意到了自己,他一眼看到唐簧手里的包裹,便笑着走上前来,同时露出了被廉价香烟熏得焦黄的牙齿,似乎是瘸了条腿,走起来非常不利索。
当大汉接过包裹的那一刻,唐簧便想着要马上离开这个地方,他不想多呆一秒,也不想再看一眼大汉脸上那些颤动的肉瘤。
“你是马三桥那边新来的快递员吧,昨天我在你们总站附近收垃圾的时候瞧见过你呢!”
唐簧是前天才入职的,那个大汉的话倒不假,只是他也太不会看氛围说话了吧!
唐簧很想说些什么,特别是那件事,可此时的他一点嘴都敲不开,生怕一不留神就会把早餐和午餐全都吐到大汉的身上。
“这儿没几个人,顺着大路往东往西几公里都是无人区,下次这里的包裹就别送啦,我到你们那里捎一程就好啦,反正也顺路!”
这善良的发言竟让唐簧的眼角泛起泪光,虽然他不能确定是不是眼睛被恶臭熏到的缘故,但毫无疑问的是,眼前的大汉做了一件让他感恩戴德的事。
毕竟如果这里的人强制要求唐簧配送的话,他也只能顺从。要不是这股恶臭的威慑力过强,他多半会好好地感谢大汉一番。
“唉,这地方房租是便宜,可未免也太偏了吧。”
或许是意识到了唐簧脸上微妙的神情,大汉接过包裹后只是轻轻地嘟囔了几句,便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他似乎能感觉到,眼前的年轻人似乎并不想和自己说话,哪怕是一秒钟。
总之,唐簧的任务总算是圆满完成了。
他走到树荫底下,想要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可整个铁疙瘩包括软座都烫得离谱,他不得不缓一缓,顺着刚才离开的方向看了看,仿佛还能够看到那个大汉折腾轮胎的身影。
待到他的轮胎补好后,想必就能像往常一样出去收垃圾啦,这对唐簧来说确实是件好事,他也许再也不需要千里迢迢的来到这里了。
这也仅仅是一件好事,能让唐簧稍稍高兴一会儿的好事而已。
成家立业或许是中国父母对孩子共同的期许。
唐簧已经大学毕业了,他理应找到一份好工作,这既是为了独立,他们这代年轻人口头上追求的独立,同时也是为了让父母放心。
毫无疑问,在这个方面他彻彻底底地失败了,这其中也许有非常复杂的原因,但若是唐簧自己不说,我们又怎能知道呢?
总之他已经在事业上失败,那么在另一方面,他就不得不向家人妥协了,虽然是唯一的一次,虽然只是为了他的母亲,而与另一个人无关。
就在明天,他要接受母亲的安排去邂逅一场爱情,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相亲,可他倒是一点也不开心,也不抱有任何的期待。
所以说,仅仅是一件好事而已,只能让他高兴一小会而已。
回去后,还是再和房东磨些嘴皮子吧,那几百块的房租,能少一点,就少一点,毕竟他也是要吃饭的,更重要的是,没有存款的男人可不会被这个社会所接受啊。
想到各种乱七八糟的事,唐簧伸了个懒腰,倒不是出于什么目的,也不是因为他想这么做。
在烈日下,他舒展着自己的胳膊,出于一种本能,因为无事可做,他的肢体没有经过大脑神经的调控,自由地寻找着最舒适的感觉。
他用手遮住太阳,懒懒地看着天上的白云,干裂的嘴唇轻轻地蠕动:真是的,这该死的夏天才刚刚开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