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是什么时候开始花滑的呢?
是五岁的时候第一次在母亲面前展露出花滑的天赋之后就被要求练习花滑的吧。
母亲曾经是一名花滑运动员,但运动生涯不尽人意,三番两次与金奖失之交臂。直到年龄大了,退役了,也没有拿到一枚金牌。
有记忆起,母亲对我的要求一直很高。所幸我在花滑方面确实很有天赋,所以对母亲的要求一直完成的不错。
到了能够参加各种比赛的年纪,也能轻松拿到金牌,然后交给母亲,母亲就会看着金牌久久出神。
由于出道后成绩一直不错,久而久之我在霓虹花滑方面也有了名气。接踵而至的赞誉把我捧上神坛,什么天才啊,小羽生结弦啊,新时代的新星什么的。
好像就这样按班就部下去,我就能够登上花滑的王座。
直到一辆失控的汽车碾碎我的腿,将花滑方面的未来全部碾碎。
呼啸的救护车载着我去往医院,那时我还是清醒的。
母亲赶来之后询问医生第一句话是,[她以后还能运动吗?]
骨折都是小事,可惜韧带撕裂,她啊,这辈子都无法做任何剧烈运动了。医生委婉的说出这段话,母亲以悲哀又绝望的表情看着我的腿,仿佛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没有办法运动了吗?我感受到腿上的痛苦,心里却奇异的没有什么情绪。那辆破旧的本田汽车从我腿上碾过去的时候,我记得,就像是从秸秆上碾过,碾碎泡沫一般的轻易。
以后都不能运动了吗?
我既没有哭出来,也没有怒骂出声。好像我努力了十年的运动从我生命里抽离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断腿修复好后,母亲最后一次带我去花滑场。
[你一定还可以吧?]
母亲蹲下去亲手给我穿上花样冰刀鞋,右腿还有隐隐的痛意,可是在除了我和母亲之外没有任何人的滑冰场上面我无法呼救出声。
每一口呼吸都像是要把肺部冰冻起来,我穿着那双熟悉的鞋子滑入场内。
站在场内中央,我与母亲遥遥相对。
好冷啊。
以前都不会觉得滑冰场里面会这么冷。
我跳起来,是最基础的动作,阿克塞尔跳,每一个花滑运动员都会的动作,最简单的跳跃之一。
短暂的滞空让人感觉要飞起来一样,下一刻就是无法控制的下坠。
我听见一声区别摔倒声音的清脆声音。
右腿以一种变扭的姿势呈现,巨痛的感知蔓延,如果晕倒就好了。
我笑着望着母亲,她脸上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绝望。
[母亲,如您所见,我跳不起来了。]
我微笑着对母亲说出这句话。
我是不是该有点什么情绪才对?愤怒一点?悲伤一点?或者是像母亲那样绝望一点?
或许我该歇斯底里的哭出来。
可我既不觉得愤怒也哭不出来。
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哭的话也毫无用处吧。
我只是稍微有些遗憾。
我很遗憾没有办法拿到全国赛的奖杯,然后作为礼物交给我曾经认识的朋友。约定好的事情无法完成,就会产生遗憾。
好冷啊。
被再次送进医院,医院里面也好冷啊。
严肃的医生看起来一向情绪稳定,却因为患者二次骨折这样的事情向母亲发了火。
母亲没有辩驳什么,只是她从医院出去之后,我好像再也没能和她见上一面。交流也都是依靠手机完成。
这样也很方便呢。
自从手机这个很方便的发明问世之后,一切距离都好像被缩短了。
不用见面就能和别人交流这点我很喜欢。
同是花滑队的前后辈也来慰问我了,在养伤的阶段。每个人的眼神都又怜悯又可惜,而我本人,好像确实是需要被怜悯的。
接受怜悯,成为被怜悯的对象比我想象的更加容易。
然后是宣布因伤退役,退出体育学院。
不是所有冉冉升起的新星最终都能挂在天幕上的,有的会变成流星坠落,归于平凡。
这样会不会很可惜?
同队的后辈很伤心的说出这句话,[明明雾隐前辈比谁都要努力。]
[好啦好啦,又不是一定要成为花滑运动员才能活下去。考一个好大学也能过好生活的吧?]
我安慰着他们,我不明白为什么身为受伤本人的我都不觉得伤心,而只是外人的他们却那样的伤心?
我是不是该哭出来?
我模仿他们的样子想哭出来,眼睛却没有任何变化。
我没有悲伤的情绪,因为没有感到悲伤的情绪,所以我没办法哭出来。
啊,这样,好奇怪啊。
四十八
浴室里,右腿上的遮瑕被青叶同学粗暴的洗干净。
她沿着伤口的纹路抚摸,有点痒。
伤口早就愈合了,只是留下的伤疤很难看,被人注意到会麻烦,所以平常我都用遮瑕把伤疤藏起来。
青叶同学很失望吧?
怎么办?要彻底放弃喜欢我吗?
心情平静到甚至有些无聊起来,我仰头看着浴室的灯光,暖黄色的灯光有点像天气不是很大的太阳。
黏腻的感觉从腿上传递来,什么?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了?
我低下头,身体有种想要后退的冲动,可背后就是墙壁,完全没有办法后退。
青叶同学在亲吻我的伤口。
我清楚的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发生。
她密密麻麻的亲吻落在我的伤口,很痒,还有些恶心。
我把手搭在青叶同学的头顶,她跪在地上,仍然在亲吻我的腿。
[为什么要这样做?]
顺着发根到发尾抚摸着青叶同学,克制着身体强烈的反应,[青叶这样做,有点像小狗。]
她过了会儿才抬起头。
像是琉璃那样美丽的眼睛不知道从何开始积蓄起雾气,泪珠毫无征兆的滑落。脸上少见有生动表情的青叶同学跪在我面前嚎啕大哭,哭声一点也不压抑,从胸膛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好奇怪。
她一边哭,一边虔诚的亲吻我的伤口。
[好痛!好痛!]她唇边溢出破碎的语言,让我听清楚她的心情。
[好痛……好痛!怎么能这样……好痛苦,对不起……啊啊!怎么办才好……]
腿部的触感无比的鲜明,青叶同学哭喊的声音也很鲜明。
幸好房屋的隔音不错,不然会被邻居找上门吧?
青叶同学哭的无法轻易停止,泪水怎么也止不住的往下流。
[青叶,你为什么哭?]
这种时候只要怜悯我就好了,不用哭泣的。
青叶同学的哭泣声里面包含着我没有理解的情绪,我有了预感,青叶同学只是代替我哭出来了而已。
她只是代替当时被碾碎右腿无法哭泣的我而哭泣。
她的哭泣,好让我高兴。
我是不是不应该高兴,可是我真的好高兴。
好像某时某刻出现的,不知名的心结被青叶同学胡乱地哭泣冲刷干净。
[哭吧,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蹲下去抱住青叶同学,浴室的光好暖和啊,分不清青叶同学身上传来的热度还是其他的什么。
但是我好暖和啊。
这场哭泣断断续续停止住的时候,外面的天空完全黑掉了。
青叶同学的眼睛水蒙蒙的,红肿起来,里面布满了血丝,看上去格外的憔悴。
[我要留下来。]青叶同学强势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留下来的话我倒是没有什么意见。]
不过我还是很担心,[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在六年前,与青叶同学约定过,要用得到的奖章交换她写的实体书。以成功交换成功的约定,我怕是再也无法实现,我只能看着青叶同学的成功而已。
但这个约定,在青叶同学主动递给我那本书开始,我想,她恐怕早已忘记。
青叶同学摇了摇头,她说,小光当时是不是很疼?
是指腿被碾断的时候吧。
[很疼哦,疼到发不出声音。]
[当时要是能够要是能晕过去就好了。]
聊到这个,我想到了那件事的后续。
[我当时还在想是不是倒霉的被醉酒的大叔给撞了,后面警察署的人说,是一个初中生偷偷开他爸爸的车子出去。]
[我见过那个孩子,是个比我年纪要小的孩子,只是因为那天是他的生日,想要开车去接妈妈回家陪他过生日。]
[他偷偷开车的时间很长,技术也算是熟练,唯独那天天太黑就出了意外。]
[其实那是个好孩子,体谅父母,学习成绩也很好,性格也非常乖巧。]
青叶同学安静的听我讲着那件事情。
[他跟我道歉了,态度实在是挑不出错来。我就原谅他了。]
[事情都发生了,而且不论是他还是我都没有办法改变成为事实的事情。我想,那就原谅他吧。]
青叶同学牵着我的手,有点烫的温度从她那边传递给我。
[小光不恨吗?]青叶同学说,[就算小光原谅他,我也无法原谅他。我恨,小光,我恨他!]
恨吗?
我对那孩子有恨吗?
[原谅是一回事,憎恨是一回事。]
我当然是憎恨着的,但不是对那孩子,是对着我也不知道源头的地方,让我变成现在这样的命运。
青叶同学因为过去的情义爱着我,为我哭泣,为我憎恨。这样的她如果能够一直喜欢着我就好了。
现在她已经彻底明白我无法成为以前的雾隐光了,等一段时间之后她就能够明白两者之间的差距,到时候也会离我而去。
不过,未来的事情让未来的自己烦恼吧。
就让现在的我享受从过去偷来的喜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