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路上,护送车队冠盖相望,满街百姓掷花盈车,分外热闹。
宇文汐将镜九安顿好后,看着车厢里满满当当的玉兰水仙、鲜果、诗集,漠然问道:“先生,对上这山野道人,你胜算几何?”
不知何处有灵气传音而来,一年迈声道:“回殿下,此子应是有着法宝傍身,光凭神识难以窥探他的修为,但他能够凝气成剑,凭罡气杀人,单从那一剑的凝实程度来看,他的修为应该已经达到了地灵境初期……若是辅以特殊法诀,能击杀卢东照也并非难事。如此天赋,同辈之中可算得上佼佼者,但对上老臣,依旧没有丝毫胜算可言,殿下可放心用他。”
“岂止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就算争一争云鹤榜前十之位也未尝不可。你觉得此人会是宫里那条老毒蛇下的套么?”
“不敢妄断。”
传音者略作犹豫,接着说道,“如果非要猜测一番,老臣认为绝无可能。一位摘星阁内门弟子便罢了,若是再搭上一位有望登上云鹤榜前十的天才人物,真可谓杀鸡取卵。”
“倒也不错,摘星阁的那帮老狐狸也不是吃素的。”
宇文汐拣起一颗果子,浅笑道,“先生,你说这果子会不会掺了毒?若是孤中了毒,你也能解得了,即便你无法可解,此时老毒蛇也不敢让孤出事吧……孤已经退无可退了,只能就地取材,险中求胜。”
她盯着手中果子看了许久,叹口气,终是抛置一侧。
传音者沉默下来,没有回应。
翌日清晨,三两宫人在镜九身旁忙东忙西,香粉胭脂、黛眉花钿,君子如玉成了美人绝色。
宇文汐踩着高凳站在镜九身后,将他束起的长发解下来,柔声道:“不像女子,却还是美得过分了,添个帷帽来遮一遮吧。”
今日麟德殿内为皇太女设回归宴,宴请王公贵族、文武百官,是以百官齐聚、贵客临门。
镜九随侍皇太女总要避嫌,何况今日这宴不仅是回归宴,也是老太后安排给皇太女的“选夫宴”,赴宴的一群官员们十有八九都是来谋求太女夫之位的,他更不能以男子身份随侍左右。
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次选夫宴也并非为了选夫而设。
今日老太后不在,传闻中那修炼疯魔的圣上也不在。
百尺大殿之内,有的只是老太后布下的一片阴影,只是一匹匹觊觎宇文王朝的豺狼虎豹,只是众人心怀鬼胎、暗流涌动。
天辉渐衰,宫里为大宴筹备整日,乃至薄暮时分,编钟长鸣,乐师奏起鼓乐,臣子相互揖让,脱履解剑,趋步上殿。
此时殿上主座空无一人,宇文汐只在侧面坐着,镜九低低坐在宇文汐身后。
各大臣敬献了几段青词,肃穆过后按例相授茶酒,品评外族献舞。
接着,气氛陡然变化,众来客轮番上殿前奏表。
“上官家次子上官逸,身为摘星阁圣子将来大有可为,时下当以修炼为重,怎可寄情于一纸相思,望太后成全,望殿下成全。”
宇文汐喜怒不形于色,只缓缓放下手中杯盏,淡漠地道:“圣子之才拔群出萃,孤自是不愿贻误他前程的,便准你了。”
“边境战事频繁,西戎世子志在沙场,不愿痴迷于儿女情长,望太后成全。”
一虬髯大汉身穿官服立于殿前,面露讽色。
宇文汐垂下眼帘,笑道:“孤记得你家世子方才外傅之年吧,如此年轻就有为国捐躯马革裹尸的觉悟,是个大材。”
“这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好,那孤便代太后准了。”
一个圣子,一个藩王之子,其他要拒婚的有这两家人起头,再也无所畏惧,一时间,殿前簇起上至各部尚书侍郎、下至声名不显却家藏骄子的女史大夫铺了满地,后又衔了商贾文墨,鼎食之家,五大三粗接踵而至,连绵不止。
如此盛景可称空前绝后,宇文汐只是默默忍耐着,等到势大的几家都说完了,就指着殿前排成方阵的退婚队伍,问道:“除了这些,还有么?”
“有!”
又有几家往队伍后面衔接下去。
宇文汐冷笑道:“剩下的就留待上疏吧,今朝有美酒,莫要辜负了这良辰。”
众人哑火。
“有!”
突然间,另外一个苍老之声在殿内震响。
此人,宇文汐最是熟悉不过,她看着殿前那位曾经尊称先生的人,心中暗骂一声逆贼,却是笑意不减,只幽幽扶着大袖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从容问道:“太傅也是来拒婚的?”
“老臣惶恐!”
太傅凌然而立,眼中不见丝毫退避之意,他回身看向一众贵客官僚文人士族,怒其不争之容跃然面上,指了指左边,骂道,“畏缩不前!不配为大梁子民!”
指了指右边,又骂道,“怯懦之辈!朝臣的脸都叫你们丢尽了!”
再对那空无一人的主座跪下,恨恨道,“他们不敢劝,便由老臣来劝!今日老臣冒死进谏,心中思念的都是大梁社稷,老臣不惧身死,只惧我大梁国后继无人。”
地上众人遂匆忙退去。
“老臣要谏!谏这皇太女,明知太后久病在床,竟是一次都未曾探望,此为不孝!”
宇文汐冷哼一声,这几年她往慈宁宫送的字画针绣还少么?孝字当头,她宇文汐怎么可能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这话说来可笑,孤去过慈宁宫那么多次,太后哪次肯见……”
“老臣要谏!”
太傅打断宇文汐的辩解,呵斥声有如洪钟,“谏这皇太女,沉迷男色,逼良为娼,可怜那卢公子宁死不屈,皇太女竟残忍杀之!此为不仁!”
“老臣要谏!谏这皇太女,天生废体不思进取,生性顽劣有辱皇家。先祖创下的基业岂是汝辈玩物!此为不勉!”
“唉,老臣还要谏……”
太傅顿了顿,腔调中略带了几分悲凉,“谏这皇太女,一朝听闻宫中设宴选夫,立刻马不停蹄赶回京来,谁料她前脚刚走,稚府后脚就遭洗劫一空,全府上上下下六百余口仅有一人生还,此为……不义啊……”
“殿下!你可有愧!你可知悔!”
听到这里,宇文汐的笑容顿时僵住,事先备好的言辞堵在咽喉,攒着上下薄唇一阵张合,却无言语。
……马贼?
稚家……灭门?
不会,没这回事,如今最要紧的是思考对策。
自己原先是打算如何驳斥这些利欲熏心之辈的?太后的下一颗棋子将会落在何处?自己又是否有破局之法?
太后要践踏的是宇文汐本身而非皇家尊严,只要宇文汐仍是皇太女,太后就会让她活着,否则太傅早就在回京路上杀死了她,或者车厢中满盈的鲜果花卉也已毒死了她。
而只要她活着,活着就还有反败为胜的希望,她一路隐忍等待时机,现如今镜九就是她的良机,倘若镜九能在云鹤榜登上前十、甚至前三之位,她的处境必定大有改观。
那还愣着做什么,快说啊,就说那上官逸难为圣子,我有一人可取而代之,为何却说不出口呢?
“若是老臣仍在稚家,怎还会有如此惨剧发生,那些留守稚家的侍卫拼死救回一名女童,也落得这般模样……”
趁着宇文汐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太傅又命人呈上一女童,那女童手脚指甲尽数拔光,头发肉皮削了一半,身上伤口化脓溃烂,只余下一口气吊着。
太傅扯着女童的肩膀,悲痛道:“说,是谁的过错。”
女童晦暗的独眼半掩着:“是皇太女害我,害我家破人亡。”
“说!是谁的过错!”
“宇文汐蛇蝎心肠,我恨之入骨。”
太傅扯开嘴角,疯魔地笑:“她可是你血浓于水的表妹啊,你可……有愧!?”
“孤……”
宇文汐只说了一个字,泪水便从强装镇定的脸上划落。
“孤只是……”
平淡面色中掩盖着即将爆发的情感,她还想据理力争,但是不能。
“……了你。”
她喃喃自语,血光逐渐充斥了眼眸,悲号一声,疯了般拂落桌上餐盘酒器,盛怒冲出尖利嘶叫:“我杀了你!狗贼!你不得好死!我定要杀了你!你这狗贼——!”
在大殿之上如此失仪,再怎么也都是皇太女缺乏礼教之过了。
两名侍卫上前,一人拖住宇文汐一只肩膀,将她钳制得死死。殿内众人一时间神态各异,或目瞪口呆,或侧目而视,人心都是肉长的,纵使皇家薄情,可面前那披头散发的疯人不只是皇太女,同时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童,谁能想到太后竟能狠心至此直接将稚家灭了门,甚至以“马贼劫掠”这样嘲弄般的借口搪塞,可谁又敢在此时站出来指责太后的不是?
太后若想指鹿为马,谁又敢说那鹿不是马?
如今宇文氏唯一的后盾也已粉碎,太后冯氏专权已是板上砸钉,只看这江山何时改姓了。
殿前,太傅兀自正义凌然横眉怒指:“皇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疯人!老臣要谏!谏这皇太女,目无尊长放诞无礼,胡乱撒泼口出妄言,此为不敬!”
“老臣还要谏!谏这皇太女,任人不贤管束无方,随身侍女竟然胆敢在皇家宴会上肆意走动,此为不教!”
太傅垂下纷乱的发,满脸嘲笑地眯起眼,看向殿上,此时的镜九正牢牢盯着那血糊糊的女童,一步步走下阶梯。
“愚,愚不可及。”
太傅抬起枯手向着已然来到殿前的镜九随意一挥,仿佛要挥去一只蝇虫。
那形同槁木的掌间蕴藏万钧力道,骤然砸下,令得灵木所筑的大殿都隐隐震颤,却在镜九的脖颈处戛然而止。
这一掌,镜九并未理会。
他只撇出手腕端着罗盘,径自围着那半死不活的女童走了一圈,面上笑若幼子。
“孤殿下诚不欺我,真找着你了,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