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二十余里,有一处通天楼阁,周边山川起伏,水系纵横,以这座楼阁为轴心,四至方位各有一座高阁,合围成了一座小城似的地方,便是摘星阁之所在。
摘星,是取自“摘天下明星,揽八面天骄”之意。
而摘星大会,便是摘星阁遴选门生的考核之法,大会每年紧挨上巳节,自祓禊往后顺延七日,再衔接科举殿试,渐渐地成为了洛阳城中家喻户晓的重要传统。
为了能和三年一度的云鹤选录相错开,此会每隔三年都会做一次时间上的变动,譬如今年,便向前推移至冬至,来年便以云鹤选录为上巳侧重,也让新入学的考生能够赶上一趟万众瞩目的云鹤榜顺位之争。
日短时节,阳气始生,时值摘星大会武试,考生之中,得以通过文试的已是寥寥无几,如今武试更是要筛去大半。
温阳下,一座斗法台上石柱四立,地面铺就一层青砖,二位考生对望执礼。
如此式样的高台共有八座,匀布于外门场内,八座高台之中,其中有一座尤为引人注目。
高台上的二人两相对峙,一方站着位精壮威武的大汉,横拿一柄屠猪刀,向对手执抱刀礼,另一方则站着位矮瘦女童,这女童面上处处疤痕,独眼了无生气,叫人无法分辨出她的面貌来。
这道枯枝飘摇的形体堪堪直立,身上只披着一件褐色宽袍,这袍经过前次一战已是有些褴褛,也不置换一身,风吹袍动,吹远破落下摆,吹远一头残发。
女童就如同泥塑般杵在那里。
不摆架势,不行武礼,只持一剑,浑目无垢。
“你方才说,那女童是何来历?”
不远处的古朴木楼上,有两位老宦端着酒碗对坐闲谈,其中一人正皱眉发问。
另一人呷一口茶,闭目道:“是燕州遗孤,稚府的一个亡魂。”
“将这女童送来摘星阁,岂非羊入虎口?太女殿下此举是为何意?”
“应是……试探之意,我奉劝你一句,休心为是,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好好给宫里当差、给道玄署当差,就比什么都好。”
二人谈话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斗法台下熙熙攘攘,其中有来自市井的游览民众,也有摘星阁中的弟子门生。
“让一个大汉去欺负个小女娃子,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王师弟,你来得晚,是不知这女童好生厉害,你方才也听见裁判唱名了,这女童可才练气三层,但她一身横练体魄却极为强悍。昨日那场比试,她对阵一名练气五层的修士,那修士竟非她一合之敌,此女只消一剑,便引得监场长老出手!”
“那她这次对阵的屠户只有练气四层,岂不是毫无招架之力?”
“却也不见得,吴屠户近几年连连与会,但总折在武试上面,一直无法入阁,倒是家中的猪肉生意越做越红火。此人在修行一途上天赋欠佳,未入天地两榜之列,但他师承清泰浜郁真人门下,自创绝学‘安闲褪骨刀’可谓得心应手,王师弟,你也是刀修,可以对这场比试观摩一二。”
台下一对师兄弟的谈话引起周围啧啧称奇,众人喜出望外,都说得见好戏。
寒风萧萧,冻得看场锣手猛然喘气,抡下木锤。
比试开始。
吴屠户笑得厚重,请道:“丫头,你先来吧。”
他手里的屠刀泛着冷冽的光,尤其当那柄刀横对着稚瞳时,刀身便薄得几不可视,想来以此刀分离牲畜骨肉,一定如同裁纸般容易。
垂髫女童已不是初生犊子,见到如此利器,应当心生恐惧。
但稚瞳目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确切来说,是没有任何的情绪感知。
她没有言语,没有动作,仍旧直愣愣地杵在那里,像是一尊枯朽的雕塑。
刘屠户又笑了笑,心中盘算:此番对阵这样一个小丫头,怎能输得,何况她连一身得体衣物都没有,可见出身贫寒,绝非名家天骄。更别说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若是输了,面子上实在过不去——但若是赢了,且不说这场比试平淡寡味,难道还真要我一个肉贩子入阁当个练气士?唉,此实属难解之问。
……输还是要输的,但要输得漂亮些,此战应能为人乐道。
打定主意,吴屠户便向稚瞳郑重推去一揖,说道:“阁下年龄虽幼,然吴某观阁下形貌,却可见十分干练老成。不知究竟是出自哪位高人门下,当真是神童转世了。”
随即又一摆手,说道,“哎!英雄不问出处,萍水相逢,何必相识,倒是吴某唐突了,阁下不必多言,单看阁下的眼神吴某就已经明白,必是快意直爽之人,既如此,一切都在刀光剑影中见分晓罢!”
台下众人一阵叫好,都说精彩精彩。
“阁下留心了,我这一式名为,叩寂求音!”
吴屠户大步流星,一时间手中屠刀自上而下砸落向稚瞳面门,锃亮刀口闪电般划过,即将准确无误地劈裂她的鼻梁。那垂在稚瞳手中的长剑本是斜抵在地面,霎时却已提上头顶,她的动作僵硬得像一块粗笨的大石磨,稳当、死板,但足够快。
铮!
吴屠户的这一刀合乎其名,意趣淋漓尽致,却见眼前女童接下这刀竟是丝毫未动,如同精钢驻地,乃大喝道:“挡得好!那便再接我一式,这式叫……拂藤压影。”
吴屠户斗志高昂,稳步逼近,手中屠刀推抵而去,稚瞳并不硬挡这招,而是以同样的速度瘸步退至斗法台边沿,倚靠石柱,等到吴屠户刀起时才回身躲避。
吴屠户哪管眼前是不是人,当下挑刀顺着柱身向上擦去,再奋力向前推切,一小块柱身云纹便“嗤”地脱落在地。这一刀未伤其人,却也因此显得惯力极强,观赏性极佳,吴屠户心满意足收回刀来,不料耳畔突然响起一声沙哑且稚嫩的喝声。
吴屠户忙撇刀挡剑,但这一剑快得让人捉摸不清,力道更是十分雄厚,他艰难接下,后退数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台下众人连呼:好刀好刀,快剑快剑。
吴屠户惊惶之下反而大喜过望,又施展了几式刀法,诸如什么“雨打梨花”,又或是“两小知闻”之类。
等到气氛烘托到位,便朗声道:“真是好快的剑!但是再快的剑,都不如刀刃来得灵活,是谓节者有间,刀刃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游刃有余。阁下瞧好了,鄙人最后这式叫……露团秋槿!”
吴屠户摆手从柱身上削落一些冰渣,忽地极速舞起刀来,那些冰渣被刀身附着的温暖灵力融化成水珠,竟在刀刃的轨迹中央凌空团起,微微滚动。
台下众人惊呼:好功夫,真是好功夫!
这般功夫与修为深浅无甚关系,而且绝非一时半会能够练成,必须是经年累月地苦练,方有可能做到。
吴屠户行刀正如槿叶将水珠拢起,更不乏斩除乱麻之势,朝着稚瞳步步逼近。
稚瞳出剑,剑尖不断点向那团露水,却被刀刃尽数弹回,而且不论她刺向何处,吴屠户都能迅速挥过刀去格挡,那乱刀仿佛形成了一面坚不可摧的障壁,使得外力难以侵入。
稚瞳见此情形,不再做无用功,而是一边踉跄后退,一边用剑从地上刮扫出雪来,然后挑剑。
“喝呀!”
幼嫩的嗓音再度响起,稚瞳手中的长剑在身前萦回,比之吴屠户的刀,要更快,更凌厉。紧接着一团水珠在剑锋回环间颤抖着凝聚,她竟然完美复刻了吴屠户的招式!
吴屠户惊喜若狂,只觉今日是个该烧高香的好日子,此等旷世奇才竟被自己撞上了,今后有她留名之处,何愁没有吴氏猪……咳,何愁没有吴氏刀法威名!
吴屠户手中屠刀越舞越快,声势浩大,然后象征性地将屠刀推向稚瞳,屠刀与长剑两相撞击,发出“叮”的一声长鸣,吴屠户手心大震,屠刀冲天而起,滞在空中飞速回旋一阵,直直戳进砖缝。
吴屠户道一声“受教”,拱手认负了。
“好!”“好好!”
台下叫好声不绝于耳。
“今日大饱眼福,便是花了恁多盘缠来此受天寒地冻之苦,也都算值当了。”
“是也是也,吴屠户这场比试实在精彩,若论台上功夫无人能出其右啊。”
“他真的太懂比武了,与他对阵的那名女童也肯定大有来头,你们可别隔皮不识货,若非师出名门,何能有此等天资。”
台下众人反响十分热烈,其中有一位头戴帷帽的佩剑青年正垂头思索,等到其他人都去观看那些战况仍旧胶着的比试了,广场上才显露出他的身形。
稚瞳下了台,半瘸着走到青年面前,仰起脸呆呆看着他,便是方才那如同旷野中一颗凋枯老树的风貌,又多出了几分孩子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