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木棍甜枣

作者:盐舟 更新时间:2023/5/30 18:46:20 字数:2633

看着身前还不及自己腰胯高的稚瞳,镜九捏着下巴,尴尬地转过身继续思索,时不时扭头看稚瞳两眼,觉得事情有些难办。

师傅说过,教徒弟也是需要看人下菜碟的,越是出众的徒弟,就越要打压她,以免她骄矜自负,越是平庸的徒弟,就越要鼓励她,以免她自轻自贱。如此看来,稚瞳的悟性超绝,应该适当打压……但是镜九前前后后仔细思索了一番,又想到,倘若有一天稚瞳知道镜九对她的打压其实正是因为她的天资,岂不又是白费功夫?

镜九琢磨再三,终于意识到这种顾虑过分偏狭,干脆不再劳心,当下抓起稚瞳柔软却伶仃的手回身走去,于是稚瞳也垂下头,背起剑,默默跟在他身后,一对师徒,亦或是兄妹,就这样沉闷地离开此地。

路上走走停停,镜九终于敲定主意,既然夸也不是,斥也不是,倒不如二者兼施,师傅说过,遇事踌躇不决,随便岔去哪里都好,总比原地踏步强。

那就先委婉责备两句。

镜九驻足在摘星阁为考生腾出的客房门前,搜肠刮肚想了些责备的话语,拉过稚瞳冷冷说道:“我命,你的剑法太烂了,人如其名,果真是蒙昧无识之辈。”

稚瞳闻言并不困惑,只是面无表情地仰起脸看向他,眨了眨呆滞的独眼,似乎在等待下文。

镜九想了想,又诚心道:“我命,你心无杂念,故能容纳诸般道法,但你的剑只摹其形,没有意境,你不适合学剑。”

稚瞳嘴角扯动,总算断断续续拼凑出一句话来:“可……是,师傅也用……剑。”

镜九本是不同意稚瞳将自己叫做师傅的,然而一旦听到了这个称呼,却不自觉地生出些许欣喜。

戒骄戒躁,虚怀若谷……

挠挠鼻尖,克制住这份欣喜,镜九转念一想,这是稚瞳第一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或许可以趁此机会对她夸赞一番,但如此临时起意,恐生其他变数,所以还是决定按照原先的法子来办。

“不适合学剑,不意味着无法成为剑修,再者,你尚未洗髓入道,想要修什么道,都要看你自己的心念。”打开房门,一阵暖意袭来,石碗中一颗金乌明珠烧得正旺,镜九悠悠道,“今后不许再叫我师傅,你尽可以把我当做你的兄长,或者父亲,但是唯独不可以当做师傅来看待……我命,走得久了,来为我按一按脚。”

然后坐到床头侧躺下来,半掩着双眸入定假寐,形貌恍如谪仙。

稚瞳未有丝毫犹豫,即刻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她将香炉的乌木底盖托至几案,点上香锥,替镜九和自己脱履解袜,取巾沐足一气呵成,随后跪坐在床尾,仪态端庄大方,娴雅得体,如同仙人座下的玉女。

稚瞳毕竟出身于高贵门第,见识广博,只看下人做过一次便知是什么做法,即使身体残缺,面目可憎,但本质慧心未泯,也依然惹人爱怜。

稚瞳缓缓托起镜九的脚踝置于膝上,双手按捏足底,她的动作不太娴熟,犹具几分孩童的笨拙和卖力,却也因此显得非常可爱。

若将宇文汐和稚瞳两相比较,一个精于算计,一个认真专注,到底都只是稚嫩的孩童而已,不该受到命运如此苛责,在常人看来,她们都未免太过凄惨。

但在镜九看来却并非如此,这是因为,他自己出身孑然,被师傅捡到之后受到过更艰苦的指导训诫,也曾在师傅手下几经危殆,死里逃生。所以在他的心目中,苦是必然的。

苦不是坏事,而是常事,相对的乐也不是好事,它和苦一样,皆是寻常可见之事。

师傅说过,长生路上,苦乐如常,悲喜如常。

镜九神游于外,长年修行所得来的坚韧肉身使他难以感到痛楚,却并未使他对外界的感知变得迟钝,反而更加敏锐,而稚瞳经过阴阳开合阵的培育,又吃过几天灵兽肉食,灵力和体魄已非寻常修士能够比拟,以致于她的按摩方法虽然牛头不对马嘴,但胜在均匀有力,再搭配若有若无的熏香,倒也使人感到心情畅快。

“好,按得不错。”

镜九夸赞一句,又觉得不太自然,于是详细说道,“手法认真,态度诚恳,适合体修,修行指法之道……不对,若是精通足部经络,将胫之下拟为灵气流行之所,凭足修行岂不是更为合适?”

本是随口胡诌的一句话,被稚瞳侧耳听了去,却是沉重点头,不发一言,只叫她指尖按得越发卖力了。

这下骂也骂了,夸也夸了,镜九如释重负,就此躺倒睡了过去。没成想睡醒时已近二更天,整整三个时辰,香已燃尽,稚瞳身上微微发汗,鬈发轻轻贴在额间、面颊、后颈,还有指尖尚未痊愈的指甲表面隐有血丝,看样子已经十分困倦,镜九便喝令她停下,遣去入浴、修养安神。

稚瞳进入洗沐间,坐在浴池一侧,宽衣解带,擦拭身体,约摸半柱香后,细弱的“唔”声传至镜九耳中,只是很轻微的声响,但镜九莫明知晓是出事了,连忙起身往浴池走去。

他在竹木门前顿了顿,推门而入,果真见到稚瞳仰身瘫倒在地,手里紧攥着一小块白布遮盖了半边干瘦的躯体,未能掩住腰身和腹股一侧平坦的苍白,以及曾受利器劈砍而形成的数道疤痕。

镜九审视了一个来回,最终注目于稚瞳的小腿,其上洞开了一处血窟窿,鲜血在旧伤愈合的挛结之间蜿蜒流淌,汇入一地满盈的浴池汤水,被带进石缝中冲淡了,如此情景乍一看像是稚瞳不慎摔滑,但未免伤得太重。

稚瞳面色发白但无惊慌,只是愣神地看着腿上不断冒血的深红孔洞,见镜九走来,收拢双腿交叠在一起,一声不吭地忍耐着。

镜九挠挠头,练气二层易皮,三层易筋,至此皮肉已锻至凡器难伤的地步,又怎么会因为摔滑而受伤?

镜九先用灵力为稚瞳封住脉管止血,此时浴池的水位已经开始下降,他四下搜索,将出水口残留的一些黑色黏着物放进指间搓捻一阵,皱眉思索。

这时,突然有几声幽怨而稚嫩的话音在耳侧响起。

“师傅……”

“师傅,缘何救我?”

镜九懵怔抬头,发现蒙蒙水雾中有几缕黑气缠绕,当水雾褪去,周围烛影明灭不定,面前是浑身漆黑的人影,仿佛吞没了一切光泽,引人发怵。

镜九见那黑影站起身走近自己,不由后退一步。

“师傅,缘何救我?”

黑影口中重复着这句话,嗓音沙哑但无滞涩,此问直攻镜九道心,纵使他道心已然通明,却也有了些许动摇。

“师傅,缘…救我?”

当她再次重复,声音已变得破碎,几不可闻,然后在镜九面前如同墨水般肢解了。

“师……傅……”

……

“父……亲?”

一声怯懦的呼唤使得镜九恍然醒来,面前也没了黑影,他低头看去,稚瞳侧身仰面,屈膝匍匐在自己脚下,手里正扯着自己的袍角,虚弱地呜咽着。

镜九又后退一步,将衣物从稚瞳手中挣开:“我命?”

稚瞳逐渐面露痛苦之色,凄凉道:“父亲,求……您,我是……父亲的补命之物,我没能……护住……”

仿佛不用力便无法发声一般,稚瞳小幅度抓挠着地面,最后几个字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镜九只是问道:“我命,你是如何受的伤?”

稚瞳僵硬地摇了摇头:“不……知。”

“那便继续沐浴吧,我在此处替你守候。”

镜九引来目虚悬空而坐,等他默念完静心诀,温热池水已将岩阿错落的窄小石塘灌了半满,寒风阵阵刮着,他透过窗扉远望木栏外山丘川泽,黑森森、影憧憧地连着天,仿佛地上蛰伏了一条黑蛟,警惕地朝天远望,而天穹张开盆样大口,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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