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外门木楼中来往的,都是新入阁记名的门生。镜九正弯腰拉着稚瞳说告别的话,神色急切,口中喋喋不休。
“外边的丹药千万不能乱吃,只吃我炼制的灵兽肉干,再则你还未筑基,俗食五谷也不能多吃,若是实在腻烦想换换口味,我给你的那箱肉干底下还有些灵草药材,你可以拿了去吃。此外,还尤其要注意一点……我命,你一定要小心男子,此三年间切勿失身,致使命理发生变化。”
稚瞳听完镜九的叮嘱,对他后面的几句话难以释怀,心蒙羞耻之余,想到自己连月事都未曾经历,何况容貌丑恶,惹人生厌,不免疑惑于自己这父亲怎么会有如此顾虑,然而她神态如常,认真颔首,等到确认镜九没有其他话要说了,回身要走,不想刚迈出几步,又被镜九叫住了。
“还有一事,若是在阁中有了可以交心的友人,勿忘师门礼仪,要恪守礼数,但仍要安分守己,万万不可对其他男子施行此作为。”
稚瞳直率点头,郑重答应,心中对镜九的教诲一一记下。
“我命,那枚银芽玉佩要记得常挂在身上,一刻不离。我交给你的各式遁法符箓都会用了吗,要将用法牢记在心,安全是最为要紧之事。大挪移符师傅一共只交给我三张,你那两张要小心着用。还有啊,若是有人嘲笑你相貌怪异,切不可乱了道心……”
稚瞳仔细听着,未有丝毫不耐,只将每字每句都记得清清楚楚,就连镜九未能言尽之事也都在心里暗自补全了,模样既乖巧又肃穆。
镜九还愁自己没说明白,但也知道一直这么耽搁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嘱咐稚瞳以玉佩随时联络,这才犹犹豫豫地将她放走了。
“又要以性命为优先,又要遵循因果,有时候师傅的教诲也不免矛盾。”
镜九苦闷地挠挠头,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和自己性命相系的稚瞳,毕竟昨夜出了那等离奇之事,若非宇文汐的意愿,他是断然不肯放任稚瞳离开自己身侧的。
此间事了,再说另一方面,东宫近日有道士僧侣超度亡灵,日夜诵经、奉行法事,叫人听着心烦意乱,镜九不想回去找宇文汐,所以这会儿百无聊赖,只好找了片静谧山林终日修行打坐,并且经由挂在稚瞳身上的玉佩时时监督她的日常起居。
稚瞳入阁以后编进外阁卯院,几位同窗都是比她稍大几岁的少年少女,其中有世家子弟,也有布衣庶民,但入了此间不论世俗身份,都是一视同仁。
起初孩子们对年龄最幼且又相貌骇人的稚瞳十分好奇,常有人来问“听说尼姑是需要剃度的,为何你的头发却不剃干净?”或者“你为何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类的问题,俱是童言无忌,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直等到稚瞳睁开浑浊的左眼,才惊恐地四散奔逃。
后来少女们不敢再向稚瞳搭话,少年们则十分敬仰稚瞳成熟和泰然的风度,经常私下议论,觉得她自有寝处山泽间仪,亦有缘起性空之态,看起来既儒雅风流,又万物皆空,全然不同于世家小姐的拘礼和山溪姑娘的爽朗,若非相貌实在吓人,又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身旁也不会总是那么冷落。
寒冬,正是最适合清修的时节。
稚瞳在阁中的生活很有规律,拂晓即起,洒扫庭除,朗声念书练习发音;等到朝霞隐现,灵气最为充裕之时,练习父亲所传授的吐纳之法,一个上午很快便会过去;午后稍不那么冷了,便要顶着寒风锻炼体魄,并随同一众学童聚在灵碑处汇集灵气;夜里回到自己的小木楼,慢慢啃完一块肉干,搭配几株灵植炼化两个时辰,灵肉与药力一旦入体,每次冥想结束浑身都是汗涔涔的,此时入浴,要将银芽玉佩从腰间解下来,系到脖颈上;约摸在亥时便睡下了。
有些时候稚瞳思念已故的亲人,枕上湿冷的泪水将她冻醒了,睁眼闭眼尽是烈火将庭院点燃的景象,仆从的哀嚎声、房瓦的塌落声就在耳边响起。
她全然无法成寐,恐耽误了次日修行,便将玉放在枕边,听父亲讲“山上”的故事。
这些故事多数枯燥乏味,其中一些却很耸人听闻,譬如有人被截去半身还能连斩百头凶兽;或者有人被养在缸中三年之久,日夜与毒虫相伴;又或者死尸从土里爬将出来,在地面上行走。
今夜死寂沉沉,又是一个难眠之夜,当镜九讲到“鬼影从一棵树跃向另一颗树”时,门外竟也有一个影子幽幽飘过。
稚瞳蓦然坐起,睁大眼看着窗上的柳叶格,口中干咽了两下。
冬夜寂静无声,连细微的风都没有。
稚瞳缓缓缩回被褥,悄声说道:“父亲,可以换一个……来讲吗?”
玉佩上嵌的银制叶芽微微发光,嗡嗡地响起来:“已经很晚了,你还想听什么?”
稚瞳在被中窸窣一阵,犹豫道:“还是不听了,父亲,我在想,何时能……见您一面吗?”
“不好好修行,见我做什么?”
稚瞳支吾道:“我,我很想您,如果您不想……不想见……”
未等稚瞳说完,玉佩又嗡鸣起来:“等到你筑基那日,我自会去找你的。”
稚瞳怔了怔,轻轻“嗯”了一声,心里既温暖又惋惜,觉得父亲还挂念自己,这是好事,只叹修行之路实在太过漫长,难免有些煎熬。
夜深人静,稚瞳紧握着玉抱在胸前,不知不觉又缩成了一小团,沉沉地睡着了。
次日清晨,稚瞳照常将院子里的方寸之地扫清雪灰,然后站在院中挺直小巧的脊背,开始念书。
观其面貌,残破可怜,并无幼童的可爱,但有一种坚韧的风骨在。
书念了一半,院门被人扣响,稚瞳止了声,平日如果没有早课,上午都是弟子们自行支配的时间,而且这半个月里从未有人到访过她的住处,所以像是今天这般,稚瞳是第一次听见门环的声音,直到第二响才意识到有人来了,赶紧收起书卷过去开门。
门外是个身穿杂役弟子便服的厚唇龅牙少年,手里捧着一份名册,问道:“是稚瞳,稚师姐吗?”
稚瞳点头确认。
“月末要缴纳宗门功绩了,长老派我来向师兄师姐们知会一声。”
稚瞳再次点头。
杂役少年顿了顿,又道:“长老还让我顺道问一问,昨夜子时,师姐可有遇到什么异乎寻常之事?”
稚瞳闻言刚想摇头,突然想起昨夜窗外的人影,便将此事说与少年听了。
少年听完摇摇头,只嘀咕一句“好些人都是这么说的”,便抱憾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