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一片青竹林错落有致。
残雪遮没了长势不好的竹子,整片竹林被映衬得更加翠绿苍劲,更显高风亮节,层叠细密或片片分明的竹叶被霜或冰包裹,看起来一律清新可人。
竹屋内,镜九正襟危坐,面前方桌摆了一沓烧饼,另有一老妪坐在桌侧,眯着眼和蔼点头。
“咸味太过。”
镜九捏着下巴细细咀嚼,手中烧饼只尝一口便推置一旁。
“甜味不足,干菜太硬。”
“肉腥过重。”
“不脆。”
镜九闭目似有所感,仿佛面前摆着的并非烧饼,而是满桌珍馐。
次品越叠越多,那一沓完好的烧饼终于见底。
“唉,饼皮太厚,今日也没能找到师傅那张烧饼的味道。”镜九感叹之余,抓起那些不称心意的烧饼两张并作一张,几口便塞下了肚。
“小郎君哎,十里八乡滴烧饼都给你吃个遍嘞,没得一个中意莫?”
镜九挠挠鼻子:“嗯,谢谢大娘。”
“别别,俺要谢谢小郎君,天上飞过来飞过去,真是头一遭嘞。”
镜九憨笑两声,满嘴饼屑。
唳——
长空响起一道啼鸣。
镜九头顶翘起的几缕头发微微一震,双指合并,抬手作招引状。
一只青色透明的飞雀朝地面俯冲而来,方向直抵竹林,等到临至半空,扑棱了两下翅膀,轻巧落在镜九曲起的指背。
“啾啾。”
镜九摸摸飞雀的小脑袋,飞雀快速摆了摆头,化作一张符箓飘飞起来。
几列大气字体浮现眼前。
“道启,先生如晤”
“敬禀者,久未笺侯,系念殊殷,不知先生近况如何,快雪时晴,汐与先生同赏。”
“将至冬猎之日,宗室门阀汇集京师,值此良机,望先生拨冗赴会。”
“皇太女宇文汐敬上。”
观之笔法,颇有大家风范,
镜九眉毛斜挑,稍加思索,继而双拳一敲豁然开朗,哦,原来是到了该出剑之时了。
于是催动符箓,凭空写下“好的”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抛出符箓自化青雀飞去。
镜九将桌上烧饼一并收入储物袋中,起身与老妪告别。
“大娘,若您还想起其他吃烧饼的好去处,可至洛阳城中寻我,我还带您飞来飞去。”
老妪眯着眼微笑点头,此去洛阳何止千里,这一别当是无期再见了。
镜九乘上玉剑离开竹林,老妪干坐许久,呵呵一笑。
“哎哟,小郎君,生得真俊呐。”
一片竹叶微微抖擞,积雪滑落。
……
……
洛阳城中繁华靡丽,天衍大街自南太微门始直通皇城,倘是好春,沿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时值冬日,则是行人不减,车马喧嚷,坊间巷陌不闻嘈杂之声,戏腔管弦相得益彰。最值得梁人称道的,是横贯东西的京南京北一大一小两条运河,其中,京南运河是古时自然河道修缮而成,上通惠江,下达京燕大运河,全长六百八十里。后晋建兴十三年,明帝下令开凿京北航路,贯通淮水以东,与京南运河共汇于洛阳,经过历朝历代不断缮治拓宽,运河已颇具规模。
近日城外诸多噩耗,也都淡入了东流水,
“一个师兄~两个师兄~草包师兄~草包师兄~”
细竹竿前悬着一只小麻袋,左右摇晃,提着细竹竿的女童蹦蹦跳跳,步伐轻快。
正是寒冬腊月,师槿之却只穿了一件布料极少的黑色圆领旗袍,街上男子皆都下意识地回避目光,私底下却有一搭没一搭地斜瞟而视,女眷则都陷入深深自责,怎可对一介孩童心生怨念。
远处马蹄声渐近,一辆华车停在路旁,马夫掀开幕布与车内人交流一会,回头向师槿之招了招手。
“小姑娘,这是到哪儿去呀?”
师槿之双手背在身后,身子微微前倾,露出纯真笑容:“去衙门报案呀。”
马夫听了这话顿时怔住,不知应该作何回应,车内人哈哈一笑,从幕布中探出头来。
“小姑娘要报什么案?我正赶巧去东市看鸟,可以顺路载你去县衙一趟。”
师槿之粲然一笑:“好呀好呀,谢谢大哥哥……谢谢公子!”
“小姑娘真是天真无邪,这让我更放心不下了,我姓何,近日刚从扬州上京,小姑娘听没听过京兆柳氏?我这几日正是进京来省亲的,我有好友在文安县衙那儿做事,来,小姑娘上来吧。”
何公子钻出车厢,递过手去想扶师槿之一把,师槿之视若无睹,笑嘻嘻地跃上辕架,提着竹竿一溜烟便钻入了车厢之中。
何公子也不恼,和颜悦色地回身坐下,马车重又启程。
“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巫幼娥!”
“真好听,小姑娘这是因何事要报案?”
师槿之两只柔荑捧着软乎乎的脸蛋,娇憨笑道:“是命案呀~县衙管不管命案?”
何公子见师槿之满脸嘻嘻哈哈,于是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笑道:“那就要细致划分一下事关何人了,若是关系到平民百姓,那么县衙管,京兆府不管;若是关系到达官显贵,那么京兆府管,道玄署不管;若是关系到仙人修士,那便是京兆府想管也管不上了,只能由道玄署来管。当然了,若是关系到的不是人,是小猫儿小麻雀,也许县衙、京兆府、道玄署都不管,那便由本公子来管”
师槿之满眼小星星:“大哥哥好厉害!什么都知道!”
“呵呵,等你长大就什么都懂了,我在京中有很多朋友,知道很多事情。”何公子拿出身旁一盒糕点,想起京中并无巫姓的名门望族,嘴角勾起一丝诡笑,“小姑娘,我这儿有些糕点,想吃便拿了去吃。”
“哇!谢谢大哥哥,大哥哥真好呢!”
师槿之看起来全无防备,捻起一块糖糕便急匆匆抿了一口:“好甜!”
何公子笑得更开心了。
“小姑娘,你这行囊里装的是什么呀?”
师槿之仍然保持着纯洁无瑕的微笑:“是脑袋呀~”
何公子怔住,而后呼吸猛地一滞,感到某种莫名的寒意直直窜上背脊,面上笑容僵了一僵,又为自己在这一瞬间失去了从容而感到荒谬。
“脑袋?是什么的脑袋?”
师槿之忽然撇过脸去,侧目看向何公子:“大哥哥是从扬州来的,对不对?”
“……”
何公子忽然觉得唇焦口燥,他很渴,很想喝水,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一件事,面前这名小姑娘,她的模样介于童女和少女之间,嘴角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同样的弧度,仿佛一张张出于同个工匠之手的面具,除了灵动的眼神之外毫无变化。如果一个笑,它就只有一个绝对不变的样式,那么它就绝对不是一个真的笑。
“娈童娇丽质,践董复超瑕。我听说一些梁国权贵好弄娈童,喜玩季女,扬州尤其盛行此风。”师槿之掩嘴轻笑,“大哥哥是不是深喑此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