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千足虫自何公子后襟扭爬上后脑,再从额间倒挂垂下,高仰头首,两根触须缓慢摇摆。
密密麻麻的步足近在眼前,不断交替翻动,何公子对此置若罔闻,整具身体软软塌了下来,目光逐渐涣散。
“咔咔,糖糕里的药,未免太淡,连半分味儿都尝不出。”
师槿之的脸依旧低低撇着,她的双手抵着长椅,纤细的肩微微耸成迤逦的一道弧,拢起锁骨上浅浅的一汪泡影。
师槿之收回目光,千足虫如同收到命令,腭牙霍然刺入了何公子额间的肉里,奇诡的是,虫身竟徐徐干枯,滑落在地,似乎是将它体内的某种邪物注入了男人的体内。
车厢外的马夫驱着马,心不在焉,想着自家公子恁地荒淫成性,即便入了京还是改不掉这身臭毛病,若是叫老爷和夫人知道,自己非得受其牵连不可,只不过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和公子唱反调啊。
“大贵……”
赖贵好像听到公子在叫他,又好像没有。
“赖贵!”
赖贵这回听清了,大声道:“哎!公子。”
“改道,去道玄署。”
赖贵拐入坊间道路,拉住马匹,掀开幕布:“公子,咱们不回柳府了?”
“改道,去道玄署。”
何公子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语调丝毫未变,赖贵只觉得公子和平常不太一样,又想不出来哪里不一样,这时他终于注意到先前上车的那个女童躺倒在座椅上动也不动,他的眉头抖了抖,慌忙将幕布合上了。
“公子,老爷和夫人说过的,入了京,该要有所收敛……”
“……闭嘴,我说了,现在去道玄署。”
“好,好。”
赖贵驱马直往前走,坊间道路不允许掉头,还需将马车驾至下个拐口绕一圈回来,才能驶往道玄署的方向。
对于洛阳的百姓来说,这只是普通的一天。
专司御马的车夫驱赶着健壮的白面乌骓,徐行在大梁最繁华的街市,好马牵引着一辆华车,质料、做工、装饰,俱是上乘,华车内坐着一位何姓的春衫少年,袍饰紫纹,腰衔美玉,何是九江郡庐陵县的何,公子是一郡之望九江何氏的公子。何公子养过戏班,上过青楼,喜玉鸟壶扇种种闲趣,也喜字画书琴种种雅玩,他还和其他所有权贵同样有着种种鲜为人知下贱腌臜的变态嗜好,似玩弄娈童季女只不过是细管中的一枚豹斑,全不足道。而真正的豹,一具烂透的豹的尸骸,仍窃窃躲在高墙院落的深处,像商人一样密谋,像妓女一样私语,招引蝇蛆饕餐其肉。但在这一刻,师槿之上车的这一刻,一切俗人的**、暴虐、贪婪,腐朽和美梦,尽都被一个小蛊术戳破了。
华车当中,有的只是半个死人、一个妖女,仅此而已。
……
……
临水楼台合围起一片园林,人声嘈杂,少年坐在楼上一个很不起眼的位置,默默啃着烧饼。
他的腰间始终别着一柄剑,看着像是竹制的,又像是玉制的。
然而不论那是一柄竹剑还是一柄玉剑,能在洛阳佩剑行走,且非执法人员,那么他的身份就一定不凡。
醉仙楼没有哪个位置是不起眼的,即使是位于最僻静的角落,在城中百姓看来,也都极为醒目。
就好比另一个僻静角落,有一名头戴黑斗笠,身披黑长袍的中年男子正坐在那里,独酌清酒,他始终默不作声,动作也无声,但却十分显眼。
醉仙楼的来客一向都是长安城里颇有头面的人物。这世上没有哪位有头有脸的人物会乐意将自己的头和脸遮起来,因为他们的脸本身就是用来让人敬畏的,如果人们看不见他们的脸,那又谈何敬畏。
除非有的人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被敬畏。
那位中年男子或许就是如此,他的桌前也摆着一柄横刀,虽然式样朴素,但只从遍布划痕的刀鞘,便可看得出这柄刀一定不凡。
这柄刀一定身经百战,一定有许许多多的人饮恨于这柄刀下。
“最近这些人越来越多了。”
另一名锦衣少年轻声嘟囔着,穿过一桌桌席座屏风,穿过一位位华服显贵,在距离竹剑少年和中年人同样远时停住了脚步。
负手站立片刻,朝竹剑少年的方向走了过去。
“朋友,可否共饮几杯?”
竹剑少年嘴里嚼着烧饼,看了一眼来人,愣了愣道:“哦……喝些什么?”
“来酒楼当然是喝酒,你不要告诉我,你不会喝酒。”
“我确实不会。”
锦衣少年无奈一笑:“那就不喝酒,我们喝茶。”
他十分自然地坐在了桌对面,提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两杯茶,推去其中一杯,竹剑少年接下茶杯,象征性地小啜一口。
“如何,北雁三心道,燕州灵茗,喝一杯便少一杯,醉仙楼马上也不会再将这茶提供给三层以下的客人了。”锦衣少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往常白天可没那么多人,这里有半数人都是为了一壶三心道而来的。我叫唐羡,是这儿的掌柜……的弟弟。”
竹剑少年点了点头:“哦,我叫镜九……你吃不吃烧饼。”
说着啪地掰了半块烧饼,递向唐羡。
唐羡接过烧饼,象征性地小咬一口。
“很普通的饼皮,很普通的饼馅,这是一张很普通的烧饼。”唐羡认真做出了评价。
镜九回道:“嗯,这茶也挺普通的。”
“普通的茶,搭配普通的烧饼,正可谓恰到好处。”唐羡笑了笑,曲起手指,指了一下不远处的那位中年人,“镜兄认不认识那人?”
“不认识。”
“我猜,他是从关外来的一个刀客,杀过很多人,身上背着两千金的赏钱和百户的封地,半个月前刚被道玄署特赦,名字或许叫……白十一。”唐羡玩味地笑着,“如何,镜兄怯不怯他,我看他那柄刀,是柄好刀,那柄刀下一定亡魂无数。”
镜九嘴里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看了看远处的中年人,又看了看唐羡,说道:“有什么好怕的,他既不是女人,也不是尤物。”
唐羡眨了眨眼,蓦地喷笑出声:“好,好,镜兄此言甚妙,天下间最可怕的从来不是男人,而恰恰是女人,镜兄此言不仅豪气干云,而且还倜傥不群啊!”
待他止了笑,接着说道,“我看镜兄这柄剑,也是柄绝世的好剑,不过我认不出这柄剑是什么来头,不如……这回便由镜兄来猜上一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