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不应该在月考拿出56分的成绩。
常年的补课，让他对那些题基本了如指掌，的确没必要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事情发生在考试前一天的晚上，秦钰本想早早睡下准备第二天的考试，母亲见他睡得这么早，便开始冷嘲热讽——明天就要考试了，你一点都不复习啊？你一点都不着急啊？你一点不着急吗？
无奈之下，秦钰只得开着台灯，对着自己早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题型挑灯夜读。不是为了复习，只是看着书发呆，为了堵住她的嘴。期间母亲多次开门来窥视，想要看看秦钰有没有在偷懒——看见他并没有在复习，就会开始叫骂。
他就这么盯着英语书，熬到了三点才睡。
等到第二天考试的时候，浑浑噩噩地考完了卷子的第一面，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等到再次惊醒的时候，已经是考试铃结束的时候了。
成绩拿到手里的时候，秦钰第一次近乎有某种濒死感。他一直不敢跟自己的母亲说自己考了多少分，后来一起出去买菜，她多次有意无意地追问，没办法之下，他只得说出了事实。
然后就有了这一幕。
人在强烈的恐惧之下，大脑会一片空白。商场里的秦钰，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即将被砍伐的木头，耳边窃窃私语的声音好像很遥远，母亲的叫骂都很清晰，但大脑仿佛是不愿意接收。大庭广众之下，她一个耳光接着一个耳光，脸上只是火辣辣的。
秦钰并没有疼痛，身体在不知情的地方，已经熟悉了疼痛。
“你怎么能考56分的呀，你告诉我，你怎么能考56分的呀？”她歇斯底里地嚎叫着。
没办法还嘴，没办法还手，便只能等她消气。
却又挨了重重的一脚，地面因为碎鸡蛋的缘故，实在太滑，秦钰一屁股坐在地上。收银台附近，看戏的人熙熙攘攘。眼前是她如恶鬼一般的脸，她龇牙咧嘴，尖声咆哮着，不似人类。好像看到有老大爷过来拦着，说的什么听不太清。但她发起癫来，又怎么可能有人能拦住她呢。
大庭广众之下，一地狼藉，一身狼藉，他低着头站起身来，脸上火辣辣的，心里是懵的。围观一众人的目光，或是鄙夷，或是看戏的嘲弄。本来什么都听不清，忽然见人群中有个中年女子，她拉了拉身后一个面貌乖巧的小男孩，低声嘲讽道：
“看到没有，学习不好，就是这个下场。”
这句很轻，不知怎的，秦钰却听清了。小男孩惊恐地和秦钰对视。秦钰忽然感到鼻子滚烫，低头一看，血如断线珠子，捂也懒得去捂，一身狼藉地站在空旷的人群中，也看着他。
两两目光交错，好像能从小男孩脸上看到自己的神情。母亲这时被一个不知名的老大爷用力拽住了，还在朝自己这边拳打脚踢，嘴里叫嚣着：“我今天必须弄死你，我要弄死你。”那小男孩恐惧的表情好像一面镜子，秦钰这才环视周围人群，或嘲弄，或看戏，他站在正中，狼狈得就像是脱干净了衣服。忽然母亲一声尖锐地哭嚎，哀怨尖锐，蹲坐在地上泣不成声起来了，唉呀，唉呀呀，我养了他这么久，怎么这么不挣气啊。老大爷又开始安慰她。
在人群中，鼻血从下巴流到了衣服里，温热粘腻。
秦钰一愣，这才开始忽然看到了恐惧。
来自人群中，某种山呼海啸般的恶意。
让人恐惧得几欲呕吐。
……
“我到了，妈……嗯，大学看起来挺好的，寝室也分配好了，都挺不错。”秦钰道。
大学刚开学第一天，教务处门口熙熙攘攘的人在交材料费和教材费，排起了长龙。
人太多了，秦钰便不怎么想过去，于是他就自己坐在树荫底下的长椅上，晃荡着脚，喝着可乐。
烈日下的学校里那么亮，看起来像是镀了一层白银，自己的身上星星点点的阳光，风也是很好的。
他蜷缩在树荫下的阴影里。直到现在，他还是害怕人群。仿佛只要一进入其中，就会有那种隐秘的目光。嘲弄，嘲笑，隐藏着山呼海啸的恶意，几欲呕吐。
“其实我都是为了你好，哪怕之前有一些做得确实不到位的地方，但我是谁啊，我是你妈啊。”电话里是熟悉的母亲的声音：
“我做那些事情，都是为了你好，不是为了你好，我为什么要做这些呢？。”
“嗯，我知道。”秦钰眯着眼睛，喝着可乐，感受着徐徐微风。
“以前妈妈打你，但妈妈为什么打你呢？是因为妈妈爱你。”她说：
“我爱你，才会打你，你能理解吗？”
“我能的。”
“现在你已经进了大学了，妈离你远，今后也没办法照顾你，就是想管你，也没办法管了……所以今后的路，就需要你自己来走了。”
秦钰沉默了两秒钟左右。
他突然道：“真的是这样吗？”
母亲似乎在电话那头被问得一愣，许久才道：“那当然啦，你现在都已经大了，自己的路，当然需要自己来走了……你总不能赖着我一辈子吧？”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走了自己想走的路。”秦钰站起身来，教务处的长队终于稀疏起来，终于敢去报道了。他忽然鬼使神差道：“你会恨我吗？”
“你这孩子，说得这是什么话……就算这样，我也是你妈，如果你走上了错误的路，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拉你一把呀，也就妈妈能拉你一把……”
“看来，你会恨我。”秦钰轻声道，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
“我得去交学费了。”
母亲又沉默了，片刻后，声音有些恼怒：
“你这孩子一向就是这样，说得话也让人听不懂，怪模怪样的。”
她说得没错，秦钰也知道这一点。
聊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来了没头没脑的这么一句？怪模怪样的。
这本来应该是某种故事的结局。结局便应该是他准备进入这所大学之前，听着老母亲感慨、絮叨，像是在做某种颁奖感言，他只需要听就好了。这时间应该留着让她感动自己。赞扬就好，只需听着，无需反驳。
“住宿的时候记得跟朋友搞好关系。”她仍旧叮嘱。
“好。”秦钰道。
“那你去交费吧，生活费会给你打的。”
她长叹了一声，似乎一身轻松了，声音带上了些许自豪和得意：
“小钰，要在清华好好念啊。”
“知道了。”秦钰道。
秦钰放下了电话。
放下了电话之后，看着在烈日下如同白银所铸的学校里，心底的恐惧和后怕才开始一点点涌了出来，他的手脚开始轻轻打抖。
她的母亲所不知道的一点是，在她不知道和未曾应允的地方，秦钰真的人生第一次，做出了出于自己的选择。
这是一所偏僻的三流大学门口。
纯粹的野鸡大学，倘若是以往的秦钰，都根本不会想象自己出现在这样一所学校里。
大学里倒一向是广阔的，有教学楼，简陋的篮球场，还有大学一群学生自己鼓捣的社团在招人。秦钰并没有去清华，在交上那一张被仔细检查的志愿之前，提交之时，他还是下定决心，修改了大学的名字。
这所三流的大学平平无奇，似乎什么都不好。唯一好的地方，便是离家特别远。
而接下来，他只需要一直欺骗自己的母亲，给她一个子跃龙门的美梦和幻觉，让她继续沉湎于这个幻觉之中，让她继续这样认为——折磨自己的儿子，就确实能让他走上正确的道路。
秦钰不敢，也没办法和其沟通些什么。所以他只能卑鄙如一只阴沟般的老鼠一般，悄悄地做出自己的选择。
而只要在这四年的时间里，一直瞒住家里，等挺到了毕业，这个秘密就再也不会被任何人知晓——秦钰可以在这个偏僻而安静的城市里找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作，租一个普普通通的房子。毕业之后，手机号一换，从此他便消失在了人海。母亲再也不会知道他考上清华的孩子去了哪里。从此他在这小城里无父无母，独自苟活残生。
排队的人终于变少了，秦钰准备去交学费，喝完了最后一口可乐，认真而小心翼翼地把可乐放进垃圾桶里，听见咣当一声响，心里也说不出是舒畅还是难过，他自己在烈阳下树荫的冷风中心旷神怡，莫名掉下几滴眼泪来，愣愣地一擦，后知后觉：
每个人都有家，他从此就是没有家的小孩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