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密布,夜色入户。
约翰死了。
全身上下仅穿内裤,挨了怪物闪电般的一巴掌,往前做了几个周身旋转,约翰如一具断线木偶,扭曲地倒在了小渔村自家屋前的杂草堆上。
口吐红沫,双眼无光,颈部折裂,血溅八方,胸口的四道抓痕深浅不一,断裂的肋骨刺破皮肤,裸露于外。
“令堂徒悲怒,生子名誉误,梦挽花烛泪,含恨骟汝父!”
本想如此批判一番杀人凶手,但作为一名成年绅士,为免自己做出唾沫横飞,以头抢地等失雅之举,约翰果断控制情绪,面色镇定,安静得宛若死人。
对此,他自鸣得意,心生飘然之感,欲飞天际。
咚——!咚——!咚……
此刻,杀人凶手正在村中晃荡,它身形庞大,猫头人身,浑身布满橘黄毛发,倚仗着接近六米的身高,每走一步路都让大地母亲止不住哆嗦。
“吼!!!!!!!!”
怪物仰天咆哮,声音如波纹般震荡开来,以致门窗开裂。
一道巴掌掀翻了一座二层楼房的屋顶,一个前踢又击碎了一面厚实的墙体(危险动作,切勿模仿)。犹如一座超出阈值的火山,它喷发怒火,挥舞兽爪,肆意破坏着一切可见之物——房屋,田地,桥梁,池塘,雕像,以及生命。
烟尘滚滚,火光冲天。
鲜血朵朵,绽放于地。
冷风呼啸,下沉冲击,热气飞腾,上扬示强。两股力量互不相容,在原本宁静的村庄中撕咬不休。两相夹击之下,村中人身置狱火,心坠冰窟,或失心疯跑,或匍匐挣扎,或喘息倚靠,或伏地祈祷……
爆裂声,倒塌声不绝于耳;呼救声,哭喊声不曾断绝。
莫说世人,倘若天使闻之,都会掏出手帕,眼角震颤,声泪俱下;倘若死神闻之,亦会掏出手帕,擦利镰刀,笑泪交加。
……
“约翰大人呢?”站在村中广场的地下室入口,少女艾雅紧皱眉头,询问着每一个与她擦肩而过的人。
“约翰大人呢?”艾雅重复道,可他人神色惶恐,争先恐后地往地下室里挤,少女被迫左摆右扭,能得到的回答要么是沉默,要么是敷衍的摆手。
“约翰大人呢?”艾雅仍不死心,只是随着人流越来越少,又没有得到有价值的线索,毛孔渗出的汗珠越发密集,细长的几缕发丝粘腻地贴合在皮肤上。
不久,眼前完全没了人影,艾雅的大脑霎时嗡嗡作响,嘴巴不断开合,好似一条搁浅的鱼。
不行!
不行!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
艾雅紧咬下唇,大脑突然迸发出一股冲动,告诉自己——去找他,必须去!
下一秒。
“吓(hè)!”
刚迈出第一步,艾雅就侧头驻足,如遭雷击,因为两人之高,圣光之神桑尼的雕像就躺在广场上,身首异处,拦腰而断。
这定是怪物的杰作!
咕噜一声,喉头一动,她咽下一腔口水,企图让那该死的,砰砰直跳的心脏从嗓子眼里滑回到胸腔里去。
莫走远,否则这便是下场!透过雕像的眼睛,艾雅仿佛听到了来自桑尼的忠告。
艾雅的脑袋摇得似拨浪鼓:别怕,这只是心理作用!村里的传教士都说了,神明桑尼只与声名显赫者互通意识。
不过,也许我该找个帮手?艾雅想着,但今时今日,别说没有帮手,就算有,怕是也没人想和我一同冒险。
固然身上的巫师嫌疑早被洗清,但若无必要,平日里,众人还是对自己避而远之,仿佛自己身上患有瘟疫或是能致人不幸的诅咒。
一念及此,艾雅一咬牙关,一跺右脚,同时向下猛一挥拳,独自向遭受火舌舔舐的村中跑去。
下一秒。
艾雅身形又是一滞,一回头,发现竟是弟弟布劳勒拽住了自己的胳膊。
“姐你要去哪儿?”布劳勒质问道。
“姐有正事要办,你别在这捣蛋!”神色坚定地向前走,艾雅使劲挣脱亲人的双手。
“什么事那么重要?外面这么危险,你现在出去就是送死!”布劳勒强拽着她,奈何力气有限,脚底生出两道划痕。
“别说不吉利的话!我小心点走,没事的。”又往前似蜗牛般挪了几步,艾雅回头劝弟弟,“还有你赶紧下去,老爸需要照顾,身边不能没人!”
“那你随我去问老爸,看他同不同意你去!”布劳勒仍使劲向后拽着姐姐。
“别胡闹了,我是大人!”艾雅大声道,“我去哪还要跟老爸说吗!再说胡话当心你的屁股!”
“你今天就算让我屁股开花,我也不放你走!”布劳勒说。
“你!”艾雅圆睁双目,一下下捶打着弟弟的手,“放手!放手!你成心添乱是不是!快点松开!再不放你以后别叫我姐,我也没你这个弟弟!”
“姐!!!”
砰!
恍惚间,艾雅以为是月事再临。但事实上却是至亲之拳轰砸而出,导致她猝不及防打了个趔趄,腰部近乎撕裂。
“啊!”她哀嚎急促,怒发冲冠,知道是弟弟打了自己,刚想发飙痛斥这种弟弟行为,可一道尖啸先发而至,贯穿双耳。
“你TM——疯啦!!!”弟弟道。
望着面前对自己怒目而视,胸口起伏不停的男孩,艾雅呆若木鸡,怒火与疼痛被瞬间冷却,随即抛至九霄云外。
他不是故意的,是我急了,失了分寸,口不择言。艾雅低下头,如此告诉自己。
如今外头险象环生,凶吉难测,稍有差池就是身死魂飞,亲人泣血。这些艾雅当然明白,她年长于男孩,怎会不知生命的宝贵,但一想到约翰,她就必须收起胆怯,心存侥幸!
因为,她不能没有约翰啊!
“我要去找约翰大人,你不让我去,那你说老爸的病该怎么办!村里好不容易来了位够格的神官,我们总得让他给老爸看看吧!天知道约翰什么时候会离开,一旦错过这次机会,你叫我上哪去再找位好神官来!你这孩子就不能孝顺一些吗!老爸他……他都快没时间了!”话至末尾,艾雅面色涨红,唾沫飞溅。
看男孩被说得扭过头去,嘴唇哆嗦,双手紧抓裤兜,艾雅心中一揪,俯下身子,呼出一口气,望向弟弟的眼睛,语重心长道:“学堂里的老师怎么教你的?‘无父何怙?无母何恃?’身为子女,我们本就多该为父亲想想,每个人可只有一位父亲啊!难道不是吗?”
“可是……可是……”布劳勒不知所措,小手揉着眼睛,哽咽道,“可我也只有一位姐姐啊!”
陈年老醋仿佛在鼻孔中打转,艾雅仰头奋力一吸,然后轻轻抹去男孩眼角的泪水,缓缓抱住了他:“不哭不哭,男子汉一生是只哭一次的。”
“爸不是也只有你这一位女儿嘛!”布劳勒啜泣不止,继续劝道,“神官以后还能再找,你别去外面好不好?你别像妈妈那样老想着外面,别像妈妈那么傻啊!”
“傻弟弟,妈妈那不是傻,妈妈当时那是……”一提及母亲,艾雅心情沉重,长叹一声,没能再说下去。
“我知道你关心人,但有些事我必须去做。我已经是大人了,老爸病重,家里的担子必须由我扛着。”艾雅温柔地抚摸着男孩的头顶。
“如果你一定要去,那我陪你一起!”布劳勒突然大声道。
艾雅摇摇头:“你还是个孩子,如果你在我身边,我会分心的。弟弟是个好孩子,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对吗?”
艾雅再次看向男孩的眼睛,柔声细语:“而且外面对我来说没那么危险。就像过河一样,你觉得危险,是因为你是松鼠,但姐姐我可是老牛啊!”
“姐你别瞎扯了!”布劳勒当即反驳道,“龙生龙,凤生凤,如果我是松鼠,那咱们家就都是松鼠,哪有你是老牛的道理?你被巫师咒了?”
“你不要抬杠好不好,我的意思是老牛比松鼠强。”艾雅皱眉说道,这孩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难道忘了之前我有巫师之嫌了吗,“我跑得快,那怪物移动得那么慢,根本伤不到我。另外约翰大人虽然看上去弱不禁风,但其实魔法高强,那怪物绝不是他的对手。一旦我找到他,我就算想受伤都难上加难。”
见弟弟的眼里仍有困惑,艾雅有些焦急:“你要相信姐姐,姐姐说的都是真的呀!”
下一秒。
布劳勒摩挲下巴,严肃问道:“姐!如果约翰大人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那你还去找他干嘛呀!直接在这等他回来不就好了?”
嗯?对啊!艾雅一惊,呃,不对不对不对……
思绪紊乱,挠挠脸皮,艾雅的眼神飘忽不定:“大人他……总得需要个帮手吧!需要一个人替他加油打气什么的,这样他才能发挥全力,神官都是这样的。再说人总有时运不济的时候,万一他降伏不了怪物,我还要引他安全撤走。这样我有恩于他,老爸的病也更有希望了。总之姐姐安全得很,不会有事的,你快快下去,别让老爸担心。”
艾雅催促了几回,可弟弟仍杵在原地,不肯妥协。无奈之下,艾雅朝他伸出了小拇指:“姐姐向你保证,安全出行,而且绝不勉强自己,如果三分钟后找不到约翰大人,那我就原路返回,一定回来!”
见弟弟仍没动弹,艾雅禁不住双手合十,几近呜咽:“拜托了,弟弟。你就让我去吧,你不让我去试试,姐姐会有心结,姐姐会生重病的,你忍心看姐姐病倒吗!而且姐姐真的真的真的……很安全的。”
近乎无赖的请求下,艾雅终于瞥见布劳勒慢腾腾地举起了右手,但随即放了下去,然后又举了起来,又放了下去,如此反复。
犹见一道光破开黑暗,艾雅立刻出手强行勾住弟弟的小拇指,说道:“布劳勒是男子汉,男子汉拉过勾勾就要遵守约定。不遵守的话神明桑尼可是会生气的,不仅你要遭殃,还会连累家人。但姐姐相信你能做到,你也要相信姐姐,好吗?”
布劳勒支支吾吾,许久方道:“一定要回来啊。”
“一定。”艾雅道,“回来请你吃糖。”
“骗人是小狗!”男孩大叫道。
“嗯,骗人是小狗!”艾雅坚定道。
朝弟弟摆着手,目送一步三回头的他走下地下室,消失在视线之中,艾雅攥紧拳头,似离弦之箭,拔腿向约翰的居所狂冲而去。
桑尼保佑!艾雅火烧眉毛,心中忐忑:约翰大人,请您千万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