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出门,与往常一样,陈婷的生活就这样突兀地回归了现实,回归了本就属于她的地方,而那些不切实际的交汇,也许只是一场空无的梦境。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晨风,还有熟悉的人流不断地穿梭着,陶星穿过来往的行人,背着书包漫步在无际的钢铁丛林当中,与陈婷所一起见过的风景都历历在目,又缥缈难寻。
径直走进姥姥家的门,那些在梦里见过的新鲜陈设不再,她能够看到的只有行将就木又岌岌可危的老屋履行着它应尽的职责。
姥姥穿着岁月经过的围裙,一头银丝在脑后随便用橡皮绳系起,正将冒着热气的白粥与馒头端上桌子。
姥爷无言坐在餐桌前,面前放着半杯白酒,他因母亲戒了酒,又因母亲端起了酒杯。
三个人一言不发地坐在桌前,拿起了属于自己的那份食物送入口中,仿佛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姥姥。”陶星打破了这份宁静。“我妈她,年轻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陶星的话语让本就沉重的气氛又染上了一层阴霾,陶星看到姥姥的眼眶红了。
姥姥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咬上一口馒头,不知如何回答时先用咀嚼代替思考的习惯似乎从姥姥起就已经有了。
“你妈是个好孩子,从小就好心。”姥姥说着,眼里含着过去。
“路过那些要饭的乞丐,她总是会掏出自己的零花钱给上一点,也不调皮捣蛋。后来上了学也是,我记得啊,她好像有年夏天,把一个小姑娘带回家里住,她和那个小姑娘不认识,就是因为小姑娘是离家出走的就收留了她,你说有没有意思。”
姥姥故作轻松地笑着,笑容里包含着数不尽的苦涩。
但这句话仿佛一记重锤,锤在了陶星的心口,愿望所带来的梦境突然变得无比的清晰:“姥姥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进门就发现了,她和你妈根本就不熟悉,但是又总有种亲切感,多个人也就多双筷子,小姑娘也不像是坏人,我和你姥爷谁都没说破。”
“那,后来呢?”陶星的心跳变得更快了,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感觉自己似乎要抓住什么重要的线索。
“那个小姑娘吃了几口就哭了,然后就去了书房,那个时候书房还是你妈住着,然后啊,你妈就拿着碗盛了点菜进去了,两个人聊天我有一点没一点的也听到了,再后来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小姑娘没等我们起床就走了。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我和你姥爷还紧张了一通,结果家里什么也没少。你说说你妈,这人这么好,什么人都敢往家里领,我是一直怕她上当受骗,但是也好啊,你爸是个负责的人,你也是个好孩子。”
陶星无法不把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又或者说这些事情太过巧合,许愿,穿越,乃至于今天姥姥无意间提到的过去。手中的线索似乎更加明晰了。
放下吃到一半的馒头,陶星来到了书房,那张书桌还静静地靠着,背负着陶星所想要寻找的最后一片碎片。
如果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如果这张桌子的抽屉真的存在夹层的话,母亲的日记没有被处理掉的话,一定还在那里才对。
陶星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拉开书桌的抽屉,一样又一样地取出里面杂乱的物件,直到抽屉中只余下岁月堆积下的灰尘。
抽屉的底部是一块木板,或者更应该说是木片,已经有些轻微的开裂,在没有直接暴露在外的情况下还算完好,与抽屉的颜色有着细微的差别,只是在堆满了物件的情况下不会被人特别注意。
陶星的心脏仿佛随时都会跳出胸口一般,她反复地吐气又呼出几次,保持着呼吸的平稳,伸出的手指指尖竟有些发麻,那片木板随着手指的离开被掀开,呈现出下方的物件。
一排笔记本,是最便宜的那一种,被整齐地铺满了整个抽屉,再由木板所掩盖,上面写着陈婷的名字。
笔记本的纸张已经开始泛黄,从指尖传来的触觉上能感受到岁月的痕迹,似乎稍加用力都会将上面脆弱的回忆碾碎。笔记本上用娟秀的小字记录着陈婷生活的点滴,谈不上什么文采,更多的还是由情感所堆砌。
“今天来了新的语文老师,听说是从师范学院毕业来实习的,她教我们要记录下身边有意义的事情,未来会用得上的。”
“明天就要升到高二了,可我的成绩还是不好,是我的努力不够吗?语文老师说,只要努力,未来一定会开花结果的。”
“语文老师的实习结束了,她告诉我们不要忘记记录,我也开始习惯写日记了。”
“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也要进入高考的考场了吧?真希望能够考出一个自己满意的成绩。”
一条又一条的记录从指间流过,从如水般流逝的日常中滤过的或喜或悲,各种本该被生活抚平的褶皱却以这样的形式被夹在一页页的纸张之间。
陶星读着,想着,她无法用言语表明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也许毫无意义的内容被她捧在手中,仿佛无价的珍宝,从缝隙间看去,如同与母亲做着跨越时空的交流,听母亲为自己讲述生活中的点滴。
无喜无悲,仿佛时间就这样静止了一般,她读着,翻着,只是作为一个无名的过客,从时间余下的沙子里筛出她所期待的闪光。
“1998年,8月22日。”
那一页上所记述的日期,近在天边。
从斑驳的字迹当中,可以看到当初两人共同度过的时光洒下的点滴,冰凉的汽水、燥热的蝉鸣、摇曳的树影、狭长的铁路。
自己所看到的,所想到的,所经历过的一切,原来并不是梦境。
向星星许下的愿望,如此温柔,又如此残忍。给了自己一场美好的梦境,又在幸福的睡眠中将人无情地唤醒。
陶星放下了手中的笔记本,后面的内容她已经没有精力去看了,世界本就该是一个闭环,回到过去从而改变未来,归根结底只是文字创作者为了弥补遗憾而产生的幻想,在现实面前迟早会变成飞散的泡沫。
可是她还是好奇,还是想要更了解母亲一点,还是想要更多的进入母亲的生活。
“虽然听起来很梦幻也很幼稚,但我还是许下了愿望,我希望我的愿望能够实现。而且,多一些童真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我成功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可能它并不是多么的令人骄傲,但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没到这个时候,都会想起那个从我生命中路过的女生所教给我的方法,如果我有了孩子,也一定会这么教导她的。”
“好久没写日记了,但我还是觉得这种时候应该记录一下,我要结婚了,结婚的对象总会让我想到当初的那个女孩,他们好像,有着一样的姓氏,有着一样的温柔,有着一样的坚强,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还好吗?”
“我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可爱的女孩,为她起名字的时候可绞尽了脑汁,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名字,陶星,和那个女孩一样,除了这个名字,我想不到其他的了,万幸的是,其他人也很喜欢,那就这样决定了,希望我的女儿在未来的某一日,也能够如同那个流星一般掠过我的生活的女孩,为其他人带来希望。”
所有的日记到这里都结束了,陶星合上了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心里仿佛被灌下了一瓶油醋汁,又酸又涩,又苦又甜,有着些许的咸味,又有些难以言明的清爽。
从自己许下愿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卷入了母亲的生活,和母亲的过去与未来产生了数不尽的纠葛,在母亲生活的每一个微小的片段中,都有着自己的影子。
自己对陈婷所提供的一切微不足道的帮助,都变成了母亲在未来的某一天对自己的呵护。
自己与母亲短暂的相处,被无限的拉长,长到撑起了二十五年的时光。
客厅里,姥姥的手机响了起来,让陈婷的思考从漫长的回忆中回归现实,话筒的另一端传出的是父亲的声音。
“喂?妈?”父亲短暂的音节里掺杂着复杂的情绪,紧张,激动,以及不确定。
“婷婷她怎么样了?”姥姥的声音颤抖着,和她的身形一样,仿佛只差一根稻草就可以压倒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陶星都听到了,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她能够猜到父亲带来的是什么样的消息,即便那则消息是大家都不愿意接受甚至仅仅是听到。
她拾起笔记本,一本一本地放回原位。
外面的声音停下了,父亲和姥姥都没有讲话,房间里只剩下了纸张磨蹭的哗啦声,一张纸条从笔记本的空白页中落下,穿过陶星的掌心,掉落在地上。
“她、她的状况很好,好的有些过头了,一夜之间……病情在飞快的好转,现在已经恢复到正常的水平了。”那是父亲的声音,所有的复杂情绪统统转变成了一种感情——喜悦。
“医生反复检查过了,他们也说不清具体的原因,他们说:虽然治愈的机会渺茫,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恢复的有些太快了。不论如何,再住院观察两天就能出院了。”
陶星弯下腰,将纸条捡起,又展开,陈婷的笔迹呈现在眼前。
“希望陶星妈妈的病情能够尽早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