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骰盅在堵桌上重重落定，清脆的骰粒的撞击声戛然而止，堵桌前的荷官巡视了一圈赌客的脸，揭开骰盅上肥厚的手，堵桌周围传来山呼海啸的惊呼声，坐在软椅上的林序秋笑地越发酣畅淋漓，负责为他下注的人大把大把地将赢来的筹码往自己身后的小山上堆，笑地同样春花灿烂。
片刻后，赌坊恭恭敬敬地将他们今日赢的筹码兑换成银票送来，林序秋扶着扶手站起身，并不急着去接那笔钱，而是深吸了一口气，感受赌坊中躁动的空气，和银票上令人欣喜的气息，第一次，他感觉赌场浓烈的气息如此美妙，世界如此美好。
今天总共下注了十二次，这是他今天赢的第九把赌局，加上这一次下注，加起来总共是九连胜，结合几天的经历，他觉得世界的大门在向他敞开，他这尾游鱼终于跃进了真正的大海中，在无垢的大海中肆意遨游。
这时候他身旁公子模样的人坐不住了，笑呵呵地想要替他接过荷官手中银两，林序秋只是轻轻看了一眼，那年轻公子就停止了动作，露出讨好的笑容看着他，林序秋面上表情登时缓和了下来，主动从荷官手上接过银票，抽出几张银票递给身旁的公子，笑着说：
“两位王兄和林某情同手足，林某赢了钱，就是两位兄弟赢了钱，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今日林某做东，请两位公子一起去请莳花楼，也算报答两位公子的知遇之恩。”
两位公子连说了几个“好”字，满面红光，仿佛真的和他情同手足，亲如兄弟，林序秋大笑一声，挥了挥白的仿佛纤尘不染的儒衫，大笑着向前方莳花楼走去，满脸都是一掷千金的豪气。
金钱与权力的确可以快速地改变一个人，之前林序秋连赌坊都不敢去，还总告诫自己些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鬼话，可现在，林序秋是赌坊中唯一穿儒衫的人，来赌坊的客人要么穿着丝绸的衣服，要么一身粗布麻衣，大概是读书人都爱脸面，不屑与这群赌徒为伍，就算要赌，也会脱下儒衫，换件不引人注目的外衣再挤进来。
可林序秋却完全没有收敛自己的意思，他不仅要换上一身白色的儒衫，还要告诉周围人他就是读书人，就算穿了儒衫来赌坊又如何？是靠脑子吃饭的上等人，周围的人是比不上他的。
他的确是读书人，不到二十岁就中了秀才，按理来说他这种一个乡里也就出一个的天才，理应获得特别的待遇，可考中秀才之后他的生活并没有起色多少，过了一段时间后又重回一潭死水，家里人需要靠叔叔在上元宫的关系，才能让他在上元宫谋个账房管事，他的人生就和徐掌柜脸上的皱纹一样，一眼就望到了头。
可进了上元宫之后他发现这个宗派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远没有自己叔叔所说的恢弘的气象，那位德高望重的圣人一天到晚不见踪影，那位名震天下的仙子绝大多数时间都在闭关，一年见不到一次，真正主事的只有门派中的二师兄，整个门派固步自封在青山中，林序秋在上元宫做了十几日，既没有他想见到的灯红酒绿，也无他仅上元宫前所设想的宾客如云，他待在上元宫中，就像是待在一滩死水之中，完全看不到出头的希望。
幸好他抱上了王家的大腿，凭他的聪明才智，他从上元宫那里拿到了大笔的钱，不仅给自己狠狠赚来一笔佣金，就连自己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就连王家的两位公子见到他，都要高看他一眼，在青山城中混的风生水起，完全不似之前那个死气沉沉的书生。
“刚刚那位老板说了，我们在莳花楼的赌坊赢了钱，拿到莳花楼买花酒喝，他们可以找最水灵的姑娘来陪我们。”
“哈哈，林兄弟赢了这么多钱，去到莳花楼，就算让他们最红的饶瑾和项倩两位姑娘来作陪也绰绰有余。”
“诶，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说到莳花楼，就不得不提莳花楼的老板，周文曲姑娘来陪我们也成啊。”说罢，几人一齐哈哈大笑，倒是林序秋表现得十分淡然，说，“周文曲姑娘在青山城可是天人 一般的人物，据说到现在还是清倌人，咱们青山城中，能有人被她邀请去听曲一首就是莫大的荣幸了，哪敢奢望让周姑娘作陪？”
两个狐朋狗友看到林序秋露出谦虚的样子，都是连声称是，但林序秋嘴角微微一杨，说道：“不过听说最近周书曲姑娘刚好在莳花楼，今时不同往日，想听她演奏一曲，还是不难的。”
两个狐朋狗友连忙连连声称是，齐声说凭林序秋一表人才，周姑娘肯定会邀请她入账听曲一首，林序秋摇了摇手中折扇，笑呵呵的，心里也想的是，今时不同往日，凭借自己书生意气，想要引起周姑娘的注意并不难……
一想到那在整个青山城高高在上，乃至在京城都艳命远杨的周姑娘可能会拜倒在自己的魅力下，林序秋心中就阵阵火热。
不过很快他又笑着对旁边的两人拱手说：“若是没有两位公子的知遇之恩，林某哪里有今天请两位公子荷花酒的机会，今夜便请两位公子助我一臂之力。”
*
莳花楼 秋字间。
宋与卿正提着毛笔，在桌案前写字。
说是拟定协议，最后却变成了周书曲在旁边研墨，宋与卿站在桌案前，凝神注视着眼前的宣纸，一笔一笔地开始写字，看着宋与卿认真的样子，闻着墨汁的淡香，周书曲不知道自己是像伺候宋与卿的丫鬟多一些，还是像宋与卿的妻子多一些。
呸……真不要脸…一有机会就往上靠，自己哪里配当宋公子的妻子……？
可看着宋与卿的侧脸，她却真的生出类似的感觉，好像面前的年轻人是京城里的老爷，而她只是服侍他的丫鬟，周书曲甩甩头，想要甩掉这种感觉，凝神去看宋与卿的字迹。
外人所说的她色艺双绝并不是吹嘘，她写的字，在京城时曾经得到一位大家赏识，甚至拍出过不少银两，她是懂书法的，也看得出什么是好字，不过当她看到宋与卿提笔在宣纸上写字，那欲右先左，欲下先上，不露笔锋的笔划仍是让她微微吃了一惊。
宋公子显然是书法大家，他写字不慢，一眨眼一个字便在宣纸上落成，但落笔落笔含蓄，藏锋护尾，墨迹浑圆古拙，颇有名家风范，看着看着，周书曲竟然看地有些痴了，甚至觉得凭自己恐怕判断不出字迹的好坏。
不过转念一想她便明白了，宋公子毕竟是上元宫的弟子，上元宫，大概是用剑的门派，俗话说练字如练剑，宋与卿在上元宫时既然练剑，必然深得圣人真传，写字写的好，也就不奇怪了。
她想着想着，望着宣纸上的字，竟然有些痴了，直到宋与卿停笔时依然没有反应过来，而等她抬起头时，忽然看见的是面无表情的宋与卿，他毛笔提在空中，低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写地的字迹，微风吹起他的衣角……
房间忽然安静下来，周书曲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宋与卿缓缓将毛笔缓缓放在笔搁上，周书曲忽然感觉有些冷，宋与卿脸上寒冷的面无表情，他抬起握着毛笔的那只手，张开手掌，缓缓伸向窗外。
房间中轻微震动起来，起初只是房梁上面的一粒灰，落到周书曲的肩旁，周书曲并没有在意，但紧接着她注意到了桌上跟着一起微微抖动动笔搁，笔搁上的毛笔也头重脚轻地偏离了位置，周书曲微微一惊，直到她看见了砚台中倒映着自己的墨汁也在微微荡漾。
这时候周书曲忽然明白了宋与卿的许多事情都是她不了解的，她所见的，一直是行止有礼，藏锋内敛的宋与卿，他此时并没有露出什么愤怒的神情，可此时宋与卿脸上的神情，蒙上了一层她从未见过的彻骨冰寒。
莳花楼 楼下
林序秋忽然感觉到一股无与伦比的吸力，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从后面抓住了他的后颈，他脸上的表情一呆，下意识地想要反抗，可当他想要张开双手时，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只能像溺水的人一样，无力地在空中划动。
下一刻，林序秋如同箭失般弹射上去，带着巨大的惯性，他的身体猛地撞破莳花楼的墙壁，穿过上好的秋字间房间，直接落到了宋与卿身前。
在撞上墙壁的那一刻林序秋弓身如虾，但那并不是因为他得到过相应的训练，而是身体撞向墙壁时巨大的疼痛让他弓身如虾，嘴角挂着口中吐出的大口唾沫，那一股飞升的感觉停了下来，他浑身剧痛，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差点一下背过气去，一下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弓着身子，蜷缩在地上，整个人像市蜷缩的虾米。
他脸上唾沫眼泪横飞，感觉自己应该断了几根肋骨，背上的骨头断了，莳花楼楼上出现一个漆黑的巨大窟窿，据说当年莳花楼是由青山城最好的工匠建造的，用的是质地坚硬的石料，身体撞破墙壁后，林序秋感觉自己全身骨头都断了，疼痛地几乎马上就要晕过去。
他只能凭着毅力，弓起背，在满地碎屑中用仅剩的一只手爬离房间，边爬边用嘶哑的声音大喊：
“我是王家的人！！我是王家的人！！”
林序秋并不清楚是谁把他从街上拉了上来，也不清楚，在万千人海中分辨他，再一挥手将他拉上来需要怎样恐怖的元力，但无论对方是什么人，青山城毕竟不是无法无天的地方，这里需要讲规矩，而王家是青山城中的世家大族，无论是谁都应该给他一分薄面，况且他也没有得罪什么厉害的人，大家在青山城中做事留一线，事后好相见，他喊出王家这个名号是希望对方在对他动手之前能掂量一下动他的后果。
没有一丝风，林序秋跪在地上，甚至没有听到一点脚步声，对方听到他的呼喊之后依然无动于衷，甚至没有一点移动步伐的意思，这让他的血液逐渐冷了下来，他忍着身上的剧痛，缓缓抬起头，看到了站在案台旁，那张高高在上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