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剑 当被师傅摇醒的时候,日头已经上了三竿。
我慌忙扭过身去,检查起了留夜的火堆。
昨晚后半夜自己理应醒着,但是身旁早已冷却的灰烬让任何辩驳都有些无力。
在无人荒村中留宿,守夜是最基础的警惕,毕竟天地已经乱了,无论是人还是祟,都贪婪着普通人的性命。
我抿了抿干裂的唇沿,有些胆怯地看向尺间眉师傅。
他此时正靠在门沿上,清点着自己背篓中的金属块,灼白的日光照在他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麻衬上,左侧空荡荡的袖子随着躯干的起伏而轻轻摇晃。
“昨晚又是睡着了?”
沉闷的语调在半荒废的室内响起,让我有种被先生教训的窘迫感。
“是的...”我急促地起身,却只答了两个字。
我不太敢看向尺间眉师傅的脸庞。
不是因为他脸上纵横几道的伤。
尺间眉重新打理好了背篓,站起了,单手一提,老旧的筐篓连同里面重压压的存物就被搂到后背去,系上条绳,背篓就这么背上了。
他点了点我的额头,又转身挪走了临时遮挡的板门,率先钻出了已经半坍塌的前堂。
“师傅。”
我连忙赶出去,跟上尺间眉的脚步。
猛烈的日光一时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我只好眯着眼眸细细地打量周遭的景。
昨晚入住这间荒废已久的书堂的时间实在有些晚,匆匆拾好柴后,我便跟着师傅入了屋内,没有什么闲暇端详附近的布局了。
及膝的草已经从石路的缝隙中冒了出来,像铺子样排列在路两旁的院舍要么大门紧闭,要么洞开后露出了更加茂密的野草从。
大部分房子的顶都有轻微的塌陷,大片的瓦片除了造出新的天窗外,还会在房檐下的某一处堆起一垒渣砾堆。
又一个标准的荒村,我一边小跑着跟上尺间眉,一边拿出褡裢里的刻刀和木牌,添在上面再一道刻痕。
我和师傅在赶往大辰的国都的路上,已经不知道见过多少这样的村落了,但是师傅嘱咐我,每见过一座,就往木牌上刻一笔,姑且算作相剑学徒的第一门功课。
我不太懂个中缘由。
在我还没有被师傅收徒前,我到也认得几个当学徒的同伴,但是他们搭伙入学后,要么是干各种重活累活,要么是先和着师兄学点脸色,还未曾听闻过先学刻木牌的学徒活计呢。
师傅也不让我干什么重活,我们的全部身家除开一点银碎外,就只剩尺间眉师傅背篓中包着各色布帛的金属块。
那倒是很重,但是我每次申请帮师傅多分担点货物的时候,他总是回答:
“不用,我来就行了,你还要学相剑呢。” 我也不太懂什么是相剑,我稀里糊涂地当了师傅的徒弟,又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走了一路,到现在也是稀里糊涂地不明白什么是相剑。
一路上到也过几个庄,庄里面也有若干个市集。
虽然世间已经乱了,但是人总归还是要活的,这几个庄子连同里面的人一并沉浮在艰难的生活中。
盘缠花完的时候,师傅就会借个炉子,在这个市集中帮打上几天铁,换点零碎的银钞和足够的食粮。
但我从没见过他拿自己背篓里的金属出来打把茶壶或者别的什么物什,等我们休整完毕,他就又会单手扛起重量没有丝毫变化的背篓,带着我继续往都城走。
我不止一次询问过他为什么不卖掉些金属块,或者干脆丢掉一部分,也总归能减轻些负担。
尺间眉每次听到我的疑问,他双眸中就会迸发出些许火星来,严肃地讲起:
“那怎么行,我要为大王相剑呢。”
大王是指大辰的王,氓,他就在国都里端坐着。
我只在街头的评书里听过他,但奇怪的是,这样一个人却有各种完全不同的评价:有人说他忠实仁爱,有人说他愚钝不堪,更有人说他变化无常、残暴噬人。
我大抵是搞不懂这样一个王了。
尺间眉师傅老是说自己要为他相剑,也老说要教我如何相剑,可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懂相剑。
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我跟着尺间眉师傅走出了破落的村落。
面前是一条两旁栽种着柏树的宽敞大道,大道上的石板虽然碎裂了不少,但是杂草还没有将路面占据,看来路上偶尔还会经过行人马匹。
“阿鸣,地图呢。”
我连忙从身上翻出一份近乎崭新的图册,展开后递到了师傅面前。
尺间眉大走两步,走到了半块碎裂的拴马石旁,半蹲下身子,借助着膝盖将图册的一边抵在石上,布满老茧的食指从纸面上擦过,发出了莎莎的摩擦声。
我就站在他身旁,帮他扶好有些倾斜的背筐。
好一会,他小腿上铁块般的肌腱稍稍变形,就又重新站了起身来。
尺间眉长出一口气,将图册单手折好后递给了我,又摸了摸我的头,有些感叹道:
“都城就在前面了,阿鸣,走快些,我还要为大王相剑呢。”
说完,他便迈开轻快的步子,沿着这条栽种满路旁青柏的官道,一路走了下去。
我收好手中的册子,又赶紧跟了上去。
尺间眉师傅仿佛根本没有背着他那背篓,每一步都宛如奔跑一般迈开,而我却只能像个鹌鹑般,在后面愣愣地追赶着。
我们就这样在通向都城的“长廊”中一前一后的走动着,身旁的或高或矮的树木草丛像是一团一团绿色的雾气一般向后倒退,日头也已经从天的一侧挪移到了另一侧,我们今日已经走了够多的脚程了。
但是师傅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当太阳舔舐着西侧山的边缘的时候,他也还是鼓励我道:
“阿鸣,再走快些,我还要为大王相剑呢。”
我倒也不觉得累,但是这般夜里赶路,竟也是第一次,让我有些新奇。
当我们再走了一小会的时候,一团小小的黑点出现在了路的尽头。
靠近些后,是一头老马。
它的毛发已经干枯稀疏了,身侧的肋骨条条显出来,每走一步都仿佛在挣扎。
师傅和我很快便接近了这匹马。
毕竟它走的实在是有些慢。
我们路过它时,它有些浑浊的眼侧了侧,展现出灵动的聪慧来。
“相剑师傅,您这是要去都城吗?”
苍老的语调从老马的头颅中发出,它仿佛一位真正的老者,友好地和尺间眉师傅打了个招呼。
我大为诧异。
“是的,老人家,您也是要去都城吗?”
但是尺间眉师傅自然地诺了下来,仿佛在问路一般,轻松地和这头老马对上了话。
“是啊,但是这条路,晚上可不好走。”
老马苍老的声音顿了顿,补充道:
“这条路上有大狼,已经吃了不知道多少人了。”
“谢谢老人家提醒了,但我必须走夜路,我还要为大王相剑呢。”
“相剑...”
老马咀嚼了一会这番话,一团火焰便在它眼中亮起。
“哈哈,好,那我便和你同行吧。”
尺间眉师傅没再说话,只是对着这头老马行了一礼,便又冲在了前头。
而我也只好和着那匹毛色斑驳枯黄的老马并行。
奇怪的是,这匹刚刚几乎还是挣扎着行走的老马,此时却走得轻松自在,要不是为了等我,它估计可以跑的和师傅那么快。
但想到它都可以口吐人言了,跑快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世间的精怪多着呢,多一匹老马也无有什么区别。
日头就慢慢地落下去了,半弯迷蒙着的月从山的另一侧跃了出来,照亮起坑洼的路面。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才居天中的时候,尺间眉师傅突然停了下来。
“呵呵!”
他抖下后背的筐娄,右手从中抽出一捆布帛包着的金属长条,口中发出冷冷的尖利的笑声。
笑声即刻漫入柏林中,深处随之激起一大群磷火似的眼光闪动,倏忽便听见了咻咻的饿狼的喘息声。
月色依旧迷蒙,但是我和师傅和一匹半路加进来的老马已经被这群地上的狼所围住了。
我有些惊恐,缩了缩身子,看向了脸目埋在黑暗中的尺间眉师傅。
他浑身的肌腱大块大块的绷起,右手中握住的金属块上的浅黄色的布帛已经被解开,露出泛着青光的面。
尺间眉右臂一振,荡开布帛,一把幽光彻底展露在月色中。
那是一把剑,或者说一把剑胚。
他单手横剑,双脚错交,摆出防守的姿势来。
树林中游荡的磷火般的眼光也随之晃动,仿佛一湖被搅动的春水。
我几乎可以感受到狼群身上散发出的温热气息来。
“走罢,尺间眉!你还要为大王相剑呢!”
垂老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那匹老马迈着摇晃的步子走了出来。
它抬起鬃毛已经完全脱落的头颅,侧头看了看师傅,又撇过来看了看我,有些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点期许和恳求。
狼群带起的风已然袭来,第一口撕尽了老马的身皮,第二口便身体全然不见了,血沫也顷刻舔尽,只听到嚓嚓的骨骼的咀嚼声。
又一头大狼就向我扑了过来,尺间眉用幽剑一挥,狼便坠到了杂草中,别的狼第一口便撕尽了它的身皮,第二口便身体全然不见了,血沫也顷刻舔尽,只听到嚓嚓的骨骼的咀嚼声。
“走。”
尺间眉师傅已掣起地上的背篓,重新包好剑后,扯住我的左手便向都城走去。
狼们站定了,宛如磷火的双目嗔嗔地盯着我们,口中也在咻咻的喘着气,看着我俩扬长而去。
有一阵呼呼的风刮过,狼群化作一团雾气,散进了入林的风声中。
师傅一面拖着我快步走着,一面放歌。
那一夜的歌词我当时听不太懂,只听得两句大概:
“我且为君歌鸣棹讴,君亦为吾倒却宽离愁。”
等到天明了,一座明晃晃的铜铸的大门,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二、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繁华的城。
从大门入了城,就是一大片集市,人声鼎沸。
里面杂着各类货品、物什、摆件和品饮,蓄胡子的商家沿街叫喊着,盛情地邀请着过客。
城里仿佛依旧是曾经的那个世界,那个天地有常的时代。
不过我也没有亲眼见过过去的城市,我出生的时候,不周便坍塌了,然后就是妖祟狰狞,凡人如同草芥般被犁倒,剩下的人便抛弃家园汇聚在一块,以求生存下去。
那些老头常常怀念过去的美好时代,这甚至影响到了我的同龄人,他们也照猫画虎如此感叹。
但我从来不怀念过去,因为我没见过,所以我嘲笑他们没有脑子,代价就是挨打,直到我遇到了师傅。
尺间眉师傅入城之后便匆匆地走向了城中心,他摸给了我把碎银,指着这个集市的更杆,细细地嘱托:
“阿鸣,诺,你先在这等着,我在日头下山前就会在这找你,你先拿上这点钱好好休息。”
说罢,他又急匆匆地走了。
他似乎也累坏了,之前仿佛没有一丝重量的筐,此时居然压弯了他铁铸似的背。
尺间眉师傅在我眼中从没有如此苍老过。
我一愣神,他就转过两个弯,消失不见了,我只好打消跟上去的念头,专心在这个市集里消磨时光了。
我把褡裢里自己攒的一些钱两一并取出,找了家土路边的茶水摊,想学着评书里的大侠,点半壶浊酒细细尝尝。
我还没喝过酒呢。
但等我坐定了长凳,店家端上来的却是一壶凉茶。
搭了一小碟西瓜子。
那个胳膊粗壮的摊主憨憨一笑,摸了摸短寸的后脑勺,说到:
“小家伙,等你再大些再来尝酒吧。”
我有些生气,但是又觉得这家店主说得确实不错,只好用杯子慢慢地喝壶中的凉茶。
旁边的路上不少行人走过,我一边打量着他们,一边在心中回忆昨晚的那把剑胚。
师傅要相剑,相的是那把剑吗?
但是师傅说,他要给大王相剑,大王的身份一定很尊贵吧,那么为什么要给他相一把剑胚呢。
我一时半会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摇摇头驱散脑中的疑云。
但很快,我又注意到了一个新的疑点:刚刚那位牵着毛驴的商贾,是不是已经在摊位前路过了五六次了。
而且他看起来非常眼熟。
我半眯上眼睛,试图从人群中再次找到那位商贾,但我随之惊讶地发现,整个人群中,几乎全是那位商贾。
或者说,人群中绝大多数人都长得和那位商贾别无二致,只是他们靠着不同的发型、胡须和衣着,一时让我无从分辨。
“怎么了?”
热心的茶水摊主用搭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有些关切地看向了依旧在疑问中的我。
“阿伯,为什么大家都长得差不多啊?”
我顺着他的眼光重新打量了一遍对方的长相,发现他也是商贾的长相,但我还是坦然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哦,不为什么,因为这里是大辰的都城。”
他重新从木桶中舀起清水,和着一把揉碎的茶叶放入已经熏黑的铁壶中,熟练地将它架到了火焰上。
“在这里,无论你干什么样的职务,只要你是都城的一员,你就会长成这样。”
摊主的面容其实相当中性,只能依靠刻意蓄起的络腮胡和几道疤痕,维持自己的特点。
但他们的样子还是大差不差。
我们又聊了很多话题,有关于大辰的,有关于大王的,也有关于妖祟的,摊主意外的博闻,让我很是受益。
我又在茶摊上休息了一时辰,直到日头西落,我才踱步到市集中心的更杆下,等待起了尺间眉师傅。
不消多时,一个背着筐娄的身影从街的一头出现了。
我满心期待师傅能告诉我他今天下午干了什么,毕竟从他收我为徒的时候开始,我们从未分开过如此久的时间。
但等到对面走近了,我才发现对方并非是我的师傅。
那是一个长相和摊主类似的中年男人,他背着我师傅的筐娄,见到我的时候,有些拘谨地讨问道:
“请问是壁上鸣小师傅吗,大王令我带你入内宫和尺间眉一并相剑。”
相剑?
我的心跳几乎一瞬间停滞了一刻,才猛地点头。
对方见到我的态度,长松一口气,又诺诺地躬下身子,作了个长揖,示意我跟着他的脚步。
都城大,我们左拐右拐,穿过一道道漆着朱红大漆的门扉,来到了一处铺着平整大青石板路的道路上。
当当当。
更锣早已响起,路上除了提着灯笼巡逻的士兵外,再没有什么闲人了,我面前来接我的差人从身后提起了一盏灯笼,直直地往前走着。
大道的尽头隐没在无光的黑暗中,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沟通,我只管看着他背着我师傅的筐篓,浅一脚深一脚地向前拱步。
在无话的夜晚中,人总会发散思绪。
我下午听茶摊老板说,大王氓的宫殿雄奇,里面纳着百千个奇人方士,各个都会些吞刀吐火、抛丸撒豆、引风凭虚的奇异,大王收着他们助国。
那大王下达什么命令,一定会唤几个甲士腾空,在各殿间传递些简吧。
毕竟他可是大王啊。
我如此想着,又期待起了见到几凭空的仙人,也好学一手飞行的本事。
“壁上鸣小师傅,到了,在下就只能引你到此了,请快些入殿吧。”
那个背着我师傅背筐的差人打断了我的遐思,声音有些颤抖地催我入殿。
我应了一声,便看见了面前的大门。
大门上没有什么雕琢,只是两扇很普通的用木头拼起来的木门罢了。
两个持着戈的力士撇了我一眼,跺了跺脚,大门自然就开启。
我踱步入了大殿,却只看见了两个装扮差不多的大汉,倚靠在门后的拉杆上嗤嗤地喘着粗气。
倒也不是什么异术。
于是我继续往前走着,大殿很是长,两旁空亮着烛,却不见什么人。
突然,一扇窗打开,飘进来个人影,又倏地从另一扇窗里飞走了。
这是仙人?
我有些欣喜。
在妖祟横行的时代,人们自然会传颂仙人的名号,祈祷些祝福。
但是不消几时,那扇窗又兀自打开,钻出来个影子。
由于走近了些,我这次看得倒是真切。
一团纸糊的人,上面粘了点文书,被绑上悬在半空中的绳索滑动呢。
砰!
纸糊的团又从另一个窗户里滑走了,窗户和窗棂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我已经失了兴趣,所幸没过多久,我就走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灯烛在阶前照的更亮,六个人趋进到大厅中,先头是两个宦官,后面是四个武士,中间夹着一个独臂的铁塔般的汉子。
又一个宦臣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掐着细嗓子宣告了一番:
“壁上鸣已到,请尺间眉为大王相剑。”
我总感觉对方有些扭捏,仿佛他并不是王的臣使。
安静的厅内陡然激起了一片骚乱,并不要许多时,一个可以烹煮牛的大鼎便取到了厅内,下面堆起了炭,一团火焰被升起。
“阿鸣,过来,我该教你相剑了。”
师傅轻声轻语地呼唤我,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也只能掐着褡裢的边角,畏缩地走到了鼎旁。
尺间眉师傅笑了笑,用粗糙的大手蹭了蹭我的脸颊,他的眼中又放出光来。
他扭过头去,中气十足地道:
“为大王相剑!”
我顺着尺间眉师傅的目光看过去,睹见了阶上端端地坐着个人。
那人须眉发都黑,衣服是青色的,颧骨和眉棱已经瘦的突出了,支着脸庞上的形状。
我努力地分辨着他的相貌,却发现他分明只是个瘦了的茶摊老板。
“来!”
大王有些欣喜地说,连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里也透出几分亮来。
尺间眉师傅躬了个身,待到炭火通红,便解下身旁的包裹,打开,余下的那只手捧出若干块各色的金属块来。
我粗略地看出,它们应该是同一块纯青透绿的铁,被难测的力量所撕开的。
尺间眉恭敬地捧着,向四周绕了一圈,便伸手到鼎上,动着嘴唇说了不知什么话,旋即单手一侧,只听见扑通几声,那几块透绿的铁,便坠入了大鼎的水中。
水花同时溅起,但随之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我有些诧异地睹完了这一幕,还不待我问出口相剑为何要用沸水烹煮,骤然的旋风就咚地掀开了大厅的顶,呜呜的哭呐从大开着的窗里面渗了进来。
大厅里的烛一阵一阵呲地熄灭,只留下最大的几枚还在燃烧着倾倒的火苗。
甲盔撞击声,跑步声,喘息声,哭喊声在黑暗中纷来,但很快大风又将它们掩盖。
不久,一团黑色的球骨碌碌滚来。
直到撞上一片早已熄灭的蜡烛,这枚头颅才最终停下它的滚动。
我不由得往尺间眉师傅的方向靠了靠。
他宽大的手掌抵住我的背,大声呵斥道:
“为大王相剑!”
我又看向了王阶上,看见大王几乎要蜷缩成一团,铁质的脚的镣铐在他的青色的华服下展露,他被栓在了阶上。
“为大王相剑!”
又是一声呵斥。
大王的眼色里似乎淡了几分恐惧。
风没有停歇,它压向了鼎下的炭火。
但是炭火始终没有停歇,它依旧如同一轮日环,舔舐着鼎的壁面。
风,就这样止在了我和师傅的身边。
我很久之后才知道,这是不周坍塌之后的祟气。
尺间眉握住了我的手,温度从他粗糙的茧子上传来,让我有了些依靠。
几乎同时,水便沸开了,炭火也正旺,映着尺间眉黑黢黢的脸庞也带着点红晕了。
他松开我的手,靠着那独臂伸向天,眼光向着无物,忽地发出尖利的声音唱起歌来:
哈哈爱乎爱乎爱乎!
爱兮血兮兮谁乎独无。
民荫民行兮一夫胡?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血乎呜呼兮呜呼呜呼,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随着歌声,水就从鼎口涌起,上尖下广,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的底,不住地回旋运动。
我努力抻着脖子往鼎里看去,却没有看见什么透青的铁块。
风愈发地紧了起来,雨点从早已打开的厅的顶头上落下来,少数砸落在烧红的炭上,发出滋滋的炙烤声。
我试图向着师傅靠过去,但他宽大的手又重新搭在了我的肩上。
尺间眉看向我,轻轻地说:
“阿鸣,好好看,记住如何相剑。”
温和的目光从他的双目中传递到我身上,我感到了他的决然。
“嗯。”
但我当时完全不知道他会做什么,只好愣愣地点了点头。
师傅笑了,他最后一次摸了摸我的头,又转过身躯,面着那大鼎。
稀松的雨点已然瓢泼,四周若有若无的哭喊声简直变成了嘶吼,几道游神围着鼎打转,它们虚幻的影子仿佛一大串横拽的尸体。
炉火愈发暗淡。
尺间眉师傅也仿佛有些惊恐,但是面不改色。
他从容地解开斜绑在身上的布包,捏出那一柄几乎看不见的剑胚;伸长颈子,如在细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弯,青剑便陡然地从他身后劈下,剑到头落,坠入鼎中,溯的一声,雪白的水花便向着空中同时四射。
他的头颅一入水,却没有沉下去,沿着鼎壁游了一匝,微微一笑,随即才合上眼,仰面朝天,沉到水底里去了。
“为大王相剑!”
这是尺间眉师傅的最后一句话。
鼎开了,哗啦啦地腾上一道白气,地面也觉得动摇,白气到了天半便变成云,罩住了这大厅,渐渐显露出绯红的火色,映得一切都像是刚刚天明。
鼎里的水已经全部干了,只躺着两把通红的剑,腾上空的云气晃了晃,一缕水线便慢慢地滴了下去,那剑嘶嘶地吼着,慢慢地转成了青色。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就看不见了躺在鼎里的两把剑,仔细看去,却还在那里,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
抖擞的气势便从这两把剑里激发出来,搅的云雾卷起了几个漩涡,兵器交戈的碰撞声从天上传来,仿佛有天人相击。
哗咔咔,鼎中躺着的一把如冰的剑沿着刃裂开了,露出了依旧纯青的胚。
但四周的雾也散开了,一丝真正的日光照到了大厅中。
大王走到了我的身边,他的脚镣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劈开了。
我发现他是个过分瘦弱的人,表情里蕴着说不出的沧桑。
大王朝我行了一礼,我赶忙照着记忆中师傅的动作回了一礼。
但当我低下头去的时候,几道滑润的水线顿在了我的脸颊上,让我有些无名地悲伤。
我意识到了什么,匆匆结束行礼,冲向了鼎旁。
那里坐着我的师傅,我还没学会怎么离开他。
大王默默地站着,直到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涌出来的武士、老臣、侏儒、太监,将我们团团围起。
那一天起,我就是大辰的相剑师了。
三、
距离那一日起,已经过了三年?
我记不太清。
自从那一夜后,大辰的最大问题就不再是祟了——就连我们来时的那条路,也许久没有什么大狼来谋害过路人的性命。
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的。
师傅用生命相来的剑,确实帮到了大辰。
至于大王?
那一夜的大王已经是先先先王了,这些年间大王已经换了四五位。
只是从我眼中看来,他们都是那个茶水摊老板,起码长得别无二致。
我还在努力学着相剑。
大辰的相剑师不会相剑,确实是个十足的笑柄,因为我实在是不太懂,到底什么样才算是相剑。
我在过去的三年中走了无数的路,看见了无数个又重新燃起炊灶的村,收集了半背筐的奇材,也潜心入过铁匠铺学了多时的冶炼技艺。
我已经能锤炼出很好的宝剑了,虽然开炉的时候做不到白虹贯日,也能在力士手中呈现出它们的锋锐。
不过我还是不会相剑。
也做不到彻底消灭祟的功绩。
偶发的妖魔依旧会将一个或几个村落从地图上抹去。
流言也就如此产生了。
第一年,大辰的王和民都拥护我,他们赞叹我是尺间眉师傅的弟子,一定能相出更好的剑,彻底填补好不周的倾倒。
那一年我寻到了几位仙人,他们告诉不周的倾倒是既定的,我们只能日后适应,而不能弥补它的坍塌。
第二年,我如实告知了王和民,他们有些将信将疑,却依旧保持友善的态度。
“壁上鸣大师,你能相出比你师傅更好的剑吗?”
新上任的大王叫做珉,他似乎没有什么对曾经那个妖祟横行的年代的记忆了,他如此殷切地问我。
“回禀大王,我不能。”
我拱手而立,从身旁的筐里取出几柄利剑,却如此答道。
我倒也试过操着师傅留下的那柄剑胚,倚靠在鼎边,但钝的剑身甚至连我的肌肤都擦不破,又和谈斩下我的头颅呢?
蜚语在那年的年末已经有些不可遏制了。
当我在茶摊里啜着一壶茶的时候,行人就已经开始大谈着相剑的故事。
“我听说,相剑师名义上相剑,但其实就是相国。”
一位茶客言之凿凿地保证。
“啊,我就说他和过去的那些弄臣无异,两年了相不出一把剑,放任祟横行,肯定是又在干什么欺国的妄事。”
另一位附和道。
我就在茶摊里饮了一下午的茶,也听这两位论了一下午的天地。
那天回来之后,我连夜禀告了大王,要求把“相剑师”的名号,改成“铸剑师”。
我不太会相剑,但是我姑且还是会铸剑的。
就这样,百余柄的利剑就从国都源源不断地发出,纵使不能根除妖祟的狰狞,也至少多保卫几个无辜的国民。
第三年,流言已经膨胀,庙堂之上也充斥着各种阴谋论。
大王洺今日唤我上殿。
他是前几月新登的王座,祟和相剑的故事对他来说已经是传奇。
大王洺只靠着弄臣和侏儒的把戏,了解到了那一晚尺间眉相出的剑。
我也旁观过几场,可惜滑稽的表演让我笑不出来。
等我一步一步来到了那间被掀开屋顶后又重新修理好的大厅中的时候,几位带着方山巾的论士已经排列在一旁了。
“壁上鸣!你为什么占着相剑师的名号?”
我刚刚向大王行了个礼,一人就毫不犹豫地扯开了嗓子,抨击我的不作为。
接下来便是难懂的话,我努力分辨着对方夹杂着各种专有词的攻击,终于分辨出了对方指责我抛弃了相剑师的相剑,靠着铸剑的伎俩糊弄大辰。
第二个身上背着几柄剑的方士接下了他的话茬,他一抖身躯上的剑匣,几柄剑就连同着他颤动着的脂肉一并露了出来。
他开始絮絮地大谈自己是如何在日夜观摩尺间眉相剑的剧后,顿悟到相剑的真理的,虽然他至今也没有相出一柄能有长虹的透明的奇剑,但是他已经肯定,必定是我这位尺间眉的弟子,删改了尺间眉的剧,瞒下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
“你根本就是叛徒,也许尺间眉是你的师傅,但你的相剑功底怎么能比得过我日夜揣摩的劳苦?”
他浑身的肥腻的肉随着他嗔怒的质疑一颤一颤。
我看了看他,他也毫不示弱地瞪了回来。
“壁上鸣,你和你的师傅都是罪人。”
第三人的言论更是惊人,我一时也似被噎住。
这位博学的论士接下来就开始了他繁复的论证,比第一位稍微好些,至少我不需要用力分辨他究竟在唱些什么样的话。
“不周的倾倒是注定的...”
“祟是不周的一部分...”
“尺间眉相剑除祟断绝了大辰由不周攀上天界的未来...”
我只感到好笑,且当目睹了一场滑稽的笑剧。
对方却以为我在依靠笑容掩饰尴尬,说的愈发起劲了来。
就这样,他们三人交替责难,一面细数着我的过错,一面打着哈欠。
时间来到了半夜,直到第二次鸡鸣,他们才终于结束了毫无意义的诘问。
我倒是很好奇,为什么观点截然不同的三人,居然可以如此这般情同手足?
我不是很了解,也不太想了解。
“壁上鸣,要证你的清白,你必须要交出尺间眉的剑胚,而且你还要当着我们的面相一次剑,由我们来判定你的清白。”
坐在阶上的大王洺微微地点了点头,他已是将信将疑。
我郑重地行了一礼,然后大声地说到:
“不可,我只为大王相剑。”
那三人对视了一阵子,又呼噜噜地补充道:
“这不就是大王吗?你此时不就可以相剑?莫非你心有违逆?”
那个佩着不知道几把剑的胖子也大声地吼道:
“壁上鸣,你根本不配做相剑师,你遵了哪怕一点祖训?”
说着,他便亮出一本书来,书上详细地记载着相剑师的守则。
这本书我倒看过,师傅还在的时候,他也曾细细地将给过我听过,但他也补充:
“我就是没遵守好这本书,被除名了。”
谈到这里的时候,他总是讪讪的笑。
师傅死的那一年,我也曾寻见过几位同门,但现在已经就无往来了,大抵是都死了吧。
虽然被除名了,师傅依旧想着相一把足够绝世的剑。
并且他也做到了。
那个胖子点开书,逐条地往下念。
我真想夺过他手中的书,放进火里烧了,看看他是不是真是个守规的义民,会咽着泪水,忠愤地跪拜在书的余烬前,一并指责我这个大逆不道的魂灵。
但我不能那么做,尽管我只会铸剑,但是还是要对相剑的谱册保持尊重。
我也不管他们,拍了拍身上的灰,松了松腿间的肌腱,便扭头离开了。
转头时,我又睹到了那盏大的可以烹煮牛的鼎,它就放在大厅里的一角,上面已经盖满了红色的布匹和金饰,仿佛真是一盏硕大的祭坛。
这是大王所希望的,我倒也没阻拦。
我摇了摇头,加快脚下的步伐,从无人阻拦的大厅里走了出去。
几扇窗打开,几团纸人飞出去,几扇窗关闭,一点点阳光从缝隙中泄下来。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但是一切似乎又有了什么变化。
长廊里,我仿佛又回到了以前,可背后连绵不断的诋毁和叫骂还是让我清醒了过来。
我不和着他们,我只管为大王相剑。
“我还要为大王相剑呢!”
走到门口,我突然扯开笑容,大声地向身后的长廊和其中的人如此宣告到,便再没回头地走了。
即使,我是只会稀里糊涂地铸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