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用尽自己的一生去学习,将自己的人生都献给了我,正因为主人那非凡的意志力,我才能以人形的姿态继续活下去。但正因为主人将时间都给了我,主人也错过了跟自己家人的时光。
......
枫叶随风飘到木屋的周围,我有提过是否要清扫,但主人认为这样更好。我坐在一个月前自己做的小木凳上,眼神从侧面越过画板注视着“小瓦尔登湖”,接着我又将目光放会在夹于画板的空白画纸,从上午到正午的现在我一直重复这个动作。
那晚答应主人的要求后我联系了前辈说明事项,结果便是我决定之后要自己在家练习画画,可实际上只是为了能够尽量不离开主人身边太远。
我默默注视着那片清澈的湖,本来想着画景应该会好画点,可实际一个月下来白纸还是白纸,没有任何新的进展。前辈总是说人难画是因为人有神,声称这是她主人教她的。我不懂什么是人的神,大致理解应该是外表相关的东西;可机器人是无机的,人类是有机的,机器人有着与人近乎相似的外形,那为什么身为与人外表如此接近的机器人的我却不懂得何为神。
我一直想像主人说得那样活得更像人,可我却愈来愈摸不清成为人类的边界。
“喵~”
此时一声猫叫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低头去看,发现一只毛色偏灰,且身材适中的猫正在蹭我的鞋子。我将它抱起来放在大腿上,我抚摸着它松软的身体。怕自己认错,我又仔细观察了下这只猫;果然,就是那户人家的猫。
“我家猫很可爱吧。”一道温柔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闻声,刚还伏在我大腿上的猫便蹿了下去,我也随之向后转过身看去,目视到了那位正蹲下身子去抱起猫的女性。
“您好,小鸟小姐。”我习惯性地打了声招呼。
眼前这位女性身着绿色为基底带着白色条纹的连衣裙,外面再套上一件暖色的粉红棉袄大衣;她将猫抱在怀里缓缓起身,那顶可爱的,与棉袄大衣同色的贝雷帽下的那张被主人称赞温柔的脸庞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她的名字叫林小鸟,年轻时陪同丈夫搬到这片区域居住;这对夫妻住在更深处的地方,那里只有他们一户人家,一般不会有人去拜访他们,但主人跟他们似乎经常有来往,且关系还不错。
“是来看望主人的吗?”我边问边收拾好绘画工具,然后在拿起刚坐的板凳回头面对小鸟小姐。
“嗯,顺便带了菜给你们。你今天不用到镇上跑一趟了哟。”
说着,她微微晃动头示意了下我跟主人住的木屋的方向;我顺势望去,才发现主人正坐在我特意为他制作并配置于屋外的安乐椅上。
“您有心了。”
道完谢后我扫视小鸟小姐全身,虽然对于人来说这不礼貌,但还是不禁会去过目并感叹这位女士即使年龄已过四十,样貌的风华却丝毫未减。我常听主人说人的精神会影响其外貌,像小鸟小姐这种愿意与爱人跟孩子主动拒绝与外界社会大部分联系隐居于此深山野林中的人,果然会理所当然的具备些异于常人的地方。凝视眼前这位人间稀物,我不禁有了个想法。
“小桐?怎么了?一直不说话看着我。”小鸟小姐关心地问道。
“啊,没什么,只是觉得您真是过多久看上去都这么年轻。”
小鸟小姐不好意思地掩着嘴,一阵轻声的笑过后我又提起了自己刚想到的事情。
“不好意思小鸟小姐,虽然有点突然,但我想请您做我练习画画的模特。”
小鸟小姐表情看上去有些震惊,我瞄了眼不远处的主人,他此时似乎在闭目养神,待我收回视线时小鸟小姐已经恢复回了平时的表情。
“确实有些突然呢.....能说一下理由吗?”
小鸟小姐把猫放下,接着猫自个跑到了主人大腿上,在见到主人抚摸起猫的头时我才意识到他刚才原来一直在看着这边。
“我感觉,小鸟小姐特别,有,神......?”不熟悉还不理解的话语讲起来还真是难办。
“有神吗?”
“嗯,怎么解释呢,就有种,小鸟小姐跟一般人不同,很特别,异于常人的意思?我认为您作为练习画画的对象应该很合适。”
说话期间我总是关心地让视线瞟向主人的方向,小鸟小姐似乎注意到了,我忙收好视线正视她。之后小鸟小姐静下来想了会,期间阵阵清爽的秋风吹过,许多落地的枫叶又被秋风牵起手从我们脚旁经过;而后又有微风轻轻划过脸庞,我听到了随风而行的枫叶落在自己身后那片清澈的湖面上,此时的湖面一定激起了阵阵波纹,与此同时,小鸟小姐伸出食指指向湖。
“这座湖,我经常会想如果周围种多点树的话,说不定枫叶就会铺满这座湖了。那时候的场景一定会很有趣。”小鸟小姐笑着说,接着她又看向我,“小桐,如果想画出自己在意的人的话,不妨别拘泥于画技的练习,试试只去关注想画的那个对象如何?”
“只去关注想画的人吗?”
此时一片枫叶落在了我的衣服上,接着它顺着衣服滑下,扎堆在了满地的枫叶之中。
“即使再笨拙,只要专注于一点,那么多少也会办到些什么吧?”说着,小鸟小姐接近并抚摸我的头,“而且呀,如果是陪在最重要的人身边,很多事情就会很有动力与勇气去做哦。”
“就像您跟丈夫一样吗?”我有点理解小鸟小姐的话了。
“嗯。加油,你一定行的!”
鼓励完我后,小鸟小姐边轻轻挥着手边走向主人去接自己的猫。我默默回头看着那条湖,才发现湖面上已经积有了许多枫叶,这片已经陪人们度过春夏的湖想必会就这么堆积满枫叶吧,等到那时,再赞赏它的美吧。即使看不清湖面也依旧能感受到其美,这就是这片湖的神吧——此刻间我仿佛看见了主人那双表面如同闭着,但其实一直清醒的双眼。
我又向主人所在的方向看去,此时他正努力举起自己的手朝我这边挥动着。我的嘴角不禁上扬,我左手抱紧画具,右手高高举起挥动的同时向有主人在的家跑去。
“我现在就回家——!”
......
具体花了多少年我也数不清了,那是我即将报废,唯有主机还能勉强运作,所以我一直都记得清一件事,那就是在将我完全修复之前,主人都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与主人待在这座只有我俩的木屋里,一位人生还有大半时光的青年与只要出一步差错就会彻底坏掉的机器人总是会位于似乎很温暖的火炉前,主人总是在看书,当知识完善、材料到位时他就会开始着手于我的修理工作。
主人辞去了实验室的工作,将当时所有的积蓄都花在了我的修复上。单靠当时的钱当然不够完全修好我,但主人更害怕我的情感模块会大不如前,于是一心想赶快修好我的这一部分,主人跟我说过:就像人一样,弱体或许可以失去,但绝不能失去灵魂,那独一无二的情感模块,就是你的灵魂。
大部分智能模块还没修好时我只能通过影响系统看到主人废寝忘食的身影,他总是会面带笑容看着我应该已经“不成人样”的头,他的嘴还会微微张开闭合,即使那时我听不到主人的声音,但现在我似乎能想象到主人会说些什么了。
“孩子,不必害怕。”
......
天气愈加冷了,帮主人擦拭身体的时间也要尽量控制短一点了,但擦拭太快或太重又怕伤着主人的皮肤,太慢或太轻又怕洗不干净跟让主人着凉。真是个充斥着各种问题的难办时期。
【有空我进城里帮你们买点最新出的那款沐浴露吧,据评价很适合老人在天气冷的时期用。】通讯那头的前辈跟我如此推荐道。
我替坐在火炉旁的主人盖好棉被,接着替他按摩起肩膀。
“麻烦您了。啊,替我向您主人问好......”
随便讲了几句客套话后我结束了与前辈的通信,而后将耳机放进衣服的口袋里。
温暖的木屋里只有我跟主人二人,现在已是饭后,主人照常翻阅着那本拍满了他与家人合照的相册。我控制好力度为主人按摩着肩膀,每间隔几分钟手指便能感受到主人的手臂肌肉在运动,紧接着的便是翻页声,偶尔翻页声会与壁炉里的火星爆裂发出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与主人生活的每一个夜里,这两道声音已经成为与木屋同等的老伴。
“今天,也没有,画吗......?”主人倏然小声说了什么,我凑近主人嘴边听他复述了一遍才听清。
“哦哦——嗯,抱歉。明明一直都想画,但总是找不到落笔的机会......”
这一个月主人都有在问我是否有画,虽然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会想看我那画技糟糕透顶的画,但一想到自己没能做到主人期望的是就有些难过。想到这,我按摩的动作慢了下来。
“没关系,”主人把手搭在我手上,“慢慢,来。什么事,都是,需要,时间的。而且,有句话叫,慢工出,细活;你想做出,优秀的,东西,就得,有耐心,不能,急。”主人每次讲太多话就会咳嗽,这次也不例外。
我嘴上安慰着咳嗽得厉害的主人,身体则赶快跑进厨房带回来杯掺了药的水喂给主人。在主人慢慢喝下药时,我思考起了主人方才说的话:主人所说的话都是以人的视角得出的道理吧,而我也一直都在烦恼一件事——自己真的能跟人类一样吗?我无数次否认自己这一点,即使主人希望跟说我跟人类是可以一样的,但我也清楚自己有许多方面的特性是永远都不会与人类一样的;即使未来可以做好表面功夫,但那样也绝对不会被认可吧。
我的核心似乎有些不对劲,起初我以为是自己的程序出了问题,但很快我意识到这其实只是自己模拟情感的结果——我伤心了。
方才还在注视着主人的我现低下了头;而在听到桌上传来杯子放下的响声不久,我感受到自己的头传来手心的温度。我轻轻抬起头,发现是主人将手放在了我的头上。
“没关系,慢慢,来,就好,你一定可以的......!”
主人的话不知为何触发了我的记忆系统,我联想到了主人当初我为了修好我而日夜忙碌的身影。开始还只是影像,很快便有了声音,壁炉里火星爆裂而传出的“噼啪”声、屋外的风声、零件的碰撞声、主人因疲惫而发出的叹息,虽然过去与现在这座木屋内有不同的声音,但唯一没变的是主人依旧陪着我,变化的是主人修好了我——主人,用一生修好了我,也陪伴了我一生,这份精神与毅力,或许我也可以做到——我确实如此希望着。
“就跟主人,您修好了我一样吗?”
我注视着主人,见到其爬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了一抹笑容,我也回以主人微笑。主人的手颤抖着抚摸起了我的头,他的动作很缓慢且难以注意,就像漫长的夜晚悄悄地便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