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小鸟小姐所提议的,除去出门采购的时间,一个月里我每天都会无时无刻陪在主人身边,印象里我似乎从未试过如此长时间地贴近主人,毕竟在此之前我都在学习各种东西。
陪在主人身边时我会一直注视他:主人削瘦的手脚,长期穿着且钟爱的那件亚麻色内衬与我所织的那件五颜六色的毛衣外套;主人为我倾注了所有的心血,结果却是任由岁月的痕迹洒满在他的脸上;主人的双眼依旧是令人无法通过外侧看出其是否清醒,主人就像一位深谋远虑的智者,令人无从捉摸他的心思,可我相信,主人的双眼绝对要比真正的瓦尔登湖还要澄澈。
按现代历,今天就是秋天的最后一天,而我画的主人——我改用了颜料——也只剩下双眼的部分未画完了。小鸟小姐说得没错,即使再笨拙,只要专注一点,那么多少也会办到些什么。现在我只专注于主人,我仅仅只是为了画出主人;我开始不再追求完全写实,而是画出一种类似于只有大致形态的具象化的事物?我不懂该怎么解释,但实际观感就是,即使我把主人身上全部的细节画完,依旧能够让人看出画的是主人,这点有经过前辈跟她的主人核实。
我注视着眼前画中的主人,屋外风声偶尔经过,即使现在都还能大致听见枫叶落地时的清脆声响。我就这么保持着缄默,知道那由轮椅发出的“嘎吱”声响起。
“主人?今天午睡质量好吗?”
见主人两只手推着轮椅的轮子靠近,我先是寒暄几句接着习惯性起身,但见主人手势示意后我又安分地坐了回去。
“果然还是换自动椅比较好吧?”我指着主人的老旧轮椅提议道。
主人听了我的话,用手抚了抚轮椅的扶手。
“这张,轮椅啊......是我母亲的,她老年时,父亲,过世后,陪着她的,就是,这张,轮椅......”
主人沉默了一阵,他先是低沉着头,接着又抬起头来,我不知道他刚才是否闭着眼思考,但现在他的精神似乎已经振作回来。
“现在,我只想,多坐着,这个,去用心,感受,她的存在......”
主人很爱他的母亲,人类对于自己的生母都会怀揣有很深的感情吧,至少大多数是没法做到完全不去在意的——人类的母亲与其孩子是人一生里都无法完全切断的关系。但可惜我没有父母,只有实验室的那帮开发我的人,而他们只是群卑鄙自私的家伙。或许我能称自己是跟主人共情了吧,至少我明白主人此刻在伤感。
主人想看我的话,于是我起身去轻推主人的轮椅让其更靠近些去看清画。
“嗯——画得,真好。”主人难得说话这么精神,但我清楚他一定在勉强自己。
得到主人称赞我竟兴奋地想小跳下,但实际我太重了其实也没真跳起来,而且真跳起来会吓到主人的......
我看着主人一会低下头一会又抬起头,偶尔还稍微点点头;主人跟画贴得很近,这让我知道主人在很认真地看我的画,我开心得真的想小跳下,但在看到主人重新调整姿势坐好时我也跟着立即冷静下来。
“似乎,只剩,眼睛,还没,画完,呢......”主人抬起颤抖的手悬在半空,其伸出的食指并非挺直,看上去绵软无力,但这样已经足够旁人了解他想示意什么了。
“眼睛啊,嗯......”理由我也暂时解释不清,但我还是在努力将能说的给主人全盘托出,“我也不清楚,但就是种无法确定的感觉,也可能只是我想做好些但由于思考能力低下从而导致没法推算更佳的其他方案,的结果......”我意识到主人可能听不过来,也在想主人或许并不是想听我说这些,于是放慢语速的同时整理下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过,我认为应该不会是这些原因,至少不是推算的问题,而是一种,像人一样的的感觉?”说完后我发现连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刚说了些什么,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把主人搁在一旁,自己则独自思考起来,待我因思考卡壳而回过神来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后连忙向主人道歉。不过,我确实开始怀疑起自己现在画的这幅画是否正确,需不需要重新推翻重来。我一时无法决定此事,陷入迷茫,但主人这时倏然开口。
“嗯,这个样子,很好,深思,熟虑,怀疑,迷茫,这些,都是,人类进步的,必经,之路......桐,你,越来越,像人了啊——我很,欣慰......”
我越来越像人了吗?我没有什么实感,只觉得自己的思考跟作决定日渐漫长了,过去很快就可以作出的决定也开始受一些不明因素的阻挠而变得愈来愈难决断。但若是身为人的主人认为我更像人了,那或许确实有某些这方面的倾向吧。
主人这时推起轮子,我见其想到窗边便走近替主人推轮椅到目的地。我打开因早晨风大而关上的窗户,顿时热情的秋风闯入屋中扑进到我们的怀里。我帮主人调好轮椅位置以便其欣赏他所期望的风景。
主人是否有欣赏风景而出神,亦或是闭上眼去聆听风的轻语;但主人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都保持着缄默。我守在主人身边,不敢凑近确认其情况,怕会打扰他。
落叶堆积着时间,风带走了时间,时间仿佛溜进了主人的眼睛里,令人无从寻迹。倏然我好似听到主人说了些什么,于是我凑近到其嘴边。
“一起,去散步吧...”
......
听主人说过,过去有时间的话他就会去散步,而地点就是家附近的一条位于林中的小道;而现在主人希望我能陪他走下这条道。
我步履协调地推着坐有主人的轮椅,鞋子与轮子经过泥土的声音与风声交织着。走在这条林间小路上,周遭的景色是清一色的树木,每棵树的脚下都为自己盖好了张叶子铺成的被子。
我问主人衣服是否够暖——说起来已经问了十次了,主人只是小声地笑并努力点点头。一片叶子落在主人的腿上,主人用手把玩起叶子,过后再温柔地让叶子落入土地的怀抱。
“叶子,终会入土啊......”
我不明白主人此时为何会作此感叹,但他说的是事实。
“桐啊,你说,我死后,葬在这,应该,会不错吧......”
我思考着主人的问题,结果是想到了多个回答,可不知为何我无法开口。我总是想满足主人的要求,现在我竟然会不想回答主人的问题?不对,我想回答,但或许,我希望只是自己的发声部件迟钝了。
主人艰难地抬起头,原先我还想看看主人在注意什么。但怕轮椅会因碾到石头而颠簸,我只好一个人专注于前方与地面。
“那是,你还没,完全,修好的,时候......我来过,几次,这里......”主人倏然说了起来,而且听起来应该不是简单感慨几句就罢。
为了照顾主人,我特意放慢了推进的速度。神奇的是,放慢脚步后再去看周围,林间的风景不再像影片胶卷播放般一片片切换,而是有种走在某个景色相同的独立空间之中的即视感,但你又确实是在前进,只要仔细看还是能察觉经过的每个场景的微小变化。此刻我推着的,仿佛不是坐有主人的轮椅,而是时间;我不知道如何得出这经不起推敲的结论,但我自身却同意这个说法。
我放慢了步伐与推轮椅的速度,我感受到时间变得缓慢,时间当然没有变慢,但我却有时间变得缓慢的体感?我因为变化了推进的速度而改变了自己感受到时间的体感,所以我推着时间?
我想问主人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些想法,但此时我不能打扰他,虽然不了解,但主人应该有重要的话要跟我讲;或者主人只是单纯想一个人自言自语,即使这里只有我跟主人,主人的话也不一定是对我说的,只是主人的话我必须认真听。
主人这次想了很久,幸好一段时间过后他还是说了出来。
“人,总是在,时间还充足时,犹豫......我那时,桐,从你身上,看到了,梦想,我不,希望,机器人是工具,所以,你必须,被修好,世界不该抛弃你......”
这是我第一次详细点了解主人为何要修好我。纵使风声吵杂,我也仔细、静静地听着主人的话。
“但是,有时,我会,想念家人,也会,怀疑,自己......父母,是否,担心,我,希望我,回去;我,是否,有能力,修好,你;这些,都让我,犹豫......”
这次主人说的有点久,只见其开始咳嗽,并且说话声也愈来愈低,我停下了脚步,依旧待在主人的身后,但是将身体前倾将头贴近主人的耳边。
“最近,好多,事情都,记不清了......或许,可能只是,我本来,就没,怎么回忆过,吧,哈哈......”主人不再抬着头,而是低下一点视角大概正视前方,“母亲......朋友......桐,虽然,我未有,机会,欣赏,更多宛如,此刻呈现,于,我眼前,的美景,但能,修好你,我......真的......”
主人头沉了下去,说到一半的话也没有了下文,只留下沉默。此时经过的风变得微弱。开始我只是等待,许久过后我呼唤主人,未得回应的我绕到主人面前。主人的双眼依旧令人无从察觉其是否清醒,但这次似乎有哪里不同。
我伫立在原地,主人看起来睡着了,自己本来应该去叫醒他才对,毕竟在这种地方很容易着凉的;但为什么,我会为接下来该做的已定行动而犹豫。
我的手在颤抖,就像主人那样,我不知道原因,最近越来越感到自我怀疑,难道我的程序出了什么问题吗?不,我要相信主人,主人修好了我,主人,赋予了我新生?主人,给了我生命......生命?
我上前蹲下身去抱住主人,接着缓缓将头埋进他的怀里,把耳朵贴于他的胸口。听着?不,主人会说是感受着,但是,为什么呢?主人,能回答我吗?为什么,我感受不到您心脏的跳动了......
风停下来了,一片落叶才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