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主人已经修好了我大部分程序,相当于已经拥有了人的感官。为了让我记录更多的情感,主人会带着我的头外出。每次出门,我都会看与听到许多东西,就是那时我记住了风的清爽,听清了世界的声音,开始见证主人的皱纹日益增多。也是段时间里,主人最后的亲人,主人唯一的母亲去世了。
那是一场有大雨入席的葬礼,寥寥无几的哭声抗衡不过大雨,杯水车薪的汗水被大雨淹没。主人跪在自己母亲的墓碑前,同时将我的头死死抱在怀里,自己则将头靠在那任由大雨冲刷的墓碑上。那一刻,我明白了眼泪为何物,也明白了自己与人最大的不同——我不会流泪。
纵使大雨未曾变小,主人的哭声也一直环绕于我耳边,回荡于记忆里;主人到底哭了多久,但也该会哭不动吧,可哭声却从未停止。倾盆大雨接连不停地重重砸在主人身上,大雨不停顺着他的头滚落,或直接落地,或流到主人的眼角如同泪水般滴落——我不知道那是否为眼泪。
......
雪花落在我脸上融成水再滑落,但其在落到地上前就先干了。我伫立在一块墓碑前,那会是主人的墓碑,这里是主人最后观赏秋景的地方;将主人葬在此地,算满足了他的愿望。
一棵树上的雪从树上滑落到地上的雪堆,抬头去望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此时早已没有了秋天时的光景。秋天走了,冬天来了,许多东西都离去了,期望的事却不一定会到来。两个月里我每天都会来到主人的墓碑前,但人死就是死了,生命机能全数停止;可我竟期待着自己能有机会再见到活着的主人,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能我真的坏掉了吧。
我蹲下身子,伸手去触摸那与雪同温的墓碑。主人在自己母亲的葬礼上哭了,为什么主人会那样子,在维修我时经历了那么艰难的日子主人都未曾哭过,但却因为理所当然的事那样痛哭——人终有一死。抱歉主人,果然我终究是没法成为您期望的样子,我无法理解所有感情,我无法成为人。
我的手依依不舍地离开墓碑,就好像刚摸到的不只是墓碑。我站起来,转身踩着雪踏上了回家的路。我走着,踩踏雪的声音刺激我的记忆——不知何时起当自己看或听到什么时我就会陷入一段很长的回忆当中,我想起主人与我最后一次走在这条路上欣赏秋景,想起主人带着我的头去见各种人,甚至想起了主人那天是怎么背着近乎报废的我回家;到最后,主人不再存在,我的周围挤满一群身着白色研究服的人,而我则沐浴着他们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走动着,我害怕那些人,害怕这个世界,倏然我想起这是自己刚被制作出来时的场景,而察觉到这点时,我又重新走回在了地面铺满雪的林子里。
没想到自己会想起那座实验室,可能也跟最近来拜访我的那些人有关吧。主人离世的消息不知为何传了出去,之后便有了各种机构的人来找我,其中就包括过去制造出我,同时也抛弃了我的那座实验室里的研究人员,但来见我的都是生面孔,经他们之口我得知实验室的旧成员要么已经离世,要么就是退休不再从事研究;而来找我的这几位所谓新成员声明是要接我回家,想让我成为他们的同伴一起从事新式机器人的研究。
虽然他们肯以与人对话的措辞来对话很令我意外,但我依然不认为他们完全有把我当人看——毕竟是接近不可能的事,又联想到我的制作者们对我做过的事,我最后只是用词诚恳地将他们请了回去。
除了我诞生的实验室,还有许多其他实验室的人来访,只是他们目的性很明显,有的甚至从一开始就不想多讲打算强行带我走,但在我说自己可以即时通过网络公开他们的行为时他们便被吓跑了;至于那些更顽固的人,由于身体机能的差距,他们是不可能带得走我的。令人可惜的是,似乎没人想过可以依靠心理学领域的专家来骗我走。
后来跟前辈讲了这些事后便再没有人来打扰过,而就在几天前我发现报纸跟网络公布了篇有关我事迹与被扰的文章后,我明白了是前辈主人的功劳。
我现在的立场与社会地位都非常模糊,没有主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目前这份安宁能持续多久,但我希望至少可以挺过这个冬天,亦或是到我能完成那副画为止。即使主人再也看不到我给他画的画像我也想完成那幅画,这是主人的愿望,我不明白何为人,但若是主人所期望的,那这应该就是一件人做的事——尽管无法成为人,我也要为了主人去努力完成一件人做的事......只可惜,我或许已经无法完成了吧。主人已经不在了,没有了画的对象,我已经无法继续画下去了。
何时起踏雪声已停,再抬头才察觉自己到了家门。我伫立在门前,迟迟没有拿出钥匙去开锁,我就这样毫无目的地盯着门锁没能进屋。风雪交加,冷冽的寒风不停歇地刮擦着我的脸,雪也渐渐下大。我转身望去,主人的那张安乐椅已经被雪所掩埋;我默默走去将安乐椅从雪堆中挖出来,并用手扫走残留的雪,接着抬起椅子走上台阶将其安置在家门旁。
我看着这张主人曾经坐过的椅子,又不禁想起了主人说过的话——主人可以通过坐在自己母亲过去坐过的轮椅上感受其存在,于是我坐了上去;但很可惜,我并没有如主人所说的那样感受到他的存在,只知道这不过就是张主人他曾坐过的安乐椅,仅此而已。
我抬头望着灰色的天空,望着那飘落的无数雪花,没有任何理由,只是望着,也没有要做下一件事的准备,仿佛自己是打算要等到雪下完为止。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多久,我倏然被披上了件外套。
“穿这么少在外面会着凉的。”是一位老太太,她就站在我身边。
在仔细观察那位老太太的脸后我确认了她是住在隔壁小屋的邻居,名字叫祈希,有时会跟主人聊很久的天。
“您......”
“怎么,不记得我是谁了?”
“记得,只是好奇您来有什么事。主人已经不在了,您来这也不会再有聊天的对象了。”
我看见她的表情闪过丝不解,我刚准备解释她便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我不是来找你主人的,我是关心你,来给你披件外套。”她说罢,又替我裹紧了些外套,“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但我还是想帮你披件外套。”
我观察着她慈祥的脸,上面没有要戏弄我的表情,反而还跟主人修理我时有一丝相似——二人都很认真。
“你叫桐对吧,经常听你主人说起你,不如说他真的还会提到你以外的事物吗?”我默默看着她,她只是微笑地站到了我身后,双手轻轻搭在了我的双肩上,“你或许不理解我刚说的话吧,但其实你已经具备了足以理解所需要有的东西,只不过还欠缺点积累,等到这些东西积累到一定程度时,你就会理解了。”
我反复思考着她说的话,甚至将其中的字句反复拆解重新组合理解,可终究无法明晰她所想表达的。
“抱歉祈希小姐,我果然无法理解......”
她倏然忍俊不禁,说是有些受不住我对其的称呼,她说让我称呼“祈希奶奶”会好点。
“奶奶啊——讲得我都想起过去的事情了......”她又作出了跟主人相似的叹息,想必接下来她会说些关于自己过去的事情吧,“我的爷爷跟奶奶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我现在住的这间小屋就是他们过去留下的。他们对我很好,但关于他们的记忆我却总是很模糊,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后来我才明白,自己只是被痛苦的生活与糟糕的心态给迷惑了,选择去逃避那些仅有的美好回忆。
“等到经历了一些事,情绪到达极点时,那些记忆就都回来了,我也终于找回了做人的感觉。于是我就立刻逃离了当时的生活,跟真正的朋友来到了这里,可惜她们也早就不在了......”
我曾听主人说过,祈希奶奶年轻时是跟一位老太太与一只猫同居,据说她们起初都素不相识,只是因为一次偶遇让她们走在了一起。祈希奶奶跟小鸟小姐都不是一般人,她俩都做出了平常人不会去做的事情,她俩都跟主人一样,是很厉害的人;为此我认真思考着祈希奶奶所讲述的回忆,并从中找到了完全不理解的东西。
“做人的感觉......可您不就是人吗?为什么还要找回做人的感觉?”
看雪越下越大,我关心地询问祈希小姐是否需要我身上披着的外套,而她只是浅浅地回答了句没关系。
“嗯......比起直观地去定义人是什么,我更喜欢用感受的。”
“感受?”
“对,”她的手从我眼前扫过,“比如说看到的,人的情绪跟想法有时会反映在脸上或动作上,若是一个人总是不把感情通过外在的形式流露出来,我们就会说这个人不像人。”她用手指点了下我的耳朵,“还有听到的,人的话语与语气,甚至一声叹息都可能会蕴含着许多信息,人不是只听表面话语就能理解的生物,你要结合语气,以及些不经意发出的声音去判断一个人到底在想什么。不过桐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说的这些你应该早就明白了吧。”
我通过观察人的情绪来记录并学习情绪,再加以去理解何为感情;但我终究只是把有的东西反复捣鼓,没办法像真正的人那样去触类旁通。正如祈希奶奶所言我明白她说的话,但也仅此而已。
“......桐,你一定觉得自己成为不了人吧。我可不这么认为,在我眼里,你离成为人只差一步了。”
我惊讶地转过头去看她,而她只是笑了笑,接着手握拳轻轻敲了下我的胸口。
“这就是我最后要说的了:人对人感情的认知终究还是决定于感觉上,无论怎样去论证一件事,结果多数人还是会选择感情用事,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人更相信自己主观的感觉。如同过去的我,即使你可以用无数的证据来证明我是人,但在我眼里,凭我的感觉,我都无法承认那时的自己是作为人活着。
“桐,刚才看见你时我能从你身上感受到近乎溢出的感情,你在悲伤,并且肯定在追忆着某些事情,现在坐在这张椅子上,也是为了缅怀你的主人吧。”
我惊讶于祈希奶奶的洞察力,甚至怀疑双方到底谁才是机器人——而当我产生这种想法时,我似乎理解了祈希奶奶所说的一切。
“果然,你的主人没有说错,你是最聪明的孩子。”她的脸上浮现出主人每次看完我的话都会露出的表情——祈希奶奶对我感到欣慰。
“但是,我就算坐在这张椅子上也没法像主人那样感受到已故之人,我,我做不到......”我的声音在颤抖,为什么,难道我发声的部件出问题了吗?
我莫名其妙地双手握拳砸在了大腿上,响亮的金属碰撞声响彻周边,我注意到一棵树上的雪掉了下来。不知为何我现在总想着砸些什么东西,在我忍受不了准备从椅子上起身时,祈希奶奶抱住了我。
“孩子,不要放弃!”她紧紧抱住我,其实只要我愿意的话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挣脱,但此时我什么也没做,只是缓缓地又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
“你的主人选择修好你就是相信你的的可能性,他认为你是改变世界的关键......”祈希奶奶松开了我,接着她走到我面前,“桐,你一定会明白现在还不理解的事情,到那时你绝对有资格称自己是人,而那一刻应该也不远了。”她轻轻用双手握住我的双手,“桐,回到你与你主人的家中,去感受他存在的痕迹吧。这样就可以了。”
说完,祈希奶奶便扬长而去,临走前她回过来,于大雪中留下了自己的微笑。
......
我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接着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打开门。我脱下鞋子只留下袜子,轻轻踩踏木板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客厅没开灯,我走进去,里面很昏暗,无情的风雪拍打着窗户,那响声盖过了我的脚步声。我走进厨房,而后什么也没干就又走回客厅。我想去给壁炉添柴生火,却在动手前就感受到了温暖,无论我看上多少眼,壁炉里都没有生起火,而我却感受到了温暖。
我伫立在原地,这还是第一次我真正意义上的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做。我疑惑地盯着本应冰冷的壁炉,同时开始怀疑自己的体感系统有问题。我很害怕,自己最近实在是有太多不自然的地方,主人花费了一生修好我,现在我却又要坏掉,我不要这样!
我下意识地想去找主人......我在做什么?
突然间我的耳边回响起了主人说过的话:没关系,慢慢,来......
我如同触电般回头看去,接着一步又一步地靠近那黑暗中房间的一角,在角落的尽头我看见了摆放于此的画板,上面是那幅我未完成的主人的画像。
“......,......,......,是啊......主人......已经死了......”
死是什么,我不明白,即使见过主人母亲的葬礼我也不明白;但是,我再也见不到主人了,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我不明白死是什么,我讨厌死,我不想主人死,我想见主人!
我近乎扑一般抱住主人的画像,但不能用力,不然怀里的主人“主人”会坏掉的。核心好难受,但我却不会像人伤心痛苦时那般无力地跪下;我明明在哭,我明明应该是在哭,但我却没法流泪,我放声大哭,也不会流下一滴泪。到最后我的声带系统累了,只剩下我啜泣的声音。
“......主人...我想你了...”
我全身颤抖着,我努力将怀里的主人的画像松开一点,接着默默地,把头靠在了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