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奥娜!小杨!”
“怎么啦老杨?!”
“回去把木箱搬过来!这里有些小麦熟了!把它装回去!”
“知道了知道了!”
菲奥娜站了起来,看着远处抬手呼唤她的父亲,擦掉额头的汗水之后,把手中的镰刀随意丢在了地上,卷起红白格子衬衫的袖子。她掠过了身边那些已经枯死的小麦杆,走向自己家的钢铁板房,经过两天的辛勤劳作,那一片已经无法再种植出成熟小麦的暗黄色麦田已经被她收割大半。
她的余光掠过那些枯死的小麦时,仿佛听到了很多声音,风吹过的声音,雨落下的声音,以及父亲风笛的悠扬声一直飘向远方。可面前这些生命顽强生长之后又什么都没有剩下,菲奥娜并没有觉得悲伤,只是觉得自己有些疲惫。
前几天发现小麦突发疾病死去很多时,心灰意冷的父亲原本想要让菲奥娜将这些死掉的小麦连根拔起,但母亲劝下了面露难色有些失望的父亲,让菲奥娜像往常那样收割起来,在晚上的时候将其焚烧掉。父亲虽然觉得这些死去的根不会有什么作用,但重新撒下种子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再长起来,更何况马上要过冬了,根本没有机会再种植下新的小麦。
这里是白狮门以西的一片农用开拓地,菲奥娜一家分配到的地不算太多,但足够一家三口维持生活,而且如果这片地能够完全收成的话,只需要两年他们一家人都能搬到白狮门,而不是留在那座离白狮门最近的民居小城中平淡度日,菲奥娜在那里生活到现在,从没有去过维多利亚的大城市。
但在这片区域中种植小麦的确非常艰苦,气候干旱,一年中基本没有降雨,只能依靠会流水系术式的母亲释放自己的源石技艺人工降雨,周围的邻居也会请求菲奥娜的母亲帮忙降雨。可一年的辛勤劳作之后,在本应收获的季节,只有一半左右的成熟小麦可以作为正常的商品出售,其他的只能以更低的价格卖给那些饲养牲畜的邻居。
无论怎样,总得抱着希望继续生活下去,就是在这样无数次希望与失望交替之间,菲奥娜逐渐长大,专眼就到了该送她上中学的年纪,她已经14岁了,再过两年就是成年人。
菲奥娜的母亲在自家的棚屋前整理着农业用具,菲奥娜垂头丧气地走过来时,这个和她一样有些红色长发的瓦伊凡女人轻松一笑,手中正握着一柄和菲奥娜刚才手中一模一样的镰刀。对于一家种植小麦的农民来说,这样的工具并不少见,母亲呼唤着菲奥娜,而这个女孩却无力地回应着,四处寻找父亲需要的木箱。
“菲奥娜……你累了吗?忙了一天了,需不需要休息一会儿?”
“没有……妈妈,我只是肚子饿了……”菲奥娜低着头揉着自己的肚子,而另一边的父亲又开始大声呼唤着她。
因为距离太远听不清父亲的呼唤,菲奥娜只能随便拿起刚刚母亲用来腾出工具的木箱,走向了父亲的方向。也许就是那个瞬间,母亲从菲奥娜沉重的背影中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此刻她的心中生出了一种想法。一种可能会让老杨生气,但一定能够改变小杨命运的想法,她不想让菲奥娜以后像自己一样坐在这里,只能做着一些杂活,等待自己的丈夫归来。
“差不多了就和你爸爸回来吃饭小杨!”
“知道啦!”
菲奥娜的皮质农用靴上沾满了黄色的泥土,今天早上母亲刚刚浇过一次水,太阳还没有出现,所以略微有些潮湿的土地会有黄泥,而不是以往的坚硬种植土。
她抱着这个不算沉重的木箱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父亲的位置,当看到一脸沉重却带着一丝欣喜的父亲时,菲奥娜丢下了那个木箱,擦去了额头流下的汗水,又叹了一口气。
“给,你要的箱子,这是妈妈用来装工具的,等下记得还给她,老杨,我要回去继续工作了……”
“等一等,你饿了吗丫头?看你怎么一脸不开心的样子?”父亲是一个勤劳朴实的农民,但他脸上横贯脸部的疤痕能让人感受到他的过去并不普通,他头上和风笛一样的角也缺失了一段。
“我当然饿了老杨,可现在还早,妈妈还没有做饭……”
“你过来,孩子……”老杨招了招手,呼唤依旧垂头丧气的菲奥娜走了过来,天气炎热,到老杨还是按住了小杨的肩膀蹲在了那已经成熟长势喜人的小麦旁。
“怎么了?”
“看到了吗?这些小麦……是的,我们维多利亚人吃的是面包,和炎国人不一样,他们种植的水稻可以用来制作一种名叫‘米饭’的食物,而我们的小麦制作出来的面包就和他们的米饭一样……”
“这我知道,我幼稚园的时候就学过的知识,你要对我说什么呀?是不是想要搬家去炎国了?”
“小杨,你想一想……如果我们不坚守这片土地,那我们是不是……就没有面包了?”
老杨的话让小杨陷入了沉默,菲奥娜当时没有想过未来,她只活在了当下的时光中,按时做农活,按时吃饭睡觉,规矩的作息让她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的未来。或者说她已经在这片时而金色时而灰色的麦田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从土地中诞生,又回到土地中去。
她还小,没有经历真正的长大,对很多事物的概念仅限于自己父母的讲述和自己所看到感受到的一切。但从那一刻,菲奥娜仿佛长大了一般,她听懂了话中的意思,她觉得父亲是在说如果她离开,那等父母老去的时候,这片地就会成为荒地,掩埋在了黄沙之中。
当天晚些时候,日落而息的维多利亚农民们不会在晚上工作,因此菲奥娜和她的家人都回到了钢铁棚屋之中。在沙漠夜晚温度会降低,但今天除了有母亲准备的晚餐之外,还有温暖的火炉。
一家人围着铁圆桌,用餐盘里的刀叉吃着那些烤好的小麦面包,煮过的兽肉,拌着带肉汤的土豆泥,以及花生酱。对于这家人来说,看上去是一桌不怎么丰盛的晚餐,但能在这里吃到干净的食物,无论怎么看都是美食。
菲奥娜一言未发,低头用勺子吃着土豆泥,而她的父母都好像有心事。这里的地面都是用简单的水泥浇灌而成的,但因为周围经常挂起风沙,粗糙的水泥地面还是有许多灰尘且难以清理,所以众人都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每天都在清扫之前蹑手蹑脚地在这个既是餐厅也是厨房的隔间活动。
“老杨……”
“怎么了卡米亚?”
“菲奥娜……差不多该去上学了,隔壁的邻居都说,过几天是报名的时候……”
“可以……当然可以……就让她去上我们那里的民办高中吧!我们家只能支付起这个……”老杨咬了一口面包,咕哝着嘴缓缓回应着菲奥娜的母亲卡米亚。
“老杨……我想让她去军校……”
卡米亚话音刚落,老杨就怒不可遏地猛拍桌子,想要站起来拉住卡米亚的衣领,但菲奥娜站了起来,用自己略显娇嫩的身躯拦住了父亲,并用已经还未成长完全的尾巴死死拦住了原本就健壮的中年男人。
“军校有贫困家庭补贴!还有军衔津贴!小杨是一个很听话懂事的孩子!她不会有事的!”
“我的爷爷!我的爸爸!都死在了战场上!我也差点不能回来见你和菲奥娜了!卡米亚!”
平静的晚餐被老杨突如其来的怒火给打断,他不停喘息怒目圆睁,紧紧地咬住了牙齿,菲奥娜不敢说话,只能含住眼泪看着父亲。
“老杨!你真的要让小杨一辈子在这里吗?!”
“至少她在这里不会战死!会永远是我的乖女儿!哪怕每天身上沾满了灰尘,至少……至少她不会……像我们公寓楼下那个老寡妇的丈夫那样……装在一个黑色的袋子里披着……披着维多利亚的国旗……被送回来……”老杨的情绪渐渐崩溃,他带着悲伤哽咽的语气慢慢放松下来,又在菲奥娜的搀扶下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老杨捂住了脸失声哭泣起来,好像还在那战壕中躲避着翻飞的泥土一样,不想让自己的妻女看到自己的脆弱。可无论过去多久,他还是那个战壕里的迷惘青年。
老杨的战争创伤在看着菲奥娜长大的过程中慢慢被治愈,又在此刻尽数爆发出来,卡米亚很能理解自己丈夫的担忧和悲苦。从莱塔尼亚的伊佐松河回来之后,老杨看上去老了二十多岁,他再也没有笑过,哪怕是看到襁褓中稚嫩的菲奥娜,也无法抚平他在那条河流之上冲锋陷阵时的恐惧与迷茫。
不知过去多久,卡米亚终于把自己餐盘中的食物吃完,收起餐盘之后,老杨才渐渐恢复过来。
“你的祖爷爷,被一颗叙拉古人的子弹命中了胸口,就在这个位置……”老杨指向了自己的胸口画了一个圆,泪流满面地凝视着自己的女儿,菲奥娜还是低着头没有看着父亲。听到父亲的话,她用面包沾着餐盘中残留的汤汁吃着全麦面包,泪水沾湿了她的手背。
“老杨……别说了……她还小……”
“你的爷爷,在支援乌萨斯的时候,被我们维多利亚的火炮误伤,炸断了一条腿,你的奶奶在帮他截肢之前,他就已经因为无法承受这痛苦和余生的残缺用刀了结了自己的生命……我母亲一边哭一边帮他锯掉那残破不堪的腿,是一位名叫华法琳的医生阻止了她,并在战争结束后一路把她送回我们的家,才能见到我……”
老杨的哭声渐渐平息下来,转而用一种讲述故事的沉重语气,用他所看到听到的一切,来直观地讲述战争的苦痛。生的痛苦,死的迷茫,在战场上除了硝烟和残躯,只能听到这两种令人无法忘记的声音。
他的家庭又何尝不是军人世家,只不过那些挂满墙壁的勋章和荣誉都无法抚平这些年以来的伤痛。到了老杨这一辈,他累了,他不想再为任何人而战,只想保护他的妻儿。在无数次精神崩溃之后又无数次地告诉卡米亚,他已经不再是兰伯特·杨上尉,只是白狮门旁边一处农田里的老农民,那个沉默寡言却又热心肠的老杨。
但正如同这片土地一样,有枯死的小麦,那也会有存活下来的小麦。上一代的人已经枯萎无法结出硕果,但新生的菲奥娜,代表着的是希望。
所以此时此刻,卡米亚还是想要劝劝自己的丈夫,让菲奥娜·杨能够走出这片土地,前往更加宽广的天地。
“现在是温莎女皇的时代,她一定会让维多利亚走向和平与安定,我相信那个女孩,更相信我们的女儿不会像我们的父辈那样走入战争的泥潭,你应该还记得给老杨授勋的那个阿斯兰姑娘吧……她就比你的女儿大十岁……”待老杨冷静下来之后,卡米亚才慢慢回应着刚刚老杨发泄出来的负面情绪,她的想法和老杨的担忧一样合理。
维多利亚皇家近卫学院就是维多利亚的军校,虽然坐落在离家很远的白鹰门,但小杨中学时的成绩优秀,体检也过关,相应的贫困补助政策也能够享受。
她的学费可以让学校承担大部分,生活方面也不必承受太大的压力,维多利亚会妥善照料每一个优秀的人才,在这一代女皇的改革之下,维多利亚走上了曾经那条精励图治而非盲目扩张的道路。
“没有我在家里帮忙的话……爸爸妈妈会很辛苦的吧?还有很多小麦没有割完,还有很多很多……”菲奥娜终于开口,到了这个时候,平时有些调皮的她突然严肃了起来。
“我会做你现在该做的工作,我们两个就能照料好这片农田,只要小杨能够走的很远很远,走出这片荒地,那我们就会一直在这里守护好你的家,无论什么时候,你想要回到这里,或者是我们在老家的房子,我们都在等着你……”卡米亚抬起手抚摸着菲奥娜的头,直到另一边的老杨也伸出手,父母的手同时放在了菲奥娜的头顶。
那一刻,她获得了很多力量,也获得了很多勇气,那天的晚餐虽然有了这样一段的插曲,但父母说出的那些真切且满怀期待的话语,让菲奥娜终生难忘。老杨最终同意了卡米亚的决定,第二天他就穿上了自己曾经服役时的军装,卡米亚帮他将军装熨至平整,并帮助他把那些金属制的勋章佩戴在了胸口,前往了白鹰门。
经过一天的行进之后,他终于在菲奥娜前往白狮门之前,找到了自己当时的长官,维多利亚陆军的最高指挥官梅格里菲斯上将,请求他能够对自己的女儿多一些照顾和提点。
梅格里菲斯上将当然记得这个身上有伤痕和勋章的老农民,在他的军装依旧干净整洁的时候,他带着微笑与期望为这个国家而战,前往莱塔尼亚的伊佐松河。直到温莎女皇的父亲与莱塔尼亚总督签下和平条约之后,才带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回到了维多利亚。
梅格里菲斯上将不仅同意了这位老兵的小小请求,答应他会在军校多多派人照顾菲奥娜,还与兰伯特·杨坐下交谈许久。梅格里菲斯上将是阿斯兰人,他是温莎女皇的叔叔,同样也是一名身经百战的军人。只不过第一次看到兰伯特时,他还是小杨,而梅格里菲斯只是陆军中校,带领皇家骑兵团第一师。
除了用红茶招待兰伯特,梅格里菲斯还从抽屉中拿出了一封信,这封信兰伯特在新兵时期就听他对全军营的士兵念过一次。如今岁月蹉跎,二人早已鬓角斑白,再次听到这封信的内容时,兰伯特·杨打算将其转告给自己的女儿。
“这是维多利亚泰拉中纪时的国王康斯坦丁一世,在反红沙皇战争中对卡西米尔临光家的家主玛格纳斯·临光写的信……我想你应该听过了,小杨,我就再一次原文不动地念给你听……”
梅格里菲斯和兰伯特将红茶喝完之后,听着白鹰门中传来的庆典欢呼声,思绪再一次回到了伊佐松河前,只不过这一次二人都多了一分劫后余生的释怀,但也没有了当时的踌躇满志,是两个老兵的交谈与回忆,回忆着带回的伤痛,更回忆着留下的荣耀。
“尊敬的玛格纳斯·临光先生,我是维多利亚的康斯坦丁·凯恩·梅格里菲斯,对您弟弟的遭遇我深表同情,也倍感遗憾,他是一个勇敢的骑士,哪怕在维多利亚,我们也听过关于你们兄弟二人的传说,现在的我不是一个国王,而是和你同辈的朋友,对你表示关怀……”
“何为战争,何为和平,这是我们泰拉人一直以来寻找的答案,我们究竟为何而战?只是为了我们自己的欲望和权力?还是为了让我们的人民能够相信我们,相信我们能够给予他们一个更加完整的,更加自由的国度,让他们享受和平带来的喜悦,让他们能够拥抱家人与爱人,在这片天空之下与大地之上,没有顾虑地活着?”
“若不停止战争,就永远会带着疑惑与迷茫,您与黎曼鲁斯先生做到了,你们保护了斯杜昂季奇,保护了卡西米尔,更守护了心中的自由与和平,即便是经历了惨痛的牺牲,他们还是会站起来,跟随着你们的脚步,铭记住你们流淌在大地之上的鲜血与泪水,在光芒永远照耀的地方继续前进……”
兰伯特·杨告别了梅格里菲斯上将之后,回到了白狮门准备送别菲奥娜,卡米亚带着收到录取通知书的菲奥娜报名成功之后,就要坐上前往白鹰门的城际公车。老杨没有选择在白鹰门等待他的女儿,而是让她从这里开始走向自己新的人生与新的天地,选择从这里告别她,让她带着思念与前进的勇气一往无前。
在服役时,老杨是军队乐团里的风笛手,他从自己家的公寓中找到了那个有些破旧却依然能够演奏的风笛。看着菲奥娜和其他的同学走上车之后,老杨满怀热泪,演奏了一首维多利亚陆军的冲锋乐,名为《苏丹勇士长歌》。
伴随着激昂与悲伤共存的风笛声,菲奥娜从车窗探出头,对自己的父母挥手告别。她记得母亲已经被泪水沾湿的手帕,也记得父亲吹奏着那已经斑驳的苏丹风笛一路跟着她们走了很远很远。
直到那辆公车在黄沙之中渐行渐远,老杨才停止演奏并擦干眼泪。从那一刻开始,菲奥娜·杨就获得了风笛之名,是她为自己起的代号,更是父亲留给她的回忆之一。
白鹰门在视线之中渐渐消失,风笛探回身体,带着期待与惆怅不停深呼吸着。就在她准备靠着座位睡去时,一个黑色短发的菲林族女孩来到了她的身边,怀抱着一个精致的背包,穿着打扮也比朴素的风笛华丽很多。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
女孩坐在了风笛身边之后,拿出纸巾擦着眼泪,随后抽出一张递给了身边的风笛。
“我觉得你需要这个……我看你也……”女孩的语气哽咽,她刚刚也告别了自己的家人,这是她第一次离家这么远。
“谢谢你,我自己有,不用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女孩深呼吸一口,终于展露出了微笑,风笛看到她微微活动的耳朵之后,思考着应该用风笛还是菲奥娜回应她。
“我叫菲奥娜·杨,你可以叫我小杨,不过我还是喜欢风笛这个代号……”
“风笛嘛……好!我以后就叫你风笛了!我们是一个学校的同学,以后就多多指教!”女孩对风笛伸出了手,风笛没有拒绝,报以同样的热情紧紧握住她的手。
“那你呢?”
“我叫吉亚娜·普罗菲摩尔,你也可以叫我的代号,佛罗伦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