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落三秋香

作者:QX801 更新时间:2023/6/4 14:41:45 字数:8969

明愿扑倒在雪地上,嫩软的脸颊涨得通红。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山坡下,有一个人影,在细细的雪粒中颤动。

“愿儿!你去哪里了!”

明愿把头埋在雪里偷偷“咯咯”地笑,雪水摸过她的脖颈,冰凉冰凉。山坡下的人影跑动起来,拔出积雪的脚扬起风尘。这人影是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他一把抱住明愿的腰,把她从雪地里拎出来抱在怀里:“别疯,衣服湿了,风一吹就感冒。”

他单手抱着小小的明愿,从篓子里摸出一截粗布。明愿在怀里扭来扭去,眼睛眯得睁不开,直傻笑。男人把布塞到明愿背后,粗布硌得她斯哈斯哈地倒吸凉气;又想笑,一大口寒气入喉,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还疯不?”男人掐了一下明愿的脸。

“不疯啦不疯啦。”明愿扭身又想挣脱去玩,男人手上青筋隐现,把已经快够到雪地的明愿举起来,蹙着眉头说:“姑娘家家别跟个野小子似的。”

明愿一点也没紧张,用手指戳了一下男人的脸:“我是野姑娘啊!”

男人眉头舒展,搂紧了明愿,一同笑了起来,在雪坡上显得分外喧嚷。

男人用胡茬逗弄明愿的脸,明愿的小手在怀里扑棱;她扭头,眼光一闪,指着山坡上更远处:“爹!花,花!”

山坡顶,一树粉梅,粉**白好似被雪染过的明愿的脸。梅树很怪,根上两三米分了个岔,朝东坡的一半不知怎么断了,只剩下朝西这一半。这一半长得枝盘错结,远望似云端一条游龙,粉黛氤氲。

父亲笑笑,抱紧明愿小跑上山,额间挤出细细的汗水。冷风吹得明愿大呼小叫,一阵扭动,父亲倒也不介意,只是又搂紧了些。明愿原本就冻得通红的脸现在彻底红过了梅花,鼻涕擦在了父亲的布衣上。

到了大梅树下,父亲放下明愿,小姑娘一下就跑到树下手脚并用。但明愿终究是太小了,梅树粗得抱不紧,试了几下便也没了兴致,跑回父亲身边。父亲已经扫出一片雪,从篓子里掏出几张黄纸,还有装在竹筒里带着火星的炭。

明愿问:“爹,你要向火吗?”

父亲把明愿抱到自己身边,说:“给你娘送钱。”

明愿试图挣脱父亲的怀抱:“娘?怎么给娘送钱啊?”

父亲不说话,点着了第一张纸,又叠起第二张,放在扫出的空地上。纸越添越多,火越烧越大。西边一片云少了一块,夕阳洒在雪地上,明愿的眼里闪着金光。她来了兴致,学着父亲的样子,将两张纸钱浅浅地叠了一道,轻轻地放进火堆里。雪上的阳光、火光、明愿的脸颊,在满树的梅花下,显得分外地轻柔。

纸灰洒洒,空气里除了梅香,又多了一把焦味。明愿望着空地中湿润的灰土,呆呆地。父亲拍拍她的头:“回家吧。”

明愿点点头,不说话。不知什么时候,天黑了,月光在云层后,朦朦胧胧。

父亲把明愿放进背篓,抖抖肩便动身了,一脚一脚踩得很深,嚓嚓声在坡上回荡,回响。梅树中,一只乌鸦飞走。

月光洒下,雪又褪成了银白色,闪着若有若无的水光。明愿什么也不讲,只是望着父亲一步一步留下的脚印,感觉沉沉浸入了云层后的满天星斗。

不知不觉,明愿睡下了,在背篓里一颠一颠。

朽了一半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十六岁的明愿从躺椅上跳起。父亲喘着粗气,手在额上一擦,一甩,水珠啪嗒打在地上。明愿跳到地上站着,父亲透着夏日正午的阳光看去,恍惚间,明愿好似还是那个白嫩的小姑娘,却与如今窈窕的身影重合;个子已经很高了,几乎高过了戴着笠帽的父亲。明愿跑到门口,土坯打的屋子却没有带起一丝灰尘。日光几乎径直地打到门槛上,依稀可见热浪滚滚。

“爹,你回来啦?”

父亲从头上摘下笠帽,手向背篓伸去。拿下背篓,背篓半边被照得泛了白光,堆着地东西倒不怎么看得清了。父亲走向屋子角落的桌子,从背篓里掏出几根红白蜡烛,轻轻地搁在桌上;又掏出了一口八成新的锅——家里那口锅已经是锈得不能再用了;又拿出了两个粉得发红的苹果。

明愿抓起一个苹果刚要吃:“爹,锅拿几斤菜换的,这么新?”

父亲从明愿手上抢回苹果,拿着向灶房里的水缸走,一边走一边说:“姑娘家家注意点形象,刚拿回来,脏!洗都不洗?——不是拿菜换的,是我一个朋友送的。”

水声窣窣传来,父亲拿着苹果走回,沾着水珠。明愿早已抓起了剩下的一个苹果咬了两大口。父亲摇了摇头,把洗好的苹果搁在被子上,从背篓里掏出了一件白绸衣:一条长裙,刚刚没过明愿的脚踝。

绸衣里包着一根梅花簪,在没有窗的屋子里分外闪亮。

“爹,这簪子——”

“这件绸衣是你的,得有件出得了门的衣服,你今年都十六了。这个簪子是你娘的,我刚从朋友家拿回来的:你娘走的时候就留下这个了。”父亲只是自己叨叨,好像没有听见明愿说话。

“不是,爹,你在城里有这么个朋友我怎么不知道?娘的簪子为什么会在他们哪里——”

“愿儿,你十六岁,年纪还小,一个人进城——我以前都没带你进过城,你就得一个人进城了——一个人进城,当心着点。山路里头拿根棍子多打打草,蛇会走的;在城里头当心着点行李,小心被谁摸了去,要是有谁强抢你就喊;要是他们要害你的命你就跑,去往有人的地方人多的地方跑;第一次进城有人不认识你,可能会宰你,你就说你是我明千行的女,人家就知道了;记得路啊,轻云山在白洋县的东边......”

往日话少的父亲今天喋喋不休,明愿抱住父亲的胳膊:“爹,我跟着你一块进城,跟着你走,不就好了?”

父亲摇头不说话,门槛上的阳光微微东斜照进屋子里更多,渐渐绵延成一片跳动的光点,依稀可见。

一只飞虫在光中舞动。

“爹?”

明愿推开卧房的门。天气很热,屋子里倒是很凉快,快熄灭的香驱散了角落的蚊虫。第一次体会到白绸衣的舒适,她睡得很舒服。屋子里没有人,桌上的苹果的水光尚挂着一角水珠,太阳已经半斜,地面上伸出长长的一条光带,带来阵阵热浪。笠帽被取走了。

明愿走到门口,夏日的阳光晃得她眯了眼。不知道爹去做什么了,或许是去山上采些什么东西。她走向灶房,淘了两人份的米,慢慢地做起了饭。

太阳已经下了轻云山最高的峰,给山的轮廓镀了一轮血红。天空,漫天的粉橙,好似明愿七岁那年,娘无碑的墓前满树落梅杂着雪映的夕日。娘的墓很远,在西边十五里外的一个坡上。明愿倒是很诗意地在回忆里叫它“落梅坡”。

炊烟在轻云山里消散,明愿盖上了锅盖,熄了火,等父亲回来。她又开始慢慢地做着家务,很慢,几乎要把这山中唯一的土坯房理得光洁。转眼间,天便蓝了紫了黑了,山里的夜晚总是很冷,哪怕是夏天,却又没有到添火的地步。很远很远的山那头,住着另一户人家,他们的床上,可否有点点烛光?

月牙儿上了屋后的天,明愿去点了烛,看火光摇曳。锅里的饭菜凉了,明愿有些饿了,走到门口望着对面的山,只能看见一个摇晃的黑影。父亲看得见吗?他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是出什么状况了吗?明愿呆呆地站着。几颗星在闪。

是夜,无眠,无归。那天,是明愿最后一次在轻云山上见到明千行。

黄叶入火,灼而卷。尘灰漫洒。

梅树下,纸钱积火。落梅坡上,明愿倚着梅树,随手折了一张纸钱入火。

“娘,你说爹去哪儿了。

“三个月了,他都没回来。

“他不要我们啦?”

纸灰被风吹过,火星闪闪,盘旋在空中,像是在回应。

“娘,我到县里去打听了,他们都说‘不知道明千行去哪里了’,就像‘啊?明千行的姑娘这样标志啊?’一个样儿。县里的人都说我长的像你,但爹也没跟我看过娘你的像,也没跟我讲过你长什么样儿。

“娘,我怎么办啊。家里过活可以,可是娘,我受不了了,屋子里安静的瘆人。娘你要是活着多好啊,哪怕你就能跟我说说话也好。女儿会绣、会唱、会做活:娘你要是还在女儿现在也可以养你了啊。”

泪打湿了一丝火星,灭了。

梅树窣窣地响,落了大片大片的叶,纷纷洒洒,盖住坡上坡下。火舌一舔,窜起一尺多高,吞下几片落叶。纸灰盘旋着上升,明愿的头发被缀得点点斑白。蓦地,风向一转,纸灰落叶连成云烟,向东边浮去。那里,再没了炊烟。

“娘,我也要走了。我要去县上,问爹去了哪里,去等他回来。

“娘,你等我回来。”

白洋县。

白洋县说是个县,也就是个镇。西面轻云山一横成了天堑,东面是连绵的山峦,但都不是很高。从轻云山下来的路上,能一览白洋县的全貌:四面的山中央,尺寸的平地上,卧着一落镇子。镇子中间一道十字,东西走一条官道,往西就上了轻云山,轻云山脚下就是县衙;往东向着燕郡去了。南北走向一条街,交叉口上一座茶馆,然后就错落着酒楼、米店、和常年落着灰的戏台子。和官道平行不远,是白洋县唯一的一条河。河水很宽很平缓,只有到夜深人静或是在正午有孩童戏水之时,才能隐隐听见水流的潺潺声。白洋县没有城墙,这山就是天然的城墙。白洋县地方并不好,山隔绝了城,隔绝了人。这里既不好攻打,也没必要攻打,南边确是通向逸郡,但山高路远,吃力不讨好:这里是被遗忘了的土地。

很多年以后,当明愿回到她做过工的茶馆时,她会想起这段积灰的日子,会想起刹那攻下燕郡又刹那离去的叛军,和死去的叛军首领行望的名字,会象棋战火没有波及白洋县的日子里,她坐在茶馆里,听茶客们的闲谈,细细地听着有没有明千行的消息,听阳光落地的声音,会想起那个下午,积雪的下午,那树乱绽的梅花。

“梅姑娘,结账。”

针从梅花第四瓣最后一针的针脚穿过,刺出一滴血。“我不姓梅,我姓明。”

“你就是姓梅,戴着梅花簪,绣东西又只绣梅花样,要不是自己姓梅,那就是心上人跟梅脱不了干系。”老茶客笑吟吟地看着明愿,左手捻着半白地胡子,其他茶客停下话,也都瞧着柜台。

“三十五文。”明愿扭头。

“三十五文?不是三十文吗?一壶高粱酒,一碟猪肉丝。”

“还有五文是我生气了。”明愿回头一笑,几个年轻的茶客看得一愣,

整间茶馆都笑了起来。老茶客也不恼:“明姑娘还是这样子。”放下了三十五文钱。

“不是梅姑娘么?”明愿笑着扔回五文。

“掌柜的呢?”老茶客接住了钱,又回头问,“又搓牌去了?”

“是了。”

“这茶馆倒像是姓‘梅’了。”老茶客笑着走了。明愿嘴角微微扬着,缩回了头,吮了一下手指,继续绣。

茶客们收回目光,彼此聊着。“今早我听走市的老吴讲啊,叛军打下燕郡了,他们走马都绕着燕郡走。”“真的假的,土匪还能打得过官兵?”“我跟你讲啊,原本土匪都要溃败了,连着后撤了十几里扎营。八月十六的晚上,拿叛军首领行......叫行.....什么来着?”“是不是那个什么行望?这两天老听到这名字。”“对!行望!那行望扛着一把黑旗,你说晚上有哪个看得见的?但就这么一甩,正圆的月亮中间哇啦哇啦大片的乌鸦向燕郡城里飞啊。那乌鸦也是通灵,一下点着了郡城里的粮仓,天雷落下劈到郡衙上,乌鸦蔽天火光大作啊,原本在十几里外的叛军突然出现,杀入城中,一个个以一当十、锐不可当啊......”

明愿绣着另一朵梅花,心里偷着笑。这几天叛军攻下燕郡,她已经听了十几个不同的版本了。那行望大概是有些真本事的,不过肯定不会召唤乌鸦和天雷。

掌柜的进了茶馆门:“明丫头,刚收了几个钱?”

“就胡家老大付了一盘猪肉丝和高粱酒的三十文。掌柜的你看,这群人都没走呢。”

掌柜的点点头,提了一壶米酒就去坐了一桌,和茶客谈天论地。明愿在茶馆当帐房丫头快一年,掌柜的确是好不自在,茶馆的生意有人帮着照顾,而且还有不少小伙慕名而来,躲在角落里偷偷喝一斛,眼睛却不住地往柜台瞟,多了一个人做工的钱,茶馆的收益倒还多了。

谈天谈地总会谈到叛乱上去。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坐在掌柜对面,俩人声音很大,没一炷香的时间,整个茶馆的人都聚到一块儿,桌挨着桌聊着。

小伙问:“掌柜的,你说这叛乱会打到白洋县来不?”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着平静一些。

没等掌柜回应,一个老头就说:“不可能,官老爷能放着这几千号人不管?你今儿个听个热闹,指不定明儿就被官老爷剿了。”

有人在人群后头打趣:“官老爷们可不会来剿我们的明丫头。”

掌柜的泯了一口米酒:“不会的。多少年了,白洋县连个墙都没有,谁打着破地方啊?咱白洋县一千多年的历史,也经历了不少朝代,从来没有人打过这里。”

明愿突然抬头,说:“不一定。”

一馆人都扭头看着她,惊诧得不知道说什么。

“白洋县南边可以下逸郡。要是叛军扔了辎重突袭,大概是可以打下来的,毕竟朝廷的部队都忙着往燕郡去剿匪。相比之下,逸郡的地方比燕郡可好多了。以前没有人打,那是因为没有人愿意扔了自己征战得来的装备。如今的叛军几乎一无所有,倒是可以这么做。”

一馆人面面相觑,想去反驳又无从去说。老头比划了半天,最后叹一口气:“土匪打不过官老爷的。”

明愿一抖,觉得自己说话得不对,讪讪地缩回了头。

茶客们自讨没趣,散了去。掌柜只是喝米酒不说话,又起身走向排放,嘴里念叨着。

“被一个姑娘家说不出了。”

叶落还未生出,梅花放了尚未落下。明愿在酒楼里用积蓄吃了一顿年夜饭。一张桌前,三副碗筷,一盘鱼,一盘白菜。明愿一句话不说,只是向两个碗里夹菜,等到碗里堆不下,自己才开始慢慢吃起来。自己的碗慢慢地见了底,两个碗依旧满得溢出来。食客们吵吵嚷嚷,敬酒的声音此起彼伏,小二们忙不过来;街上,鞭炮声哗啦啦盖过食客的喧嚷,他们的嘴一张一合,笑闹着,却没有声音。锣鼓震天,龙狮行街。“那坡上的梅花应当开了。”明愿想。当新年的钟声震响时,明愿已经在茶馆后屋的杂间睡着了,期待着明年,远方会传来明千行的名字。

夜色里,蜗居的白洋县挂上点点灯光,明亮起来。不仅仅是城中,东方的山野,挂上了柔和的火光。白洋县的夜从未如此明艳,以前未曾有过,以后也不会有。当守城的将士带着新年的喜悦与醉意向东方的山上望去时,火光映天,天上地上山上都是光芒。火把相连,绘出白洋县东边诸山的轮廓。

“叛!——军!——”

城中县衙府中锣声顿响,不远兵营,几百号官兵一涌而出,不知所措。几位贬谪而来的军官提刀上马,奔赴城东,众兵紧随其后。叛军火把相连,圈住了白洋县的城东。将士们站在官道最东头,眼中尽是血红。

将走马在队伍最前面,向队伍发出了迎敌的指令;队伍站在城东的官道上,紧盯着山坡上的叛军,眼中尽是火光摇曳。

“退者,斩!”副将手持长刀,压在队伍最后。一名士兵退后,将毫不迟疑,一刀落下。

明愿被掌柜扔到地上,脸上被掌柜一掌拍麻。

“你是叛军,你是叛徒!白洋县一千多年都没经历过战火!你一句话,就.......就......怎......”

明愿咬着嘴唇,渗着血,手里紧握着被打掉的发簪。

“你.....你......我的家业,我祖上多少代人的家业,如今要断在我的手里吗?”

掌柜眼中满是怒意,走向明愿,手攥成拳。明愿闭上眼。

掌柜的手松开:“你滚!”

明愿闭着眼。

“滚!”

明愿摇晃着起身,回头看了一眼掌柜。掌柜说:“你个白洋县的叛徒,别看老子。”

明愿扭头就走。

叛军靠人数和地形优势轻松杀光了守军,守军的将领到死也没有后退,身上被血敷满,跪在地上,手还撑着旗,刀掉在地上,战马倒在他身侧。县东被染成了红色,满地的血红,火把的火红,叛军眼中杀意的红。叛军的组成似乎自古以来就没有变过,是由快饿死的农民、流放的囚徒、和一些对于朝廷心怀不满的落榜书生或是朝廷官员组成,他们的脚步很慢,眼中只有凶厉,对命运的凶厉。脚步杂乱,叛军们入城四处抢掠,少部分的真正可称为军队而非土匪的精锐向县衙与粮仓杀去,那里有最后的守军和叛军急需的粮草与兵器。官道上,妇孺的哭声,烧杀的刺声,和河水在月色与火光下潺潺的涌动声,热闹了无声的夜。

明愿回头,看见城东火光盖天,停下脚步,扭头又向茶馆走去。一个叛军跑得很快,或许是在开战的时候就偷跑出来了,似乎时觉得值钱的行当都在城中,看见茶馆,便进了去。明愿看见那个士兵举剑,对着掌柜说着什么,看见掌柜抱着妻儿的无声的战栗,感觉到街上由东至西流动的血河的腥,感觉到发簪的冰寒,与它反复入肉的锋锐和血肉的粘缠。素衣染血,明愿想起很多年前的除夕,明千行在清晨杀鸡,她很小,只觉得鸡可怜。当明千行一刀落下,鸡血在盆中晕染开时,明愿颤抖得说不出话,那年她没有吃鸡肉,还记得明千行对她笑,嘴角沾着一星血。

明愿拔出簪子,上面的血向她的白裙上滴。她看着地上撼然的掌柜,不说话。

掌柜呆着,又冲她大喊,声音还颤抖着:“你要害死我呀!让我担这杀人的名头!”

明愿还是不说话,扭头出了茶馆就向西边走,向着夜里连轮廓都没有的轻云山上走。

河边,还挂在街上得灯在河水里晕出光影。明愿远远地便看到河水上泛着的橙光。叛军精锐都骑着马,严整地路过茶馆,掌柜在茶馆里颤抖得厉害,精锐们却是根本就没看,径直向县衙走去。街上早已没了百姓,只有抵住门的咔嚓声和撞门的碎裂声与马蹄声在白洋县上空回荡。

明愿听见动静,忙蹲在桥边街道上一个几乎没有光的角落,夜色彻底遮蔽了她的白裙与血迹。精锐们骑着马走过,没有言语。黑暗中,只有最前列的三个叛军手上打着火把。火把后,是一个人影,这人影周围,却是没有一个人,似乎是精锐的主帅,颇为显目。

明愿看着摇晃的人影,张口,又发不出声;又张口,才呕哑地嘶扯地小声说:“爹?”

人影好像回头,但没有停下。

角落里,弦月明明,在明月眼角折出光迹。明愿眼睛睁着望着街巷,这里很安静,只有东边不时一阵喧嚣,眼角的泪止不住地淌,止不住地淌,止不住地淌。街巷里很平常,好似平日里,都睡下了。明愿抽噎着,终于压抑不住地嚎啕大哭。

叛军很诡异,来的也快,去得也快,精锐搜走了官衙地文印和粮草兵器后就立刻集了剩余的散兵,叛军的大部队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搜到茶馆就被带到县东外的山野上驻扎,这是未曾有过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叛军便南下往逸郡去了。没人注意到昨夜扎营后,向着轻云山上去的马蹄声。叛军们带来了漫天的火光,带走了新年的喜悦、千百个亡魂与县东人家的钱财,还有明愿的声名。

洗了很久,明愿才洗去了白绸衣上的血迹,但簪子上的血,却染了那末梢的梅花瓣,再洗不去了。明愿又回了茶馆做帐房丫头,只是再没有了和颜悦色。茶客们也不和明愿打趣,她的梅花绣销量也少了一大半。她很少再去说话,只是低着头绣梅花,哪怕杂间里早已堆了密密的一叠。

尽管不说话,她仍然在听着茶客们的谈话。城东的屋跌了大价格,新的老爷一上任便大兴练兵砌土,东城门已经建了个七七八八。叛军南下了逸郡,也不知怎么弄开了城门,半夜突袭了守军,控制了逸郡。时常有年轻的伙子问掌柜:

“这土匪还能闹腾多久啊?”

如果这家人被叛军抢掠过,那还会在后面加上一大串咒骂叛军的混话。

掌柜会抿一口米酒:“闹腾不了多久了,你见过那个土匪不去打游击而是老老实实攻城略地的,等官兵一围,那不就......”然后又大干一口米酒。

明愿就一直听着。

可是还没有等到官兵围城,围城战术就已然派不上用场了。叛军的实力膨胀太快了,周围好几个州的流民、农民,都往北州来投奔了叛军。几千人的叛军如今已经快过十万了。叛军中那些反叛的朝臣,想尽一切办法又抓走或是游说走了许多武将。如今的叛军,几乎是一个占领了北州的国度。

如今又是一轮中秋的月,朝廷已经多次剿匪未遂。但是叛军已经无法再扩张势力了。朝廷集几乎全国的军队守住了北州每个关隘与城镇。无法向外扩张,叛军便着手一统北州。白洋县也被叛军攻了好多次,但都被防了回去。后来,叛军也不知为何再没来攻过。

明愿一边绣一边想,这是不可能的,结局已经注定了,王朝颠覆的时节还远没有到来。她在茶馆里听见,行望的人头价已经高居缉拿榜榜首,封官发财也就是一个人头的事情,足以荫蔽子孙无忧。

没有什么行望,只有明千行。明愿在心里想。她从来没有想过去找寻父亲,她知道父亲正在让明愿摆脱自己的影子,她知道那晚的回头就已经昭示了那个身影的深意。

渐渐地,叛军成了茶后的谈资,被抢掠过的人依然会不时送上几句咒骂。也会去咒骂多的一重镇防税和兵役。

冬至,当行望起床的时候,看见逸郡一夜间被厚雪所覆盖。郡守府的檐牙上,挂了一尺多长的冰棱。军队晨练和巡逻的动静震得屋脊旁得雪成片成片地滑落,砸在地上,绽开一片雪尘。举目之下,逸郡成了一片白的湖。

远处,看不见轻云山脉。

行望的鼻子冻得通红,他却凭着栏杆,独自站在郡守府二层的看台上。院里,有他刚来时栽下的梅花,还结不出苞。

没有鸟飞过,没有风吹过。郡守府门口,四个守卫屹立。

行望看一眼逸郡,逸郡很大,兵营里的叛军们如今有了正规军队的模子。更远的地方,还有很多人等着他的指令。他念叨着:“老伙计们,我也算对得起你们了。”

他最后看了一次轻云山脉,依稀能望见山上一抹粉翠和一袭白绸,看见角落里,闪着血色的月光。

“再见,明千行。”他说。

佩剑在雪中毫无影迹,当血珠滴落的刹那,染红了一片的天。雪与天的界限不清不楚,艳红的云霞在逸郡里浮现,惊动了守卫,惊动了军官府中的每个人。霎那,清晨便以笼盖的云雪消散,却没有阳光。远方,轻云山脉隐隐,阴影里还卧着逸郡和一朵血花。

逸郡里多了一具无头的尸体,多了数万人的哭号与咒骂。

明愿冒着风雪走出屋门,轻云山的小土房落了很多灰,还来不及打扫。怀里,一件布衣;布衣里,夹着一封原本放在土房桌上的书信。

雪下了许多天,积了一尺多深。但是起床之时,明愿还是换上了那件白绸衣。天寒地冻,明愿很冷,绸衣下的暖裳并没有起太大的作用。

“为官多年,未有违心。政事谲诡,何及家人?”

脚深深地从雪里拔出,冻得生疼。

“亡妻之仇,不可不报。同僚期望,不可负之。”

一口气哈出,白雾氤氲。

“从十五年前起,‘行望’就‘活在’这人世间。从前‘明千行’活着,‘行望’死着;如今,‘明千行’死了,‘行望’活着。十五年,仇怨一直植根在我们内心深处,刻骨铭心。”

远远地,梅树盛放。

“你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职责应该差不多完成了。他们希望我带着他们一路杀到京城去,但是我知道,这是做不到的。我能做的,只有给他们打下一片基业,不愧疚他们为我这十五年的准备罢了。

“愿儿,我就要走了。记住,你是明千行的女儿,而不是我行望的。这是我无法逃脱的宿命,你娘的模样,我没有告诉过你,但是我每天都能看见她的笑。愿儿,对不起。”

明愿向坡上挪动,脚带起大片大片的雪,毫无知觉。

“愿儿,我走了,照顾好自己。经历了这么多聚散生死,你现在怎么样了?记不记得小时候我第一次去县上,明明都跟你交代好了,回来的时候你还是哭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你十八了,哦,现在应该是十九了,总要去看看人生冷暖了,老呆在山里也不是个事儿。对哦,你十九了,到了嫁人的时候了。”

明愿眼前的梅花化作摇曳的烛光,颤抖的手写着信件,在白洋县火与血的夜里,这封信躺到了轻云山里。

梅花脉脉地绽着,不说话。蓦地,枝桠积的雪哗哗撞到地上,扬起漫天风雪。天空,乌云旋聚,天地灰暗。

“好好去活吧,爹想陪你,但是不能陪你了。”

火光里,信纸扬起焦黄。

“逆贼行望,无妻无子,奉上。”

渐成飞灰;布衣着火。明愿坐着,也不说话,身影和十几年前地小小身影重合。乌云倾泻,漫天柳絮雪,梨花乱绽,宛若十几年前地月色。风雪里,梅树摇晃,梅瓣在天空转着圈,落入舞动的火光里。

风势浩浩,却激不起一丝声响。

很宁静。

眼角,泪光翩翩;终于淌下,连成清涟涓流,从眼角滑落于雪,滴出一串一串的洞。火光摇曳里,有一个女孩,有一个男人,有一棵一直绽得热烈得梅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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