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作者:斋空鱼 更新时间:2023/6/4 20:54:50 字数:36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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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莫布尔什寒流夹拽着来自北荒憎愤狂乱的冷风,粗暴地撞开铁角半岛,嘶吼着,扭动着从但泽与以恩狭窄的海峡间顶泄而出,如饥饿的囚兽一样奔流向东大洋,最终,消失在深绿大海上弥漫的浓雾之中。

圣福纳港的居民管这将逝冬痕最后的气力、最寒冷难熬的日子称呼为“狼尾巴毫针”。

因为在两百多年前,在殖民地总督的那棵两人高的石楠木还是一朵花的时候;在以恩那些身材瘦软、长着猫耳朵的土著还光着身子,采集猫草和甜菜的时候。来自但泽的征服者、整合科林之矛、沃尔夫人空前绝后的王——登戈。这位躁郁的君王和他漆黑的舰队,用火枪与绞架让冬狼的后裔将自己的秩序刺入了这片未开化的大地里。

自此,成船成船的以恩人被运向科林、圣西法、艾格等文明与理性存在的地方,填充那里的种植园、庄宅、娼院;代替工厂里残废的童工,农场里暴动的饥民,用苦难和血泪换取冰冰凉,让人痛苦癫狂又温柔如母的金属片子。

薇尔恩·希德攥紧了右手,那枚珍贵的金属片子在她掌中捂的发热,海港腥臭咸冷的北风刮擦着她的身形。女孩警惕地撇了眼旁边黑洞洞的巷口——那城市最深邃阴垢的细密血管里,叶麻燃烧后腐糜的轻烟在昏软的媛灯下娆逗。薇尔恩感觉到那模糊不清的昏暖中像是有什么放荡纵乐的东西在扭动,在不快不善地看着自己。女孩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贴墙轻快跳过靠倒在墙边的几个梦中人,脚下泥泞,黏融着鱼下水的潮湿土路踩上去发出令人恶心的噗叽声。

今年是薇尔恩来到圣福纳港的第八个年头,六岁时,她的母亲莯卡带她逃兵乱来到这里。那时候的福纳港还不像现在这样地焦躁拥挤,沃尔芬人在溃退时把整个福纳港屠的干干净净,他们不想给攻来的西法人留任何一点包括人力资源在内的东西。在那时进工厂,像她这样的女童工一天能赚四个铜子,比西法本土的童工还要多。但莯卡——她出奇地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可以看懂合同上写的那些闪烁的言辞代表着什么——坚决地反对自己的女儿和冒蒸汽的大锅炉挨着。

“你可不能和那些混三烂孩子一样躺到尘埃里,”

这是莯卡跟小时候的薇尔恩说的

“你得给自己的尊严顶着,你要今儿个和野孩子一同为了肚子而躺在机油上睡,那你明天就能躺在别人怀里睡下。”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给薇尔恩搓澡,硫碱面液溅到薇尔恩的眼睛里,刺地她吱哇乱叫着挣扎,莯卡便揪住她亚麻色的头发摁到啤酒里用力刷洗,女孩扭掰着挣开了她,光着身子就大喊大叫捂着眼窜了出去,湿哒哒的头发在暖阳下闪着光,莯卡抓着衣服在后面嚷嚷,门口被太阳晒地暖暖的石阶上,几个抽着大烟的豁嘴老头笑着挥着手叫薇尔恩快跑,狗也跟着叫唤起来,一块跟着她们跑。

接着,战争就开始了,人们说这是那位皇帝不伦的报应,但这报应却还是平摊到人民头上。起初莯卡她们不想离开家乡,因为听说北上的话就会被皇帝抓去种叶麻。但几个月后她们还是逃了,因为她们看见不走的话就会被来自南方的饥民剁碎风干后加进馕里。

在一段她们不愿回忆的痛苦流亡之后,跟随北宿星的指引,她们和潮水一样的难民涌入了圣福纳港,事实上那时的她们除了回忆就已经一无所有了。

后来几年,薇尔恩在码头赶潮买过牡蛎,当过报童。但接着就是六月大饥荒,耗子比之前贵了半个铜子,人们都去沙滩上挖吃的,也没有人看报了。那时薇尔恩只能另寻饭吃,各种凑巧中,她当了名扒手,这是一个刺激与机遇共存的饭碗,毕竟没人知道今天能摸到一枚银币还是一顿毒打。

不过,这女孩在这方面很有天赋的,她长着一张标准的“以恩脸”,两只姜黄色的眼睛像是午后阳光般让人心怡,头发则像夏日里的蒲公英一样松软,并且莯卡总是把她洗的干干净净的,一眼看上去就像有教养人家的孩子,让人起不了疑心。薇尔恩现在已经自己不偷了,但她管着手下几个小孩,自己把他们“收集”来的东西倒卖出去,一天能净赚上十枚铜子。而当年进厂的那批童工,现在都不知道烂在哪条河沟里了。

福纳港现在越来越动荡了,

薇尔恩的耳朵在北风混乱冰冷的咒骂中支棱着,捕捉着两边深巷中传出的那些用古老而陌生的方言低哝出的只言片语,是异乡人的声音。那些来自荒凉,长满叶麻的阿莫山的流浪汉;和来自更加遥远的永夏之地,戴着鲸骨耳环的衣衫褴褛的难民,在臭烘烘的酒馆里扯着嗓子,用很难辨认的口音讲述南方的起义军是怎么把殖民官的皮剥下来做成提灯,他们的领袖“死了九次的解放者莱里达达卡”是如何又一次从刑场逃脱的故事,接着这个讲述者打了个嗝,把酒喷打到处都是,男人们嚷嚷着要把他的脑袋揪下来喂给达比犬,女人们则惶惶不安地蹲在潮柴边讨论,她们想到了七年前的那场大屠杀。

混乱,惶恐和拥挤充斥着这个充满腐鱼腥臭的纳垢小海港,大家都说南方的暴民来了,战争又回来了!渔船被禁止出海,鼠肉和鱼肉一样贵,郊外未成熟的叶麻大规模被焚毁,工厂几乎全部停工了,物价和北宿星一同飞升。

今天又发生了一次暴乱,失业的工人和渔民们已经一点积蓄也没有了,他们聚集在一起,要求把南方的难民赶出福纳港。抗议很快就流了血,市民将手里的火把与石块掷向店铺,当兵的蠢蛋就对他们开了枪。

想到这里,薇尔恩展开右手,用手指轻轻抚触那枚被暖地热乎乎的金币,感觉着上面金质的头像和石楠叶,和来自西法的文字。

薇尔恩不认识字,但经验告诉她知道这种钱被称为“艾”,它很值钱,相当的值钱,相当相当值钱,它是西法钱币中最值钱的那个。这一个艾够买下三十个她这样的以恩女孩,顺带让她们吃一个月顿顿有肉有盐的好饭。

陈旧的臭气渐渐散去,薇尔恩慢慢走出了福纳港城区,明朗的月光映照在冰雪未化的路道上,小径两边刚冒芽的猫草散发着令人清爽的淡淡香气。女孩加快脚步,在月光下快活地跑了起来,积雪在脚下发出嘎吱的脆响,远处港口淡黄的渔火与大海上粼粼地银色波光在黑夜中闪烁。这是一枚真正的艾!女孩在草地上快活地蹦跳着。感谢神明!伍特人的初神,沃尔芬人的冬天,以恩人的漆黑千面之人,或者是别的什么鬼屎神祇吧,让她今天撞了大运气。

在今天市民聚集的时候,薇尔恩就跑到了富人区候着,果然,愤怒的人们拿着家伙冲了过来。在第一轮枪响过后,乌合之众们尖叫着四处逃窜,薇尔恩在人流中猫着腰,朝铅弹起舞最狂乱的方向溜去。

这次暴乱是城市里的帮派煽动的,他们和头顶上的大人们会趁乱大捞一笔,像薇尔恩这样的小角色只肖跟在屁股后面就能喝到肉汤。

在混乱到达极致的街心,她感觉好极了,枪鸣,惨叫,血腥气刺激着她的神经,让薇尔恩想起了小时一些本该遗忘的记忆,一些让人快活又痛心的东西。大街上一片混乱,已经没有什么人在乎示威游行了,所有人都已经是四处劫掠的乱民,第二轮枪响了,几匹受惊的马带着马车在街上横冲直撞,车上的人抓着车轼瞪着眼尖叫着翻进烈火,商铺冒出的浓烟在到处翻嚼吞搅着人群。

薇尔恩匍匐着拱到一具尸体旁,这是一个有着浅棕卷发的女人,她的大腿上被火枪吻了一小口,送给了她一个血洞洞,她大概是爬了几下后被人们踩死的。薇尔恩摸索了她衣服上任何一个可能放东西的褶子,但只蹦出几只跳蚤。

穷鬼,都这样了怎么还不去卖?

薇尔恩这样想着掰开她的嘴,想看看里面有没有含着东西,这个人把她几乎所有的牙都掰下来卖了,因此薇尔恩没费什么力就把手伸了进去。然后她摸到了……

有什么东西打中了旁边的灯柱,擦起了火花,女孩抽出手胡乱在衣服上抹几下,现在她知道该溜了,再不走,躺着这里的人就会多一个。她是个惯偷,指甲一磕就知道是什么材质的钱币,隔着布就能分出铜板的面值,她手里的这个,还不能确定,但可能是……

薇尔恩飞般地在人群里蹿梭,殖民地督察的火枪不爱她这样矮的小孩,或是还在搜刮示威群众的小孩。现在在这样血火中,她比在家里还安全。薇尔恩溜到一个背光的小巷子里,她不敢回和其他小孩事先约好的地点,那些家伙这个点还不会回来,并且有可能回不来,而且绝对会为了她手里的东西杀了她。旁边有几个人影匆匆走过她旁边,薇尔恩又往阴影里缩了点儿,她知道自己身边没有人,但好像哪儿都有人,在那一指宽的墙缝里似乎也有一个畸形的眼睛在癫狂地盯着她,要随时跳出来。当那些匆匆的交谈声远了以后,她小步挪到了太阳照的到的地方,伸出手......

金币在月光下闪着淡淡地亮光,女孩坐到草地上,把它举过头顶,让它融入繁星,让它的光辉与海港的灯火交融到一起。

真好啊,薇尔恩揪出一棵猫草揉碎抹在腿上,清凉的味道渗透进酸痛的大腿,她在月明中伸了个懒腰。现在,她也是个有钱人了。等明天,她就去找斑鸠指甲,把钱换成银币,然后她要去买那种加了土豆泥和猪肉馅的馕,那囊饼卖两个戴,她眼馋那东西好久了。再买一个铜的鼻烟壶……

我好像没什么想要的了?她揉着自己发酸的腿,我到底想要什么呢?薇尔恩看向远方漆黑的山峦,那看不见的远方是她曾经的家,她总觉得现在的生活缺点什么,这种感觉让她焦躁,瘙痒,化为恶欲驱动她去偷,去骗,去在危险的边缘为机遇试探,去欣赏别人信任谎言的样子。但当她的贪婪满足之后,又在更高,更远更危险的地方呼唤引诱着她。

薇尔恩低头摩挲着那枚金币,它曾经的主人为它搭上了命,但金币依然光洁,看不见任何血痕,和她一样。

我想要什么呢……她看向黑夜,似乎有狼在叫,寂静沉默的世界无趣无光,只在最远处有一处闪动的星火,那一抹微弱的火光就是她如今的家。

算了,先回去吧,明天的事就让明天的自己操心去吧。

薇尔恩站起来拍拍屁股,遁入黑夜,向火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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