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还带着初醒的倦怠,软乎乎地卧进蛛网般轻柔的晨雾中,给马喀提里市蹭上了一身典雅梦幻的雾霭。
莱素拉耶-蒲宁倚在窗前,看着街对面玻璃上反射来的朝阳,这是她一天最快乐的时候。那光像是柔绒捂在身上的舒服,又像是在酣睡中舒畅伸展的猫咪,想让人紧紧地抱住它。仅仅是看上一眼,就感觉自己好像要飞起来,漫步阳光与晨雾拥抱的地方,跳入天空与梦境交融的自由中。
身后的敲门声传来,打断了她美妙的幻想。
“我起了,”她失望的关上窗,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还穿着单薄的绸衣,初春的寒风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散步。
门开了,玛哒探头进来张望,确定莱素拉耶穿着衣服后,她推门进来。
“小姐 ”屋里的冷气让她皱了皱鼻子,“如果您患了风寒,挨打的可是可怜的玛哒。”
“对不起,”莱素拉耶钻回被窝里。
“但它太美了,不是吗?”女孩指向窗外。
“谁?”
玛哒走到窗边看去,街道遮盖在阁楼的阴影下,一辆马车正卸着从河里锯来的冰块,冰块会被打碎存进酒窖,几个赤膊的汉子在吆喝声里抡着木锤捶打冰块,初春气候尚冷,他们满是汗水的身上冒着腾腾白气。玛哒看向四周,那名每天早上都会出现的老妇正依在马桩上傻笑,远处的集市上已经飘起阵阵叫卖声,这是玛喀提里市一个平常的早晨,人们各有各的喜怒,似乎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人。
“抬头看,”莱素拉耶提醒她,“是阳光。”
“哦,真好看。”
玛哒抬起头,却只看见醺红的天空在像燃烧的大河一样奔涌,没有什么太阳。
“但我觉得您更美丽,'莱素拉耶'就是阳光的意思,不是吗?”
“谢谢,”女孩抱住枕头翻了个身,“玛哒?”
“好的。”女奴转身烧上一壶水。
“就要用早餐了,”在水壶的嘟嘟声中,玛哒把新柴与火绒放进壁炉点燃,不一会儿,火焰噼噼啪啪地跳动出来。
“等下,现在好冷,”
“马上就暖和了,”
她又将新烧好的开水倒进地槽,暖暖和和的蒸气立马高兴的去追赶初春的寒风,两者纠缠着一并消失在了窗口。
“睡衣!”玛哒招呼一声,一名佣人捧着衣服进来。
莱素拉耶有些不情愿地从被窝里爬出来,
“我自己能穿,”她接过睡衣,随手盖到身上。
“勾到角了,”莱素拉耶示意,玛哒帮助她穿好衣服。
“早茶!”玛哒摆摆手,另一个佣人托着盘子进来,她接过盘子,半跪在床边,让莱素拉耶伸手就能拿到。
“怎么又是牛奶?”女孩看着托盘里的杯子抿嘴,
“是我母亲吩咐的吗?”
“这不是我能妄议的。”玛哒低头表示歉意。
“但我喝牛奶会胃痛啊……”莱素拉耶犹豫着拿起牛奶杯。
“事情总是有两面性的,”玛哒低声说,“就像奴隶制让许多贵族变成了无能的废人,但也让我们西法成为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一样。喝牛奶也能让您更加健康。”
“嗯?”莱素拉耶惊喜的看向她,“昨天我给茜列塔讲的知识你听懂了?”
“我只是重复了您的智慧而已。”
“很不错么!”女孩呡一小口牛奶,“不错,奴隶制绝对是完全不人道的。”
“你帮我把剩下的处理了吧,”她把牛奶杯放回盘子里。
“正装!”
又有一名佣人打开衣柜,取出一套繁琐而精致的方格裙。
“小姐,”玛哒提醒她“注意时间,夫人和主人正等您下楼用早餐呢。”
——
理智,秩序与革新一直是圣西法的理念,也是千年前,受神启迪的智者“泥眸”留下的箴言。在前三季……
“不好意思,莱素拉耶,前三季是什么时候?”茜列塔打断她。
“哦?”莱素拉耶合上书,抬起头,那比她小了不少的女孩正环坐在茶桌旁,她穿着普通的灰色教会装,但仔细看去就能发现,看起来是浅灰的袍子上,实际用着几乎相同色号的细线秀着复杂精致的神话图案。
“每次世界格局有大变动就算一季,标准由教会评断,以“大鏖战”为界,之前的历史叫前季。当然,王党和教廷用的不是一套纪年法,很多人都会在这上面搞混。”
莱素拉耶喜欢她的衣服,现在西法的时尚正修行这种“盐沼风”,即模仿平民的衣着配色,采用整体旧拙的素调,但又在细微处做精致的雕琢,以此凸现藏拙与虔诚的气质,可惜,这种不合礼制的衣服鸥德太太是不会给她买的。
“前三季大概是在一千五百年前吧,”莱素拉耶说着,朝门那边看去,在对面的房间里,自己的父亲正在和茜列塔的父亲协商。
“那我们现在是第几季?”
这问题让莱素拉耶很诧异,就像是有人不知道太阳是从东方升起来的一样。
“我们是在第三季,”她解释到,“大鏖战打的世界血流成河,可最后谁也没有赢,接下来是苦涩而灰暗的第一季——短暂的和平。以登戈整合科林为界,后面是是科林帝国统治下的黑暗年代……”
“灯,登戈是谁?”那个女孩追问到。
“额……登戈她…”莱素拉耶不太清楚该怎么向前面这个只有六、七岁的小姑娘描述一位古代的君王。
“《梭法木的有翼马》,”玛哒俯身在她的耳边低声提醒,“小孩子都爱看那个。”
“哦哦,”莱素拉耶回想起那本经典的绘本,对茜列塔回答,“那是一个和《梭法木的有翼马》里面的野人王一样残忍的暴君,她以焚烧城市和奴役自由人民为乐。”
“那……”小姑娘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旁,“那她有大胡子吗?”
一声轻咳打断了她们。
“母亲,”
莱素拉耶站起来颔首致意,茜列塔则行了更加尊重些的女性礼节。
“小星星,”鸥德太太对茜列塔一笑,“鸠赛因先生出来了。”
莱素拉耶看见走廊对面,自己的父亲正和一个穿着深灰色教袍的男人谈笑,淡淡的烟草气正四散飘开。
“蒙谢盐承”茜列塔草草朝她们致谢,匆匆地走过去,她的仆人帮她拉上椅子。
“莱耶?”鸥德太太低头看向自己的女儿,“礼貌?”
“是她走的太急了,我没来得及回礼的,”莱素拉耶还想解释,就看见自己母亲的眉头垂下来了。
“去向鸠赛因问好,”目光扫过还摆着茶具的木桌,两边的仆役立马上去收拾。
“好的,我要用什么敬语称呼他?”
“称呼教授,语法用年老体。”鸥德没再和她多说。
——
“玛哒,”看着女儿走远,鸥德太太叫住玛哒。 “我在,”玛哒跪到她面前。
“莱耶每天早上的牛奶有好好喝吗?”
“我……”
玛哒的身子紧绷了起来,她为什么要突然问这个?
圣西法人最重视的就是秩序,每位有身份与学问的人都会遵循一套繁琐的礼节与规矩,这套礼仪被视为文明与教养的象征,从出生的受洗到入棺时身体的摆放;从握手时女方手腕要微微上扬到,到上床时男方不能光着上半身,它囊括了一个人一生的方方面面。稍有差池,就会被嘲笑为不开教化的科林蛮子,因为,西法贵族们认为正是由于坚守这样礼仪,才使得他们在数千年的时光里保住了尊严与传承。而西法礼仪中最严苛的,就是不同阶级间的关系。一位贵族 ,他交往的人也一定是其他贵族或教士学者,一切与平民、奴隶交好的行为都被视为堕落与腐坏的象征。
要换作平时,老爷太太们要有什么指示的话会一层层的下传,从来不会亲自找着某个下人,现在……
她没有敢抬头看,她知道,在鸥德那张像湖面一样平静的脸上从来都不会显露什么表情。玛哒撇了眼旁边收拾东西的仆人,希望他们给点表情提示,但他们都像没注意到一样转开脸。
“呃……”玛哒完全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每天早上厨房的厨师们所提供的例行的生牛奶,是……是一种小姐每天早上需要喝的固定的规矩的…啊…具有很多很多好处的以及处于正规早餐之前来代替早茶的…小姐需要每天饮用的一种……”
鸥德还静静地是看着她,后面仆人整理着桌面,时不时发出轻轻地陶瓷磕碰声。
“呃…嗯…”码哒感觉自己的手指有些不受控制的抖。
她现在要做个权衡了,她最害怕的就是,早上她评价奴隶制的话被鸥德的眼线听到了,鸥德亲口问她,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如果她选择认罪,那很可能就会被扔出宅院,重新变回一个不受法律和道德保护的贱民,那样的话,在玛喀提里这个肮脏沉闷的死水滩里,自己绝对活不过三天。但要是自己撒谎的话,有可能蒙混过关,可如果鸥德太太什么都知道的话,撒谎这个罪名可是能直接处死她的。
比较一下,她觉得自己赌不起。
“我犯了错。”
既然认了罪,就该考虑用什么措辞来修饰自己了,她不能直接承认自己侮辱了贵族,她要先承认一个不太重的错误,来试探一下鸥德太太到底都知道什么,自己帮莱素拉耶喝掉早上的牛奶就是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可以拿出来试试水。
“小姐每天都有喝牛奶,”她把额头抵在地上,“只是小姐每次只能喝大半,余下的一两小口小姐通常会赏赐给我以示信任,”
“主人,”她接着说,“牛奶会让小姐肚子痛,每次喝牛奶时小姐都会很痛苦,我也曾依照她的意思多次依照规矩地反应过这个问题,不知道主人您有没有接到报告。”
应该没问题吧,她回味着自己说的话,先顺着鸥德的问题,表明莱素拉耶没有违背鸥德的意思,再表明自己只是在遵从莱素拉耶的命令,并且把牛奶这一概念改为赏赐这一概念,最后再参一把管家,暗示管家没有做好传递信息的工作。
这样如果自己的错误真和牛奶有关,那自己说的也都差不多了,如果鸥德的话有深意,那她接下来也该点明意图了……
但鸥德还是没有说话,虽然玛哒没有抬头,但她能看见鸥德的鞋子正对着她,这说明鸥德正在凝视她。
还有哪里没有说到……玛哒紧张的想着,她现在的思路理清了,估计是哪个畜牲觊觎她私奴的位置,诬告她不尊敬贵族。
她现却没功夫思考是谁害的她,既然问题在于不尊敬上,那就应该强调自己的行为正是在表明对莱素拉耶的忠诚,但……
周围的声音在越来越小,莱素拉耶他们已经下楼了,现在这个房间里寂静无声,连周围的仆人也放轻了动作。
我重点找错了吗?她现在一动也不敢动,死死地盯着毛绒地毯上的花纹,那螺旋形的图案,像是深晦的漩涡,要把她拽入冰冷死寂的海底。几捋黑色的发丝散下,遮住了视线,但她不敢去整理。
到底差了哪里?她感觉自己越来越紧张焦虑,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惧充斥满她的内心——她不想被赶出宅院,她不想再面对那个残酷冷漠的世界了,她回忆起六年前那个燃烧的海港,那是她悲惨颠沛的开始,是她发誓要忘记的地方,也是她的故乡。
“我,还有……”现在她也不太确定自己在说什么了,她感觉自己的额头在地板上压的生疼。
“我刚才不该插嘴小姐和客人的谈话,而且,而且……我承认刚才的解释中有刻意曲解,来为自己开脱的现象,并且刚刚有一句不小心把小姐称呼为“她”……这些都……都是我罪行的具体表现,小姐她的善良和热情让我忘记了我应处的地位,我过于逾矩……”
“莱耶让你喝牛奶的?”鸥德太太打断了她的胡言乱语。
“是……”
莱素拉耶让我喝牛奶?玛哒立刻开始分析这句话。
刚刚我那段话是在围绕认清自己的地位说的,既然鸥德发话,那肯定上一道题自己方向至少蒙是蒙对了,现在新的难题又出来了。
这句话肯定是在给我指一条方向……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吗哒心中出现。
“是的,我是在服从小姐的命令,因……”她心脏跳动的厉害,如果自己猜对了,那自己就再也不用担心被扔回那个可怕的世界里。
“我是被您买下的,在小姐八岁时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小姐的,”她的舌头有些打僵,尾巴上的毛发也因为过度紧张而膨胀起来。
“我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奴隶,依照择近原则,我是属于具有经济价值但未规范限制范畴的特殊物品,贈出后有一年的追回期,而我与小姐共处了六年,我从法律上已经是属于小姐的个人财产,”
“而虽然小姐是未成年人,财产权属于父母,而法典里财产的文字描述定义未包括特殊物品。因此,小姐是我的法律意义上的主人,您只是我伦理意义上的主人,因此,我会优先服从小姐的命令。”
“所以,尽管我没有资格喝牛奶,但我无法拒绝我主人的命令。”
她跪伏在地上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刚才的几句话已经决定了自己的生死,再后悔也没用了。
许久,她看见那双脚离开了。
“玛哒,玛哒?”
玛哒听见有人叫她,当她抬头看时却发现自己的眼睛看不清了——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哭出来了。
“先站起来,注意礼节,”是具管杜洛的声音,他递给玛哒一张娟巾。
“谢谢您”玛哒擦干泪水。“我接下来会怎么样”,她的声音带着很大的鼻音,自己刚才和鸥德太太说话时也是这样吗?
“夫人是最讲道理的,她承认你刚刚的辩护,你现在属于莱素拉耶小姐了。”
“谢谢…”尽管这也是预料中结局的一种,可真正听到宣告时,玛哒还是觉得浑身发软,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的感觉让她差点跌倒,杜罗具管扶住了她。
“接下来,因为这座宅院里全部仆人,奴隶都是属于主人和夫人名下,你现在归于莱素拉耶小姐所有,所以,你要脱离原本的女仆队伍,现在我是你的上司了,玛哒小姐。”
“走吧,”他告诉玛哒。“接下来要置办一套和你新身份相称的衣物,并学习你这个位置应当掌握的礼节。”
——
莱素拉耶与父亲霍谬-蒲宁站在街边,目送鸠赛因父女的马车消失在街角的转弯处。
“那位教授是一位博学的人,只是他看起来并不重视自己女儿的教育,”莱素拉耶有些惋惜的对霍谬说。
“不是所有的女孩都像你一样优秀,”霍谬急匆匆地往后张望,
“莱耶,”他俯下身,“我现在要去你勒平叔叔那里,你就和你母亲说我跟着鸠赛因教授去参观学校了。”
“您是去钓鱼吗?”莱素拉耶看自己的父亲穿着黑色的外袍,是户外活动的那种。
“那您要早些回来,”她提醒说。
“我当然记得时间,”霍谬扣上一顶莱素拉耶从未见父亲戴过的毡帽,是大街上很常见的便宜款式。
“对了,”莱素拉耶拉住他的袖子,“我可以买一个东西吗?”
“东西?”霍谬微笑看着她,“当然,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吗?”
“我想再要一只小猫,”
“小猫?”
“嗯,我想有一只有白色毛发和蓝眼睛的小猫。”
“没问题,但要问问你母亲,”霍谬跳上准备好的汽车,“再见了。”
——
“母亲,您找我?”
侍从领着莱素拉耶来到书房,鸥德太太背靠着窗户,坐在扶椅上,桌上摆着两杯还微微翻腾的茶水,就像是刚刚烧好一样,
莱素拉耶坐下,后面的侍从带上门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刚才的鸠赛因教授来自玛喀提里教办神学院,就是西岸那个大教堂,”
鸥德手点窗外,莱素拉耶能看到河对岸,一栋稍显粗陋的穹顶建筑蹲在那里,能看出来,他的设计师一定会为自己的这个作品感到羞愧,他的建筑者也一定是终日浑浑噩噩的,才能拼凑出那个像是儿童积木一样的石头堆,它的后面紧挨着工厂,高耸烟炉冒出滚滚浓烟,让它看起来更像是一座在喷气的坟头。
“那他一定每天都过的很难受吧,”莱素拉耶评价道,在那里生活大概比山羊住在山洞要强一些。
鸥德凝视着她的眼睛,好像是等着她继续说话一样。
“嗯?”
莱素拉耶也愣着她,自己的母亲说话时老是这样子看着别人,真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那座教办神学院有特殊的意义,”鸥德太太还是说话了,“它是十多年前由平民与工人募捐和建造的,是他们反对城市规划和取消私人教育的象征。现在它由教会接管,主要负责教育和科学研究。”
“怪不得那么丑,”莱素拉耶看着那突兀的建筑,在周围的一圈低矮的平房里显得格外显眼。
“正因为它是一种平民的象征,所以几十年来从没有贵族和大商让自己的子嗣入读。”鸥德太太没有理她,继续说着,“你父亲一直希望成为市长,你是知道的,但这几年因为他支持经济农作物与粮价挂钩,得罪了很多人,他需要找到新的支持者。”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端起茶杯,看着窗外的神学院。
莱素拉耶被绕的迷迷糊糊的,怎么突然又聊到政治上了?她现在还搞不清所谓的土地党和工业党都是什么东西呢!
“那……父亲应该去找斯巴特伯爵?我记得我们关系……”
“琼军侯把自己的幼子过继到斯巴特家了,伯爵这几年会力推琼。”
“那父亲他不是没希望了吗?”莱素拉耶不知道母亲和自己叨叨这么多是为了什么,也许只是想与我说一下现状?
“并不,贵族和商人都不支持你父亲,霍谬他现在想从平民那里获得力量,并把教会的影响力带进议会里。”
“噢!”莱素拉耶一下子想明白了,“他这几天见鸠赛因教授就是为了这个吗?”
鸥德看了她一眼,“鸠赛因只是神学院的校长,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影响力。”
“那……”莱素拉耶又犯迷糊了。
“现在,你父亲察觉到,玛喀提里有太多的科林移民了,多到形成他们自己的城区了,本地人和他们矛盾很大,”
她顿了一下,“现在霍谬他经常在平民中演讲,鼓励他们对抗科林移民来获得支持,他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一直瞒着我们,但我是清楚的。”
“父亲他?!”莱素拉耶诧异地瞪大眼,她想起来,自己的父亲刚刚离开时穿着打扮十分朴实,就像普通人打扮的那样。
尽管莱素拉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但一想到自己的父亲挤在满身脏油,灰垢的臭烘烘人群里的样子,她还是感到不自然的反感。
而且他还在宣传反对科林人,莱素拉耶又担心起来,虽说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科林人,但依据书本上的描述,他们都是像熊一样高大,暴虐乖狂的危险分子,那些人无视法律,十分暴躁易怒,并据说有不少食人记录。
“父亲他这样……不会被那些科林人报复吗?”
“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莱素拉耶,接下来是重点。”鸥德太太放下茶杯,看着莱素拉耶的双眼。
“那些民众需要看到霍谬进一步的诚意,教会也需要用一种方法和霍谬产生利益联系。”
“所以……这是需要我做什么吗?”莱素拉耶终于意识到,母亲叫她来谈话是要告诉自己一件和自己密切相关的事。
“你要去那座学校上学,”鸥德太太偏开头,不让自己的角挡住莱素拉耶的视线,让她可以看到那座神学院。
这个突然的消息让莱素拉耶惊讶地呆在那里。
“你不会在里面太久,霍谬的支持者一直很忠诚,等霍谬明年再通过三个表决案,你就能回来。”鸥德用平静但坚定地声音对她说。
“但……”莱素拉耶觉得自己的思绪很混乱,“但别人会怎么看我们啊!”
“贫民会看到一个和他们站在一起没有任何架子的贵族,教会会看到你父亲的诚意。”鸥德没有再看女儿的眼睛,只是让目光扫过书架上整齐的相框,里面挂着一张自己女儿的画像,那是四岁时候的莱素拉耶。
“我是说别人……我并没有觉得那里不适合我,我…要是进那个学校,斯巴特,梭法……他们会认为我们给血统带来了耻辱的!”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只是通知你这件事,莱耶。”鸥德太太轻声说,就好像一片树叶飘落那么平常。
“你不是想要一只白发蓝眼的小猫咪吗?”
“您怎么知道的?”莱素拉耶已经明白她是不可能让父母改变心意的,只是一想到以后别人看他的眼光,和自己要躺在那个山洞里生活,她就感觉一阵恐惧。
“是玛哒让你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吗?”鸥德太太没有理会莱素拉耶的疑问。
“没有,”莱素拉耶说,她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玛哒说我最好的朋友。”
“你不该和下人走的那么近,”朋友一词让鸥德太太皱眉,“倘若所有和她那样的以恩人都能享受和我们一样平等的权利,那社会便要乱套了。”
“那我为什么要去那个……玛喀提里神学院,和那些人生活在一起?”
“因为你父亲需要用工人罢工的力量威胁商人,用教会的影响力牵制贵族,好了,不许再谈论这个话题了。”
“那么,”鸥德接着说,“为什么你想要白发蓝眼的猫。”
“因为那和我的发色和瞳色一样,我觉得那样的以恩人会很好看。”
“玛哒的黑卷毛也很好看,”鸥德太太说,“有不少人都希望能把玛哒借去配种呢。”
莱素拉耶没有再说话,她现在的心思完全不在猫咪身上。
“等谁家的以恩人生了,我会让人抱一个白毛蓝眼的。”说完,鸥德太太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
傍晚,莱素拉耶倚在窗前,看着昏昏沉沉的夕阳在远处钟楼的顶端。若是平时,莱素拉耶在这时总会想起舒诺瓷的画作,在他笔下,大片沸腾着的火烧云在红紫色的天空中流淌,像是天火与雷电要降临人间,在云中欢宴的是诸神,他们如似流星般滑向天幕外的提尔码农,那片没有悲伤的永恒年轻之地。
现在,莱素拉耶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些了,那颗日头正颤颤巍巍的攀在钟楼的边缘,远处,夜幕上的繁星在躁动不安地等待它坠落。
她下午想了很多,但现在越发的难受了,而且,玛哒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一下午不见人影,留她一个人在这里伤心。她也不是不高兴,也不那么害怕……可是。
莱素拉耶从没体会过这样的情绪,小时候,她最难过的事情是在一个秋天,她抓住了一只小小的黑色甲虫。那只小虫大概有她的手指甲一般大,黑的发亮,她喜欢的不得了,把虫放在玻璃杯里,自己趴在窗台前观察它在阳光下爬来爬去,那时的她让玛哒给它叠了间小纸房子,还喂它核桃吃,等到了饭点时就让玛哒帮忙拿着,她可喜欢这个小虫子了,就连晚上也要攥在手里,只可惜第二天早上就不见了。
她记得那时自己好难受,但还不敢和别人说自己的虫子丢了,那天玛哒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莱素拉耶一整天都闷闷不乐,把鸥德太太搞得莫名其妙。
现在……
莱素拉耶把头埋到枕头里,她感到很迷茫和无助,好像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更让人难受的是,自己回忆以前,完全没有任何可以让自己伤心的事情。而且,自己已经习惯随叫随到的玛哒了,现在玛哒不见了,突然间感觉好不适应。
“梆、梆梆”
有人敲门,一长两短,莱素拉耶知道,玛哒回来了。
“等一下!”她叫到。
自己的眼好像还有些红肿,不能现在就让玛哒进来。莱素拉耶滚下床,摸到台镜前赶紧擦脸,这么多年了,自己在玛哒面前都是一个坚强的样子,从来就没有哭过,今天可不能让她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
“进来吧,”简单摆置一下,莱素拉耶觉得脸上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了。
玛哒推门进来。
“玛哒,”莱素拉耶坐上床,“我要告诉你一个重要的消息,你坐过来吧,”
女仆没有动,阳光打在她的裙子上,照地镶玻璃的腰带闪动着光,莱素拉耶发现,玛哒换了身衣服,这种规格的衣服是只有近仆才能穿的。
“玛哒?你下午去哪里了?
玛哒低着头,像一尊木像,片刻,她跪下来。
“主人。”她低微地说。
“你在干什么?”莱素拉耶不明白玛哒这是怎么了,在她的印象中,玛哒一直是一个喜欢偷懒的人,从来不会这么恭敬地遵守西法礼。
她跳过去,要拉玛哒起身,但女仆却怄力一样跪在地上,怎么也拽不起来。
“这是在干什么啊?”莱素拉耶踢了她一脚,“好吧,我要你站起来,不要再像教士一样钉在地上了。”
玛哒这才起身,
“你下午去哪里了?”莱素拉耶又一次质问她。
“这里太冷了,小姐,能拉上窗帘吗。”玛哒小声说。
“你在说什么呢?你下午去哪里了?”今天的玛哒实在太反常了。
“我现在是您的了,我升职了,”玛哒指着自己右领上秀的木棉花,这是蒲宁家的家徽。
“那是怎么意思?什么是是我的了?”
“这里太冷了,请让我拉上窗帘吧。”玛哒用着有些请求的声音说。
“这里冷吗?”莱素拉耶不明白为什么玛哒觉得冷,明明炉火烧地正旺。
“你不用担心我,我一点都不冷,你看,外面阳光照多漂亮啊,拉上窗帘就看不到了。”
“就是因为看得见阳光,才要拉上窗帘,”玛哒说。
“为什么?”
“对面那栋楼,”玛哒的眼睛看着木地板,“也是您母亲的。”
“那栋楼是我们家的?”莱素拉耶转头看着那栋临河的楼房,正是因为它,莱素拉耶一直都看不见里河。
“我母亲买那栋楼干什么?”
“是因为那里能更好的看见阳光吧。”
“也是哦,”莱素拉耶扒在窗台上,如果是住在那栋房子里,就能看见夕阳照映下的里河了。一想到河,她就又想到河对岸那栋学校了。
“玛哒,”她往后一躺,倒在铺在地上的一堆枕头上。“我和你说个重要的事。”
“是,但这里太冷了……”
“好好好!”莱素拉耶爬起来拉上窗帘,又倒了下去,“真不明白你这么在乎窗帘干什么。”
她抬起腿,玛哒立刻上去帮她脱下底袜。
“我要离开这里了。”
玛哒微微一征。
“我不是很明白…”
“意思就是我们以后不会在一起了,”莱素拉耶拽过一个枕头,抱在怀里。
“玛哒,我要走了,你以后该怎么办呢?”
“您是要…是要回祖家了吗?”玛哒试问,她知道莱素拉耶的外公在图尼茨还有一所庄园和大片土地。
“不是的,你看那边,”她用脚指向窗外。
“啊,你现在是看不见的,外面在河对岸有一所神学院,那里是一个潮湿简陋的地方,但我就要去那里住上一年了。”
神学院?住一年?
玛哒思索着,加上鸥德太太莫名其妙地留下自己。
突然间,她想明白了。
“其实……”玛哒说,“我恐怕会跟着您去了。”
“嗯?”
莱素拉耶一下子坐起来,她白色的头发乱糟糟地遮住了眼。
“噢!对噢!”她一拍手,“你跟着我一起去上学就可以了,”
上学?玛哒又多知道了一些信息。
她已经彻彻底底的想清楚了。鸥德太太看似简单的询问牛奶,其实上一场测试。
莱素拉耶要去一个陌生的环境,鸥德又没法像在家里一样监视着莱素拉耶的一切,所以,她需要一个人来照顾莱素拉耶。这么来看,自己就是最佳的人选,毕竟自己跟了莱素拉耶九年,对莱素拉耶的各种喜好早已熟记在心。
那鸥德太太的问题,大概就是在考验她机不机灵,这点自己当时的应答十分完美。而且,自己当时赌了一把,她在赌鸥德真正想看的是“立场”。
她赌对了,自己当着鸥德太太的面表明自己忠于莱素拉耶而不是鸥德,这让鸥德太太十分满意。估计,就会让她这样机灵又忠诚的仆人和莱素拉耶一起去上学了。
“我可以和我母亲说让你也跟着我!”莱素拉耶还在一旁高兴着,“她肯定会同意有人照顾我的!”
她扑上去,抱住了玛哒。
“夫人肯定会同意的,”玛哒附和道。
“玛哒…”莱素拉耶揪住玛哒的尾巴,“你要有新朋友了,”
“您也会在学校认识更多人。”
“不是学校,玛哒,这是一个好消息,”莱素拉耶说,“很快你就要有一个新伙伴了,她跟你一样是以恩人。”
“以恩人……”这个消息让玛哒心中一震,这绝对是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嗯,母亲她会给我抱一只新的猫,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知道我想要白发蓝眼的猫,玛哒,以后你就有新朋友了。”
“夫人她说的……”
是自己还在哪方面有什么致命漏洞了?或者……那个以恩人才是陪莱素拉耶上学的那个?!
“你炸毛了,”莱素拉耶疑惑的看着她,“你害怕什么呢?”
“我…不好意思,”玛哒意识到自己没有控制好态度,“我只是觉得…夫人有些严厉…”
“啊?没有吧?母亲还是挺喜欢你的,她下午还在夸你,母亲觉得你是个优秀的人,好多人都想借你去配种呢。”
“谢谢,是…是夫人想再要一只猫吗?”
“我提的,主要还是想给你找个朋友么。”
这样啊…玛哒放松了些,但未来的日子自己一定要仔细谨慎,不能再给鸥德太太任何不好的印象。
“唉……”
莱素拉耶叹口气,又瘫软在枕头堆上。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也许学院没有您想的那么糟糕。”
“没有那么糟糕吗……”
莱素拉耶把窗帘拉开一个小角,深紫色的天空上,已经有星星在凝视大地了。